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出金銮殿未久,在殿南的葡萄架下被一人轻声唤住,凝目一望,却是张显。
“张显,你还未走么?”
他点头。“我在等你。”
“等我?”
“唔,向你告别,我要去戍边了。”
林惜惜惊诧无言。
“这几个月我都在军中操练,下个月即随军前往北疆,就任参军一职。”
林惜惜开始认真打量他,果然肤色黑了不少,亦健壮了许多,脂粉气渐去。不由一面替他高兴,一面有些担心。“你自小娇生惯养,吃得了那苦么?”
“旁人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我也要成就一番事业,不吃苦哪成?”
林惜惜笑道:“孺子可教!后生可畏!”
张显苦笑一下,“你又打趣我。跳舞草喜欢么?”
林惜惜一愣,应道:“自然喜欢,虽然尚未亲眼目睹,但只听穆欢说就很有趣了。”
张显轻轻点头。“你自己多保重。呃,再过些时日就是册封大典,那些嫔妃俱是太后亲自挑选,个个家世雄厚,权势倾天,你……一定要小心,切莫随意得罪人。他如今是天子,你需多体谅他一些,只要他心中有你就够了,你无法要求他像普通人那般。任何朝代,皇权都至高无上,凌驾一切,帝王之家,情之一字,最为淡薄。你如何能要求一个帝王忠贞不二、从一而终?”
林惜惜轻轻侧过身,仰高头,眸中晶莹闪烁。良久,方转过身来,盈盈一笑,却带下两行清泪。“我晓得,我会退让,不让他为难。”她不想成为他心灵上的包袱,虽然在所难免。
张显看着她,轻叹一声,眸中亦是泪光盈然,低声道了句:“后会有期。”飘然离去。
林惜惜独立半晌,擦干眼泪走出葡萄架,却不期然撞在一人身上。
“孟寒?”
“为什么哭?”他紧紧凝视她,眸中黝黯无光。
“唔,张显要从军了,我替他高兴。”
“他向你辞行?”
林惜惜点头,沉吟道:“我想让穆欢跟着他历练历练,啊,我去找穆欢,你忙罢!”说罢,转身欲跑,却被他一把拽住。
“你在躲我?”
“怎么会?”林惜惜张大眼。
“我去找过你,你都不在。”
“唔,我……也忙。”
“忙什么?”
忙躲你。“忙采药、忙晒药、忙收集药种,秋天到了嘛。”
“你何时种的药?”
“也不是我专门种的,有些花草本身就是药材,我每日就辨认它们。”
“想出宫么?”他突然问。
“不想!”她迅速否认。“呃,你如今忙得很,不必管我。”
孟寒沉默不语。
林惜惜一转头,发现穆欢正杵在不远处,手中拿着一管洞箫,忙道:“穆欢在等我,我先走了。”也不看他,急匆匆离开。
一夜风声凝噎,晓来冷雨葬名花。
正是霜红如醉,北雁南飞,呜呜咽咽的洞箫之声,吹落满地黄花。跳舞草袅袅娜娜的翩翩起舞,竟如一队青衣舞娘,真乃奇观。
林惜惜独自欣赏着,叹为观止。
册封大典如期举行,诸位受封的宫妃俱心花怒放,眼角偷偷瞄着尊位上的人,或半羞半喜,或敛眉低面,妖娆无限。
册封大典之后便是酒筵歌席,众妃更是使尽浑身解数展示自己,一时莺声燕语,红绡翠黛,欢宴沸腾。
水香含笑观赏,却见孟寒一径把酒不言,神情寥落,眼神冷寂,竟与眼前格格不入,不由心内一抽,小声道:“孟寒,可有中意的?你看着哪个顺眼就让邱圃记下来,可先安排她侍寝。”
邱圃乃孟寒的随侍太监。
孟寒端起酒杯,酒液漫溢而流,他兀自盯着液面怔然不语。
“孟寒?”水香轻声唤他,眉峰一缕皱痕略隐略现。
孟寒抬起眼,如此幽深难测的一双眸子,暗无边际。
“孟寒,你就暂时将她放过一边吧,这是必经之路。今后的路还长,这才刚刚开始,后宫独宠是会坏事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孟寒眸光闪动,蓦地放下酒杯,淡然道:“我出去走走。”起身而出。
水香望着他冷寂的背影,心头一片荒寒,缓缓闭上眼睛。
马照跑与马卧土双双于院中坐观星象,争论着哪个是牵牛星,哪个是织女星,末了亦无定论。倒是不约而同的找到了北斗星,似乎就在头顶,大大的柄勺,承载着满腹心事。
耳边箫声隐隐,如泣如诉,时断时续,搅得夜色发颤。
“娘娘进步很快。”马照跑凝神道。
“一天到晚只是拿着根竹棍吹来吹去,嘴巴都肿啦,能没进步么?那跳舞草都快被她累死啦!”
“娘娘看它跳舞时才快活些。”
马卧土沉默片刻方道:“所以爱谁也不能爱皇上,你听那边——”
那边红烛高照,灯火齐明,丝裙飘舞,翠波荡漾。
“唉——”马照跑长长叹息一声,“红颜薄命呀!不不,应是天妒红颜,呸呸呸!也不对!是……”
“好啦!不懂就别瞎酸!咦?有人来了!”二人立时呼呼窜至院门口,随时防备。
树影横斜,花荫错落,那人分花拂柳,踏月而来,竟似一幅水墨丹青。
姐妹俩看呆了,及待来人走近,方看出竟是孟寒,不由又惊呆了。
“你们两头呆头鹅,如此如何保护主子?”
二人遽然而醒,慌忙行礼,齐声道:“没想到皇上会来,今晚,皇上不是……”
孟寒瞪了她们一眼,径直步入星月阁。
阁内没有点灯,一束月光自绮窗斜射入户,照在临窗而坐的白色人影身上,箫声中,那盆纤长的草柔美的摆动身躯,青翠婉转,月光下,却又不胜凄清。
箫声倏止,蓬勃而舞的草叶顿如泄气般垂落下来,委顿一片。
“为何不点灯?”他走近她,看着那蓬奇怪的草。
“点灯就无趣了。”她答。将洞箫凑至唇边,正欲吹奏,忽而一愣,“此刻什么时辰?”
“快戌时了。”
她点头,低首抚弄箫身,轻声道:“你快走罢,今晚你不该来此。”
他沉默半晌。“我去点灯。”
“不!别点!”她匆促出声,“我喜欢如此。”灯光太亮,会让人无所遁逃。
他便不动,沉寂中,月光静静流淌,如同逝水。
“呃,我要歇息了,你……也回去早些安歇吧?”她缓缓立起身,似浮出水面的一颗星子。
他依旧不动,良久,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林惜惜呆立当地,站成了一棵树。
这棵树,每日便与野草为伴,看云看日出日落看遥远而又易逝的东西,她不再柔软,不再热烈,不再发光,暗沉如一棵衰草。
终于,这日傍晚,她突然兴致勃勃的亲自下厨施展中馈之术,并让马照跑去御书房将他叫来。
姐妹两个喜之不尽,娘娘终于想开了,不再躲着皇上了。
孟寒迅速赶至,看着满桌佳肴,沉吟不语。
“如何?”林惜惜端坐桌旁,面盛桃花。
“都是你做的?”
“不信可以问她们。”下巴点点双马姐妹,并示意她们及各位宫女可以退下了。
林惜惜一一介绍各味菜肴,到最后一道时,她揭开硕大的瓷盖,指着热气腾腾的汤罐,里面飘着几块白色的萝卜,俱雕成兔子的样子,笑道:“这道菜叫‘茕茕白兔’。”
“有这种菜么?”
“是我自创的。”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点燃红烛,斟满美酒,二人对月招饮,竟是风情无限。
星残更漏,月影西斜,烛光摇曳。
他们在桌前静静对望,她忽然起身拉起他,一直将他拉至床边。她的手微微发颤,却毫不犹疑的去解他的外袍、玉带。
他几乎痴呆。
她终于停下来,她太生疏,她将绳结揪死了,解不开了,她面如海棠,又颤抖着手开始解下自己的衣裙,一件一件,直至贴身衣物,她便如一株闪闪发光的玉树立在他面前。
她靠近他,贴进他怀中,催眠般的声音轻轻响起:“今晚别走了。”
他紧紧拥住她,亲吻她带泪的脸蛋。
于是,这个夜晚,她以身相许,她给他一个最美丽最绚烂最芳香的夜晚。
她拼却一生的气力,挣扎着撕裂着怒放在夜色之中,她如痴如狂如仙如妖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春江!她淹没了他,使他迷狂,使他陷于灭顶!她将这个夜晚涂染成一个蜂飞蝶舞姹紫嫣红的斑斓的花园!
她要让他记住她,记住她,到死也不忘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