写字台和衣柜放置的地方十分谐调合理,它们显然都被精心修理过,现在,谁也看不出它们曾经是残破的弃物。写字台上放着一块玻璃板,下面压着两幅三年前的日历风景照:另一幅是:两排高大挺拔的椰子树中间,巧妙地种了一排通体萃绿的槟榔树。据说椰子树是男人,槟榔树是女人,他们世世代代地相爱,永远永远在一起。椰子树后边是海滩,一对情侣手牵手漫步在沙滩上。此时,落日的余辉将他们的身影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波中。
沙发摆放在小屋中央,它的面罩没有换,还是原来那套,但被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天衣无缝。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盖在沙发上的那块十分抢眼的浴巾,它们的背景色清爽而又高雅,提花奔马豪迈而又逼真。有了提花浴巾的点缀,这套沙发虽略显陈旧,却不失整洁大方,甚至还让人感到有几分亲切。
窗帘正好把窗户遮挡得纹丝不露,帘布上的《岁寒三友》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生动而又高风亮节。可惜,窗帘下方有几处无法洗干净的油迹,否则,这块窗帘会更加起彩。尽管如此,这块窗帘还是为小屋增色不少。
床铺的位置显然被挪动过,但本色未改,连铺在床上的床罩和被子都是三年前结婚时用过的,虽说其色泽不怎样鲜艳了,因为它们被无情地践踏过,但是,风格和质地仍然能同小屋的整体格调相融合。
看到这样的布置,看到这些换了新颜的旧物,梁育仿佛又回到了他同沈慎为布置新房四处奔忙但心甜如蜜的那段岁月。虽然床的左侧多了一台计算机,但这台计算机并没有破坏梁育的美好回忆,他已经沉醉在这舒适温暖的旧梦中。
沈慎坐在沙发上看书,那神态安详而又矜持。这种神态同她的年龄和本性不太相称,但是,同这间经过时光刷洗过的新房却十分和谐。梁育走进小屋时,她没有立即起身打招呼,也没有用眼神扫视他,只是眉尖向上挑动了几下,以此表明她知道他来了。
“坐吧!”直到小屋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时,沈慎才指着沙发对梁育说。
“怎么?不欢迎?”梁育的确显得有些不自在。
“这是你的家,你是这个家永远的主人,所以,只存在你是否欢迎客人到访的问题。”
“你不觉得你的态度过于冷漠吗?”
“我的热情连同我的生活已经被悲惨遭遇吞没了。你的到来是令我最感到高兴的事情,也是唯一能使我的思维有所转换的时刻。但是,我的神态已被定格在除了沉思还是沉思的岁月中,一时难以改变。所以,你误以为是冷漠。请原谅!我真不是故意的。”沈慎很想微笑,可她的脸部肌肉抽动起来显得很不自然,于是,她放弃了微笑的打算。
“你的苦衷我能理解,如果我不体谅你,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没有能体谅你的人了。”梁育突然感到非常内疚,他本不该用刚才那种态度对待沈慎,她已经够痛苦够伤感的了,她需要宽慰,需要被人理解。任何对她的刺激和不恭都是不应该的,甚至应被视为是一种犯罪。
“这句话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可以说比我的生命还重要。你是知道的,这三个多月来,除了小蓉和你,我没有同任何人接触过。其实,人是非常需要与人交流和与人沟通的,孤独和寂寞是人类的第一杀手,而且是非常可怕的杀手,因为它们扼杀的是人类的灵魂而不是肉体。我隐居是迫不得已,如同我活下去也是迫不得已一样,不过,我已经逐渐习惯这种生活了。好啦!别再谈论我了,我已经没有任何谈论价值了。还是谈谈你吧!不用辩解,我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的心情并不舒畅。如果我的话没有说错,那么,你就倾诉倾诉内心的苦衷吧!也许,我是唯一愿意认真倾听你倾诉和唯一能排遣你烦闷的人哩!”
梁育来这里就是想对沈慎尽情倾吐一番的,经她一点明,反倒不知该怎么说了。其实,他经常来这梁家花园,每星期至少要来一次,心情烦躁的时候尤其想到这里来。这里似乎成了他的精神加油站,因为他每次都是沮丧而来释然而去。
“沈蓉怎么样?对你好吗?”沈慎知道一开始就直接讨论梁育的苦恼梁育有些不便开口,为了提起话题,她只得借用沈蓉。
“还是不谈论她为好。”
“怎么?她对你不好?”
“不!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对我的体贴入微,整个家也被她料理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可惜,我同她无话可说,关于她我也无话可说。”
“为什么?”
“她的一脑门心思和生活的全部寄托都在那个家和所谓老公的身上。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懂。如果一定要同她谈论点什么,那你就得不停地说话,而她,除了专心致志地聆听之外,就只会盲目点头。”
“这么说,你并不爱她罗?”
“这一点我承认,尽管每天我们都要干那事,可完事之后我就感到彼此之间有一层难以越逾思想障碍,我至今仍然感觉她很陌生,感觉到她的存在对我并不重要。总之,她没有让我牵挂过。”
“你追索过原因何在吗?”
“我说不清楚。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连同你给我设计的那个家,对我都不适合,更不是我的最终归属。同她在一起我总觉得脑袋空空如也,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我生活在那里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你是知道的,我有我的志向,同你的婚姻无端被断送后,就只剩下对艺术的追求支撑着我的生命。然而,我却不知道怎样去追寻生活的真谛,怎样使自己的思想境界不断升华和怎样激发自己的灵感。从洪教授那儿我是学到不少实在的东西,他对我的启发和教益也的确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正因为这样,我越更感到自己知识匮乏,阅历浅薄”
“这就对了,如果你没有这种烦恼,如果你满足于现状,梁育就不成其为梁育了。我也就犯不着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了。坦率说,三年前我那么快就倾心于你,除了你堂堂正正的外表之外,就是因为你具备一般人不具备的头脑。你正直、诚实、坚韧。更重要的是,你有不断追求自我完美的自信心。但是,你缺少感性认识,可以说,你对生活的体验,对社会的认识还完全是一片空白。古人说:人若睿智,须读一万本书,走一万里路。闭门造车是不会有所成就的。”
“你是说,我必须像你一样,云游天下,闯荡江湖,否则就将一事无成罗?”
“对!”
“可你、、、、、、”
“不错,我付出的代价是一般人难以承受也不愿承受的,但是,我所获得的也是一般人不可能获得的。如果我不是女人,这样的结果正是我预期要得到的。我同你一样,有我心中的喜爱,我也想把自己造就得更优秀。但是,正当蜜月我突然离家出走,的确是我这短暂人生的最大失误,也可以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的悲剧是我过于幼稚和对当今社会缺乏深刻了解造成的。我太富于幻想,也太过于自负,因而悲惨结局不可避免。应该说,灾难降临于我完全是咎由自取。关键是,我的不近情理、不可思议的行为把你也害惨了。是的,是我亲手毁掉了我们的幸福,亲手毁了我自己。因而,我不想再亲手毁掉你。可你知道吗!,不成就你等于毁掉你。你本该是有所作为的人,如果埋没你的天赋,实质上就等于毁灭一个天才。”
“江湖上不是陷阱密布,危机四伏吗?你的亲身体验不是正好证明闯荡江湖得不偿失吗?”
“是的,当今社会是非常复杂,我的生活体验是得不偿失,那是因为我是女人,否则,这种体验还是值得的。不了解生活的艰辛,不了解人心的险恶,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诚实和爱心的伟大,同时,也就不可能创作出有价值的艺术作品。不管是文学作品、音乐作品、绘画作品、以至其他艺术作品都是这样。中外历史上伟大的艺术家,哪一个不是历尽艰险,受尽苦难才能创作出划时代的作品。一个男人要有所作为,必须经历苦难并超越苦难。你没有后顾之忧,而且身强力壮,你到全国各地走一遭对实现自己的追求会有预想不到的帮助。或许,你也会像我一样,为此付出高昂代价,可为了实现你的梦想这是值得的,也是必不可少的。我知道,你不是昏昏噩噩之辈,也并非庸庸碌碌之徒,畏难不是你的性格。你不是经常说,知难而进者必就大业,超越自我者必成大器吗!”
“其实,我早就想零距离地去体验生活,到社会最底层去见识丑恶与美善的区别,很想了解一下当今的人们为什么如此茫然,他们心里倒底在想些什么?你刚才的那番话正好点中我的要害。不过,我考虑的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怎样做才会更有成效和更多收获的问题。倘若我置身于劳苦大众之中而面对他们的苦难和麻木却又爱莫能助,束手无策,那该如何是好呢?”
“坦率说,你把概念偷换了,没有人叫你去当救世主,也没有人叫你去做平庸市侩。我的观点很明确,你现在首先得拯救你自己,主要是拯救自己的灵魂。倘若你无法使自己更优秀,那就只能随波逐流,甘于堕落了。”
“对不起!我刚才的话,不是想偷换概念,而是想借此表达一下心中的忧患。哎!我满腹的牢骚不就是想对着你发吗!不就是只能冲着你发吗!哎!现在的人呀!要么愚昧无知,要么唯利是图。这种状况怎么不让人忧虑重重啊!”
“不能一概而论,现在的人中也有品德高尚、才华出众的。”
“才华出众的人我承认有,但品德高尚的人只怕难找,及令有,也是凤毛麟角、白昼星晨。至少,在我所接触的人中至今还没有出现过我认为可称得上品德高尚的人。我曾经以为知识会改变人的邪恶本性,殊不知也不尽然,很多人正在利用知识疯狂敛财哩!”
“我不认为人性以生俱来全部都是邪恶的。据我对人性的了解和推演,人有两大类,一类是天性善良的,另一类是性本邪恶的。但是,两种天性的人都会随着社会和生活环境的制约而改变。在一个经济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里,社会的道德观念和健全的法律制度能够最大限度地抑制人性邪恶念头的滋生和张扬。反之,诚实和善良在得到充分保护和赞美的氛围中得以在社会上确立和扩大自己的地位及影响。这样,良性循环就会使得社会的风气越来越优良,越来越让人欣慰。此外,敛财本身不是坏事,关键是你用什么手段去获取财富。如果手段正当,你聚集的财富越多,也能说明你能力超群。另一方面,你聚集的财富多,你对社会的贡献就大。但是,如果你获取财富的手段卑鄙甚至恶毒,那么,你就要被世人诅咒和唾弃。因此,我认为,知识也罢,敛财也罢,都不是界定人性善恶的标准。”
“依你所见,怎样界定人性的善恶呢?”
“这就需要你亲身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找正确答案了。”
听了沈慎的论述,梁育陷入深深地沉思,沈慎也不再说话。他们表面上呆若木鸡,内心却在翻江倒海。然而,他们的心必竟是相通的,他们的思想起点设立在同一高度上,他们看问题的方法如出一辙。只不过梁育通常喜欢站在反方的立场上说话,以便通过辩论把问题剖析得更加透彻而已。
“好了,关于人性的问题就此打住。”经过长久沉默后,梁育又开口了,但他转换了话题;“说实在话,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我们的新婚蜜月突然离家出走?更想知道你在外三年都经受了哪些苦难?当然,这不只是我的好奇心使然。更重要的是,我作为你的丈夫,一个爱你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自然应该知道妻子的痛苦何在。我这样说没有半点强迫之意,愿不愿意说由你自己决定,如果你不愿意说,你摇摇头我就知道了,如果你连头都不想摇,我也会明白你的想法。”
“恰好相反,我很想将我的想法连同三年来所受的折磨毫无保留地向你诉说,难道你不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权利了解我的内心世界,也是我唯一愿意向其吐露真情的人吗?不过,我不想用嘴说,因为我的离奇经历太多太复杂,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再说,有些事情我的确难以启齿。所以,我决定用笔向你倾诉,这样,我可以有条不紊地,心平气和地把所有经历和我当时以及事后的思想变化完完整整地写在纸上。一切起因和结果以及我的内心世界在纸上都将袒露无余,等我把所有该写的都写完后,我就双手将此书捧献给你。到那时,你心中所有的疑团也就全部破译了。”
“那台计算机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吗?”
“对,高科技的优势是不容置疑的,我们现在必须懂得借用高科技来说明我们完成某些原先看来很艰巨的工作。”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也的得学学操纵计算机的知识了。我该走了,在走之前,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不过,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当讲吗?有什么要求说吧!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绝对不会推诿。”
“我想亲亲你!”
“你为什么今天要提出这个要求?在此之前你可从来没有提出过。不过,如果理由充分,我会答应的。”
“你一直牵挂着我的心!”
沈慎抬头正视着梁育,神色显得格外严谨,然而,心却在急迫地发出呼唤。梁育走上前,郑重其事地将沈慎搂进怀里,并将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印在沈慎的嘴唇上。这时候,沈慎一改矜持常态,猛地将梁育抱紧,并贪婪地吸添着梁育的嘴唇及舌条,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吸到她嘴里似的。沈慎的自尊心直到此刻才承认,她是多么地爱梁育啊!她那干枯的心田又是多么地需要爱情的雨露滋润啊!但是,她突然轻轻地将梁育推开,低着头说了一句话;“你不再是我的丈夫,我也不再是你的妻子。梁育你记住!如果你需要一个理解你体贴你的妻子,就必须重新到生活中去寻找。”
说完话后,沈慎把梁育轻轻推出门,然后含着眼泪把房门紧紧关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