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未央打开自带的包裹,小心翼翼取出那枚最粗最长的银针,银针的心是空的,只有这样,当银针钻入病人的股骨中时,才能取到鲜活的骨髓。
未央拿过一张丝帕,将银针擦了又擦,她想这样也许能够让银针变得锋利一点,那样的话,针进入静迁的腿骨中的时候,便会快一些,痛感自然就会稍减几分。
云漠恒已经替静迁做好的消毒以及术前的准备动作,见未央握着银针不断地擦拭着,嘴里还念念碎,叨唠些他听不懂的话,不由得笑了,催促道:“未央,针给我,不要浪费时间。”
“哦。”未央将银针递给云漠恒,认真地叮嘱:“爹爹,轻一点噢!”
云漠恒接过针时,顺手在未央头上敲了一记,“什么时候变成了个啰嗦鬼?真是女大不由爹!”
未央听不懂云漠恒话中的话,眨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云漠恒:“爹爹,什么是女大不由爹?”
这话惹得云漠恒一阵轻笑,笑完之后,无奈地摇摇头,向袁青峰求救,“青峰,难道这样子也像你那个师妹?”
谁知袁青峰很认真的点头:“像。像极了。当年师妹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是这个样。当时我并不懂女儿家的心思,要是懂得,说什么都会带着师妹离开你,不让你们再见面。”
两个大人打着哑谜,未央听不明白,感觉甚是无聊,便走到床边,却见床上静迁的中裤已经被袁青峰褪尽,露出了两截修长白皙的腿,她忙低下头,不去看静迁的腿,而是走到床头,伸手悄悄握紧了静迁露在外面的手。
静迁仍在昏睡之中,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未央倒是开始紧张起来。
云漠恒用力于腕,将针插入静迁的股骨,静迁原本沉静冰冷的脸,刹那转白,额头的冷汗,颗颗都如黄豆般大小,涔涔而落。
静迁痛得轻呼一声,浑身猛的抽搐了一下。
袁青峰忙伸手按住静迁的上身,让他不要再动弹。
一旁的未央眼见着银针没人静迁体内,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也透出寒意,感同身受,脸色煞白,咬着的嘴唇渐渐沁出了血丝。
又见静迁的神情,反倒像是因剧痛而清醒过来,只是,少年心性极高,遇到钻骨之痛,亦只是死死咬紧牙关,不让呻吟声从嘴中溢出。
锥心刺骨,是极致之痛,这痛究竟有多痛?未央从小虽然见过不少病人,却没有见过如此情形,眼中已经氤氲起了雾气,呼吸因此而变得急促。
未央见静迁的下唇已经被他自己咬破,流血不止。想着这样下去,等取完骨髓,他的唇也要伤得很重了。未央想找样东西给他咬着,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情急之下,将自己的手伸到静迁嘴中,让他咬着。
静迁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咬住的是未央的手,所以,牙齿用力,一下将未央稚嫩的手咬破,顿时,血顺着她的手腕流了下来,混着静迁自己的血,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云漠恒瞥见未央的手腕,眼中的墨色转深,手势变快,取到骨髓之后,不敢在骨内久留,迅速将针拔出。静迁已经痛到神志恍惚,却仍是一声未发。
云漠恒将针小心地收入水晶匣,又取出金针,在静迁身上主要穴位上落针。静迁原本紧张的神情渐渐舒缓下来,苍白的脸色也有了些气色。
云漠恒收了针,对袁青峰道:“骨髓已经取得,我要潜心研究公子的病因,可能要两日时间,”他看了看细心替静迁理唇上伤势的未央,眼里隐隐担忧,“未央就托给袁兄照顾了。”
静迁身上的衫子如被水浸,袁青峰一边给静迁换衫,一边对云漠恒承诺:“云兄放心。”
云漠恒捧着水晶匣子出去,太子妃听到脚步声,忙起身迎了过来:“云先生,阿静他情形如何?”
云漠恒停了下来,道:“三王子现在已经歇息下了,三个时辰之后,会醒转过来。在下已经取得公子骨髓,需要研究清楚公子的病情,方能对症下药。我离开的这两日,小女会按时给公子施针、煎药,请太子妃放心。”
太子妃忙问:“先生是说这两日由你女儿给阿静治疗?”
云漠恒点头:“是。”
“可她才八岁!”
“她两岁开始练习认识人的穴位,三岁开始练习在鸡身上施针,四岁开始给轻症病人施针,五岁开始独立给重症病人施针,至今已经四年,对于穴位的精准度,她反倒超过了我。所以,太子妃无需多虑,若是不放心,小女给公子施针的时候,太子妃可以让太医院的太医在一旁监督。”云漠恒陈述的是事实。况且,他若是不给未央找点事情做,未央那丫头说不定又跑得无影无踪。
太子妃脸上掩饰不住的讶异,“倒真是没用想到。”怔了怔,又道:“云先生有几分把握能够治愈阿静?”
云漠恒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要后日才知道。”
“为何这么说?”
“命可以保住。只有等我研究过公子的骨髓才知道,病……能不能痊愈,会不会留下病根。”
太子妃神色一暗,“你去吧。”
爹爹走了,带走了念堇,却将未央留了下来。虽然府中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病榻上神色黯然的静迁,未央弱小的心里,便生出强烈的保护意识,她想保护静迁想让静迁好起来,看到爹爹给静迁钻骨取髓的时候,静迁受的痛,她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过,恨不得替他受了那份痛一样,是那样的心情。所以,她是甘心情愿留下来,陪伴着静迁的。
爹爹忙了两日,总算查出了静迁的病因,然后,留下了药方和一些药,嘱咐她按时服侍静迁吃药,便和袁青峰离开的太子府,就这样,未央一个人留在了府中。
未央捧着刚刚煎好的药,走到床边。
静迁听到脚步声临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双特别大特别亮的眼睛,像极了两颗黑宝石,乌溜溜的,含着紧张,也带着惊喜。
静迁有些迷茫,淡淡问道:“你是谁?”没有丝毫的惊喜,也没有丝毫的意外,好像醒来看到她,再正常不过。
“你醒了?太好了!我是未央,云未央。我知道你叫静迁,太子妃叫你阿静,嬷嬷叫你三王子。你醒了真是太好了!爹爹说这两天你就可以醒来,你体内的毒已经驱散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好好的调养,爹爹说,他和袁叔叔进西域去给你寻一味药材,等找齐那味药材,给你煎药,你的身体就可以完全复原了。静迁哥哥,你再也不用在床上躺着了……”未央的话真多,她本来就是一个话篓子,只是这些天在太子府中收敛了不少。
静迁眉头微皱,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壶:“有劳。”静迁自小家教极严格,说话、行事都不得太过于张扬,也就养就了他冷清的性子。
“啊,看我,只顾着说话了。静迁哥哥,你一定渴了吧?”未央忙去桌上取水。
静迁静静看着未央,目光有些深邃。
“喝水吧。”未央用勺子舀了水,小心递到静迁唇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宛如人间四月天。
静迁没有就着勺子喝水,而是伸手接过未央手中的碗。
“静迁哥哥,你一定饿了吧,吃点心吗?”
未央将一碟松子糕递到静迁面前,静迁摇头。他从不喜欢糕点、零嘴,这些都是女孩子吃的东西。
“静迁哥哥,喝药了,药该凉了。”未央将药碗递给静迁,这次她学乖了,静迁不喜欢人家喂他吃东西,她便不用勺子喂了。
静迁冷淡地看着药碗,没有接过去的意思。
见静迁皱眉,未央忙道:“静迁哥哥,你喝掉药,我给你吃一品居的蜜饯好不好?”未央笑眼弯弯,从腰间的挂着的袋子里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个精巧的陶瓷彩釉糖罐,打开盖子,一阵淡淡的莲花香气从罐中溢出,想来,那蜜饯是用莲花做的。
那是静迁第一次吃蜜饯。觉得蜜饯也不是那么难吃,反倒是清淡的莲香让他记住了。
因为在床上躺久了,静迁初初醒来之后,睡眠便不是很好。
夜深了,未央见静迁还没有睡,便趴在静迁床头,眉眼间也充满了笑意,如她的名字一般自在写意:“静迁哥哥,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不会。”
“那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未央干脆爬上床,钻入静迁的被窝,头歪在静迁的肩头,往他身边凑了凑。
静迁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皱了皱眉头,往床里边躲了躲。
未央根本没有理会到那是静迁在躲她,她笑着再往静迁身边靠了靠。
静迁再躲。她再靠过去。
她凑一寸,静迁沉默地后退一寸,未央再凑一寸,静迁又后退一寸,未央再凑一寸,静迁又后退一寸……
最后,静迁终于忍无可忍,压着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你身子好冷。靠着我睡,就不会那么冷了呀。”未央眨了眨眼睛,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儿,“我开始讲故事了哦。”未等他同意,未央已经开始自说自话。“有一年,我爹爹带我到了最南边,我们乘了最大的一艘船,船顺着海风一直往南往南,然后到一个岛,叫做爪哇岛……”
静迁本想装睡,让未央停止唠叨,可未央却自己一人讲得很是开心,讲完了她的海岛经历,又开始讲她的爹爹、念堇,“你知道吗?念堇可聪明了,读书,只要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记药材,能记得上千种,爹爹说过的处方,她能举一反三,才跟爹爹学了一年医,就跟我不差上下了。对了,念堇的女红也很好噢,她绣的蝴蝶,能够飞的,她做的香囊,是我见好看的香囊……”
未央还想罗嗦,静迁截道:“我要睡了。”
“那你睡吧。我讲着讲着,你就睡着了。”未央笑了笑,又自顾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静迁见未央坚持,没有再出声阻止,只是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自幼他身边的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在他面前低着头,呼吸也不敢大声的那种,或谨小慎微,或恭敬惧怕,或谄媚顺从。就算父母与他也是很疏离的那种关系,相互之间要遵循的礼仪客套已经将那份亲情重重掩盖。第一次遇到这么一个热心又不会看脸色行事的小丫头,静迁却并不觉得不对,反而是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本来只是无奈地忍受未央的噪音,可渐渐地,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真正听未央的故事。
从林海雪原到南海渔村,从塞北草原到大漠戈壁,从帕米尔高原到东海蓬莱,从西域红发绿眼的西方人到爪哇岛上遇见的浑身漆黑如炭的昆仑奴……
最后是他仍然在等着她的下一个故事,未央却在沉沉睡去。
……
相处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也因为有未央的陪伴,静迁觉得整个冬天不那么寒冷。未央将的奇奇怪怪的故事,未央清脆如黄鹂鸟儿的歌声,未央死缠烂打塞入他嘴中的蜜饯,未央腰间的百宝袋中变魔术似的掏出来的各种好玩的东西,都成为消磨日子的时光。
很快,云漠恒和袁青峰从塞外回来,带来了静迁需要的那味药材。
静迁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毒完全消散,身子也开始强健起来。
而对静迁下毒的人,也查出来了,是太子侧妃找人做的,太子侧妃想谋害静迁,然后让她自己的儿子二王子成为太子的继承人。事情败露之后,太子侧妃被贬入了冷宫,而与此时相干连的人,都被处了极刑。
皇上知道了静迁中毒的事,非常难过,静迁是他最宠爱的孙儿,他不放心静迁在太子府中住着,便下旨让静迁住进皇宫,陪侍他左右,这样一来,静迁入宫长住的事,便提上了日程。
而云漠恒也决定带着未央回到洛州,毕竟,京城不再需要他们父女。
告别的时候,未央很难过,想到再也不能见到静迁,躲在墙角里偷偷哭了一通,可是面对静迁时,未央还是笑意满满的。
院子里的雪还没有化尽,天却很沉,看来又要下第二场雪了。
未央穿着来时的衣裳,裹得像个粽子,随着父亲往府外走去。她不时回头看静迁的院落,那里的门是闭着的,没有动静。未央有些失落,步子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父亲催促了两次,便随着她,不再催促了。
未央频频回头,却不见静迁出来送她。心里越发失落。
眼看着就要走出太子府的大门了,未央抬头,却看见静迁一个人站在门口,手里牵着一匹黑色的马。
静迁朝未央浅浅一笑,牵着马走向云漠恒,他朝着云漠恒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了些话,未央没有听到他们两个的谈话,却看见父亲脸色有些凝重。
静迁再次朝云漠恒鞠了一躬,然后走到未央面前,“伸出手来。”
未央听话乖乖伸出右手。掌心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枚通体透明的珠子,晶莹剔透的,珠子用一根红色的丝带穿着,煞是漂亮。
“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着做个纪念。”静迁微微一笑,好看的脸上,薄薄的染上了一层红云。他将珠子挂在了未央的脖子上。
未央也取下脖子上一直挂着的一个玲珑玉坠递给静迁:“我身上只有这个东西,是我娘留给我的。静迁哥哥,你不会嫌寒酸吧?”
“怎么会?”静迁接过玉坠,陇入了袖中。
“静迁哥哥,我住在洛州无忧庄,你会去看我吗?”
“有机会的话,也许会。”
“那我等你!”
未央笑着对静迁挥挥手,跑到了父亲身边。
父女俩坐上静迁送的马,很快便消失在静迁的视线中……
静迁眸里一直含着浅浅的笑意,他对未央父亲说的那句话,他一定会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