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我继续沿着高速一直往北开,这是我会开车后第一次独自架车上高速。我一开始有些紧张,觉得万一车毁人亡,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新闻和怎样的结局。
在高速上,我的方向是更冷更远。这是我那一刻的潜意识。因为,我觉得我离多伦多越远,我的心灵会越自由也越安详。
后来下了高速,我查了地图,前面是一个可能千人规模的小镇。我还是不习惯开夜车,决定看能否找一个小旅馆睡一下。但我又不知道,加拿大这样的小旅馆MOTEL,是怎样的标记。后来我把车停在一个只有三四辆车的停车场,然后关了手机。
但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象着此刻灰衣的心情,她可能正在和她的前夫通电话。我还想到W,现在估计她早已不关心我的事情了。石头呢,她发现她的手机和我一起不见了,会想应该先找哪一样。我应该给她留一个字条,说我出来办事,会有几天不回去。
那个千人规模的小镇就在我远处处沉默着,偶有灯光,也很远很冷的感觉。我希望一早醒来,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我关手机就是想这么一下子得到哪个好消息。石头的钱已经在汇回来的路途上。
然后,我会继续和石头住在这个合买的房子里,这多伦多温暖的家中。也许灰衣解决了她自己的问题后,还会常来作客,带着这个绝代美女。
我听说过在车里睡觉,会把氧气吸完而窒息。所以我还不时地拉开门透一下风。加拿大冬天的夜晚真是漫长。
就像我的移民人生,也就近三年的时间,这会已经让我觉得漫长难忍。但仔细想一想,依然还是觉得只不过是人生一闪。
或者,这个事件完全解决后,我想邀请石头一起回一次中国,去看望她狱中的父亲,估计他会给判个十年二十年的。现在贪污很少判死刑。虽然我不喜欢贪官,甚至可以说痛恨他们,但石头的父亲也许有着可爱和善良的一面。不然会养出石头这样可以做我兄弟的女人。
黎明来的时候,我看见小美女还没醒,就去她鼻口试她的呼吸,我有点担心我给她安眠药吃得过量。她的呼吸很平静。
冬天的天真是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的,和植物生长的速度一样。多伦多的冬天,让人压抑,也让人急躁。
2
太阳光一直还没有踪影,我有些磕睡,我开了手机,但没什么动静。于是我闭上了眼。希望阳光能突然照到我的眼皮上。
突然,车后座传来一阵手机的铃响。这铃声其实也是期待已久,却也让我有点发抖。我按下接听,传来的却是石头的声音。
石头说,你怎么拉?疯了?
我说,一点点小疯。一点点兴奋。
她接着说,你在哪里?
我说,在一个又遥远又不遥远的地方。
她说,孩子在你哪里?
我说,是的,这刻她还真在梦回美国。
石头叹了口气说,警察来过了。
我吃了一惊,说灰衣报案了?我们还没报案她盗窃二十万呢。这女人,真狠毒。
石头说,不是灰衣报的案。是她前夫和孩子哪个学校的校长。
我说,这是我们和灰衣之间的经济纠纷呀。
石头,你真是疯了,是被女人逼疯了被多伦多逼疯了还是被钱逼近疯了。
我说,不管我疯不疯,那灰衣怎么说钱的事情?
石头,没说,现在谈的是孩子的安全问题。警察说,你再不回来,就通缉你了。
我觉得很生气说,那就让他们通缉吧,反正我最近有点活得不耐烦。
石头说,你乖乖回来吧。老鱼,真的,回来吧,我昨天爸爸已经自杀了,他走了,我们家再也不需要那些钱了。
我沉默了好半天说,为了纪念你爸爸的死,为了纪念那二十万刀的加币,我不回来了。我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然后,没等石头说话,我就关了手机。我瘫坐在了车里,足有一个多小时。我什么也不想,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觉得我毫无力量去想,去说话,去动,去开车,但依然还有最后的力量,让那眼泪一直滑落到了嘴角。
我看看了前方,一条路慢慢地穿过一片原野。那原野里有的地方散发着一点雾气。由于这路很平,所以可以看得很远。远处的小镇宁静安详。
我还还发现,太阳已经从云里露面出来了。阳光从侧面照进来,勉强,但刺激。那一刻,我突然还有了那样一个怪念头,那就是有没有人能和植物一样,可以靠阳光和雨露为生。如果有,我愿意变成那样的人。
3
孩子还没醒,她睡得像一朵花蕾。我决定继续往远开。我的脑海里开始出现死亡两个字。年轻时候写诗,经常写到死亡。因为那时候,知道死亡,对于我年轻的生命,还是一种很遥远的背影。那时候,写死亡,就像写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关了很长时间手机,因为我暂时不想听到任何一个消息。我把车开到时速一百五十公里,这一会,我真得觉得自己在飞。路上,看不到什么车。猛踩油门,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在往自己的身体里猛然地推自己。
我狂飙了几个小时后,才觉得有点疲惫。然后,我开始查地图,看自己已经开到了哪里?我居然查了半天也没有完全确认。我有点糊涂。糊涂中,我开了手机,想给石头打个电话。我觉得,她爸爸的死,孩子们是没有责任的。
什么是人生,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残酷的人生和残酷的死亡,我觉得真的很糊涂。当电话里传来石头的声音,我觉得她的声音里,有不少僵硬的悲哀。
我说,很遗憾你爸爸走了。
石头说,他走了,不需要钱了。
我说,但我还是想灰衣把钱还给你。
石头说,灰衣说会还的。
我说,我不管,我要她马上还。不然,我的内心受不了。
石头说,那还钱也不是这么个还法。你回来吧。老鱼,别再发疯了。
我说,法律不是不能耐何疯子吗?
石头突然开始吼道,说,你没疯,但他们抓住你后,不会当你是疯子办你的。因为你没有精神病历史。
我说,他们抓不到我的,我是今天最疯狂的多伦多飞鸟。鸟疯了,人还能管吗?
然后我还嘿嘿冷笑。
石头说,老鱼你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吗?你现在是在绑架那孩子。加拿大政府最关心的就是孩子而不是成人。你能移民来这里,就是因为这里的自然出生率低。你绑架孩子呀,这是很严重的罪行。
我愣了一下,然后说,那就审判我吧,让全多伦多的法律和口水一起审判我,拿句中国著名老话,这年头,我就是我,我怕谁!
我挂了电话,我不想以一个准罪犯的身份和我的兄弟石头如此对话。
对待这个残酷的世界,有时候略带悲伤和沉默会很有效。我看着窗外,突然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
4
孩子晚上醒了一会。
她问我,她妈妈呢?
我说,我说我带她去另一个城市找她。
她说,你骗人。
我说,我没骗你。
然后,我在她的脸上看见了一种惊恐和悲哀。以前,我在和灰衣做爱的时候,似乎也看见过这种表情。
我给她吃了些东西,喝了一罐牛奶。她有点饿。吃东西的时候没再说话。然后,我又喂了她那种含安眠药的糖。她就又睡了过去。
晚上,我把车挺在了一个看起来无人的农场边。现在,我才感到加拿大真正的辽阔无比。我停在那里一晚上,居然只看见一两俩路过的车。
我觉得我开始安静下来了。夜最深的时候,我还真的听见了狼叫。那种嚎叫声让我有些凄凉感和悲怆感。我想起了以前这里最轰动的来自上海的华人留学生入室绑架幼童案,孩子的尸骨,就是因为有人听见了狼叫,循着叫声而找到的。
其实,动物里,我是喜欢狼的。我年轻时候,记得流行过齐秦的狼。他的歌有狼一似乎还有狼二。我一直觉得狼是比较有优美感的动物。在黑暗中奔跑,歌唱。符合我的残酷的诗意的审美观。
在多伦多,我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一条疲劳的鱼,从没有过是狼的感觉。
那些狼离我有多远呀,我还记起,在高速上,我看见有狼被车撞死在路中。
不过,这深夜的狼叫,让我有些真正的伤心了。
我想起,W,灰衣,石头,这三个我在多伦多的女人。她们是毒蛇还是我是毒蛇?其实她们都是我生活中真实的天使。有的天使在我尿血的时候对我甜蜜微笑,有的天使在我失恋的时候半夜溜进我的房间,有的天使永远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和她们真的是一种美好的纠缠的关系。我的舌尖仿佛蛇信。我的毒汁就是我曾经快乐的心灵。所以这么想,人生有的时候的确是美好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美好。
我不得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是一种美好的折磨,是一种完全的残酷的诗意。有种诗意让你麻痹。
移民给你机会重新开始人生。如果一定说这是逃亡,那就是逃再远,也只是身体的距离,心灵上,我和她们那种天使般的姿势似乎永远已经连在了一起。
早上,我也迷糊了一会。在梦里,我忽然听见了警车的声音,我猛地醒归来,四周依然安静无比。
也许,他们已经在通缉我了吧。我决定不用手机了。我难道就真的不能完全逃离多伦多几十天,我就不能真正和多伦多隔绝几十天吗?
以前我渴望从中国远去,现在我渴望和多伦多也隔着一片巨大又真实的海湾。
5
晚上,我又把车停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夜色很深很厚,我开始觉得一种比较逼人的寒意。忽然觉得夜空中布满了乌云。有一种快要降雪的感觉_4460.htm,如果要下雪,那应该是这年冬天的第三场雪。
我就这么边向往着飘雪,边就磕睡了起来。朦胧中,我觉得我回到了南京上海和珠海。那三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城市。我一个人开着一俩破车,慢过路边去买菜的老太太。我还看见眉丽坐在一架马车上,她在后面追赶我,并对我喊,老鱼,你走错路了。
我还梦见石头,梦里我搂住她,手绕在她的腰间,最后还去溪流里和她温柔地接吻。她的身体又滑又软,让我在梦里都是一阵阵的感动。
然后我就感觉有一种东西落在了我眼帘上。像一片光也像一片雪,又冷又亮。我就这么醒过来,看见灰衣女儿,那小混血美女,她醒了,正睁着大眼睛盯着我看。
我迟疑了很久,才问她,饿吗?
她摇摇头。
我又问她,想妈妈吗?
她点点头。
然后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用中文开口说,叔叔,我认识你,我妈妈带我去远处看过你,还问我说你喜欢这个叔叔吗?我还知道你叫老鱼。
我说,然后呢?
小美女闪了闪眼睛说,妈妈问她她是否喜欢这个叔叔,她当时说不知道。后来又问她,说她愿意叫这个叔叔爸爸吗?
她伸手过来,和石头一样拉了我的衣袖。
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自觉自愿地给我走了。我还以为我是她的陌生人。
我问她,那你愿意叫吗?
小美女说,当时她对妈妈说她不知道,但其实她心里挺想叫我爸爸的。
她说,真的,她喜欢一个中国男人当爸爸。因为她喜欢又会讲英语又会讲中文的人,就和她妈妈那样。
外面的雪还是那么零星地飘着。
当她说到这里,我的眼泪猛然流了下来。
我看看了窗外,似乎真的开始飘雪了。我开始在车里嚎啕大哭,我不在乎在一个小女孩的面前,这么丧失理智般的痛哭,我觉得我的世界真的已经崩塌了。
我配做这个小美女的爸爸吗?
我配在多伦多拉着她的手走过多伦多的春夏秋东吗?
我不停地痛哭,觉得我的心理年龄在这个时候比这个在一边不知所措的孩子还弱小,我还想到了死,把车开到河流里或者去坠悬崖。
我真的极度悲伤,无法形容。
6
天慢慢亮了,车窗外的颜色,真的像一个梦中的美女在慢慢褪去所以衣服。世界实际上是一个华丽的肉体。
我发动了车,路上已经积了一些雪。我开的小心谨慎。我觉得前方是一片苍茫。真正的苍茫。我不怕死,但不想因为车祸而死亡。
我想到,也许现在警察已经在通缉我。这里一般会在电视里和报纸上打我和小女孩的照片,说明我们俩一起失踪,正在被寻找。
我一直没再使用石头的手机因为,那电话已经没有电了,我也没找到充电器。
我一直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夜里我痛哭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去坐船回家,回中国,和这个小女孩或者她妈妈一起。
我真的想回家了。
在一家加油站,加完油,我还去里面买了点东西,里面坐着一个老头。我有点紧张,怕他看出我的慌张。好在他几乎都没抬头仔细看我一眼。
然后,我找了一个投币电话机。我想了半天,终于拨通了电话,电话的对面是石头。这个时候,我只想和她说话。也只能和她说话。
但感觉到了她的声音后,我失语一样沉默了很久,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什么?这故事已经到了怎么的关头,我自己毫无感觉。活在多伦多,死去活来,似乎终于到了要表白的时刻。
在电话里听见了石头的声音后,我忽然觉得,她可能真的就是我的亲生兄弟。这个兄弟,永远在黑暗中等待我,关心我。尽管这会,她的语调和雪花一样,有股寒气,
我想问她,现在我该怎么办?
但一开口,却是,石头,我梦见过和你接吻,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脱口而出。说完以后觉得非常后悔。
石头喝道,这时候你还敢胡说,警察就要找到你了。
我说,那我怎么办?
石头说,去警察局自首。让警察抓到你,你的下场只会更惨。
石头说,那孩子还好吧?你没先奸后杀吧?因为电视播了,报纸报了,华人网站里很多人都在这么说你。
我说,她很好,还想叫我爸爸。
石头说,你去自首吧。真的。我会找律师去保释你。保证你好好地回到家里来,我向你保证,你老鱼,以后,会在多伦多活得比以前还好。
我说,那我想一想。我要想一想。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结巴。
石头说,你真的要想好了。没别的路了,再往前开,你真的要车毁人亡,去天国和女人做爱了。
我说,我刚才痛哭过,现在还很悲伤。不过我不想还会再次这么痛哭。
石头居然笑了,她说,你明白就好。你是一个明白人呀。钱是身外之物。你人好好地回来,把孩子还给灰衣,一切就都是圆满。
我说,让我再想一想,你先别告诉警察我在哪里好吗?
石头说,好,好,好。
我说,你似乎在哭。
石头说,不,在笑。真的。
7
半个小时后,我又拨通了石头的电话,我冷静地对她说,警察一定在监听我们的通话。
我还说,你去给警察打电话,说我要自首了。
石头说,好。
我告诉了石头我的具体位置。因为我实在找不到附近哪里有警察局。
最后,我对石头说,我很想她。
她说,为什么想?
我说,因为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石头说,这关系不就是所谓纯洁的友谊吗?
我恨恨地,几乎咬牙切齿地说,这种友谊不比爱情更好?
然后我听到了石头的哭泣声。
我对她说,我和孩子会安全回来的。我说,我发誓!
然后,我把车开到一个停车场,告诉石头位置后,就挂了电话。我那时候脑里一片空白。只是没想到先前那通电话,居然是直到现在,我和石头最后的语言交流。那会,我还想起凡高的油画,星空。
我想,如果雪过了,这里天晴了,夜空一定会很像那幅画里的样子,星星和云彩都是旋转的,人类的小村庄又远又藐小。
我迷恋那天电话里石头的声音,又美好又残酷。完全符合我自己所定义的残酷的诗意的要求。
我在那里等警察前来。我看见身边的小美女,一副很忧郁的样子。她这刻像一个小大人。她长大了一定会比灰衣漂亮迷人。我祝愿她喜欢穿五颜六色的衣服,而不是像她妈妈,只喜欢一个颜色,就是灰色。
我记得警车大约两三个小时后才来到。原来加拿大警察效率真不算高。他们接近我的时候很紧张,手里拿着枪,和电影里一样。
我双手反在背后被他们戴上手拷,那东西又硬又冷。但我的体温很快让它缓和起来。当我坐在一俩警车的后排,我扭过头,看见一个白人高大警察,把那小美女裹在大衣里,抱上了另一俩警车。
我不知道她以后的记忆里是否会永远记住这和我共度的这些天,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想叫我爸爸。我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我开始拼命回忆石头在电话里的声音,我不想我的内心里,全部是一种全心的残酷的恐惧。我第一次被人戴上手拷,而且还是在异国他乡加拿大,安大略省的某个偏僻角落。那天下着小雪,每一片雪,只要你注意看,都很晶莹,也很类似。
这里,离开多伦多大概五百来公里。我没有走得很远。因为,我的新的故乡,多伦多,在不远处吸引着我。那里有我的女人,W,石头和灰衣。那里还有我拥有一半产权的房子,房子的花园里的百花早已凋谢。
冬天的某一天,我就那么在小雪中坐着警车,回到了梦中之城我的多伦多。我埋着头,但觉得自己离天空实际很近。
8
在囚室,我一连做了这么几个清晰可记的梦。梦见自己在北京和网恋夜色温柔一起吃火锅。里面有非常鲜红的羊肉片。
我还梦见,艾月演了一个关于女人情书的电影。她在电影里,永远只给陌生人写情书,一旦在生活中认识,就只字不写。我还看见,我在里面演变了一个卖馒头的小角色,唯一的一句台词是,馒头馒头我爱你。
我还梦见,石头,开着那架我也拥有一半产权的吉普车,她在森林里出没,到处追赶一匹全黑色的野马。那匹马在梦里居然没有马尾,是一匹光屁股俊马。马眼就像一对双眼皮的人眼睛。
我首先梦见的男人是吉他薛薛,我梦见我裸体躺在多伦多湖心岛的天体浴场,周边有一圈裸体的老人,他们的样子就像是达利的画中人。然后我就听见了木吉他的声音,我看见湖上飘过一只钢琴般的黑船,薛薛一手抱着木吉他。一手抱着他美丽的上海钢琴女硕士。现在他留着长发,很像我在南京时候和珠海时候的发型。
我还梦见牛京和米,梦见他们和我坐在南京大学大学生俱乐部里,围着一张桌子下一盘很难下完的围棋。我听见牛京老对米说,老鱼做不活这个角了。因为他忘记了定式。我则坚定地回答,围棋有定式,人生则没有。围棋有输赢,人生则没有。那一刻,我在梦里,像一个复古的诗人哲学家。
我还梦见另一个男人老狼,他说他现在在西藏的一座雪山上。已经真的半狼半人了。他还让我看他的牙,说是时间让他变得锋利无比。
我住的是个单间,居然还有卫生间和电视。真像一个免费的小旅馆。
现在,我几乎遗忘了我被囚禁时候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关了几天。有几天,我觉得就这么住在里面很不错,有吃有喝不用打工,不用做爱。都不想自由那两个字了。我甚至幻想,我被判了好几十年,一出狱正好是加拿大的退休年龄,然后就靠领老年金度日。要是能这样,我就决定恢复写诗歌,歌唱下我美丽的加拿大移民人生。
只是,有的时候,我会想到中国,觉得自己离那里真的是越来越远,也越来越绝望。移民生活是一种折磨或者是惩罚。要是能住在加拿大,一转身,几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内,就又是中国,那样的人生真的就是十全十美了。
9
在里面的时候,我一直懒得开口,除非必须开口。我英语不好,翻译不在,我几乎就一直沉默。
知道某一天,有人说,我的律师来看我了。
我见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是一个高大削瘦的老外,女人则是会将流利中文的我们同胞。后来我知道她是从小从香港移民,在这里长大的二代移民。
他们俩的样子真严肃。我被告诉是我的朋友石头委托的他们,看他们办事的样子,我一直在猜,他们的每小时服务费一定很快。
我被告知他们会尽快保释我,因为我没有对那女孩造成任何伤害。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我就可以出来。但依照加拿大的法律,我依然有可能因为绑架幼童罪被判刑。
我一直好奇地观察他们,我甚至看出他们俩长得有点像,尤其的嘴巴。可能律师的嘴巴因为能言善辩,都会长成那种样子。
最后,我忍不住,问律师,说,石头在哪里?她怎么没来看我?
女律师用中文对我说,她让我们转告你,她很好,一切都很好。
我出来的那天,觉得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我在不少文件上签了名。自由原来是简单的。我还被告知我暂时不能离开多伦多,要一周去警察局报到两次。我还以为等我一出来,就会看见石头和她的酒窝。
当我回到家,我也没看见石头。我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她。因为我以为她去上班了。后来,我又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红玫瑰。
我还照了镜子,觉得自己瘦了不少,样子反而变英俊了,让我想起我青年时代的模样。我一直没弄吃的,因为我想等石头回来一起吃饭。
屋子里真安静,可以清晰听见地下室烧暖气的炉子的声音。
我就那么一直等下去。一点睡意也没有。
大概过了一两天,我才接到华人律师的电话,除了和我谈我的案件外,最后她终于提到石头,说她出车祸了。
天呀,难道因为我年轻时候为艾月去撞过车,就这么永远得罪了汽车们了吗。我的好友牛京出过车祸,现在是石头。
其实这事情我在里面的时候一直有预感。前几天,我就梦见了汽车在山坡上翻滚,连续几天都做类似的恶梦。
我有一种昏晕感,觉得嘴里眼里都有血腥气,但我没哭。我真的没哭,被关了那段时间让我变得有些麻木。
我还被告知石头没有生命危险,但可能会失去一些人体功能。可能是,听觉和说话能力。律师说她现在不想见我,也麻烦我不要去找她,因为她真的一点也不想见到我。
最后,她不知道是好意还是怀有别的意思,对我说,石头是在为我去找律师的路上出的车祸,那天下大雪,她翻下了高速公路。好在车还比较结实,所以人活了下来。
告诉大家,我真的没哭,尽管我低下头,看见花瓶里的红玫瑰,上面满是眼泪。这世界在流最悲伤的眼泪,这世界可能已经替我哭泣了。
我的表面显得十分平淡,甚至有些冷漠。这像一种无所谓。但我的心灵已经完全破碎。我想起大学时候的天文课,当老师讲黑洞,还说物质和光线都会被吸进去,在里面消失,我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要找一个准确的词汇形容看起来表情呆滞的我,那就是,我就这么落在了一个有关人生的黑洞了。
我告诉自己,要珍惜快乐,也要珍惜悲伤。还要,珍惜这个突然的悲剧。因为,活在多伦多,是一种坚强,也是一种残酷,更是一种难言的诗意。
于是,我坐在黑夜里,我一动也不动,我模仿死亡,还模仿一个残酷的男人最麻木的样子。我不知道我真的做错了什么,让残酷的报应落在了我最亲爱的兄弟身上。
如果我当时还对老天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那就是,这一切,真的不过是我移民人生中一个梦,一个让人心碎万片的梦。
第二天,我早上的时候,发现自己几乎一夜白头。原来传说中的事情可以就这么轻易实现。但我看起来依然平淡,残酷的平淡。
10
过了一个月,我才看见了石头写给我的信。这是一封亲笔信。笔迹端庄娟秀这是我在电脑时代唯一收到的来自女性的手工信。
在信里,她说她已经基本恢复。但她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我。
她这句话在信里重复了四遍。
还有一句她重复四遍的话,就是她说,要让我和她的生活,都正常起来。看到这句话,我会有疑问,那就是什么样的生活是正常的生活。而且,什么样的移民生活,是所谓正常的移民生活。
她还说希望我就永远住在我和她共同的房子里,在多伦多好好地活下去。她对那栋只住了一年多的房子的感情胜过任何以前她住的老宅。
她还说,如果她以前认识的那个老鱼兄弟,有时间有心情的话,就写点东西,她觉得我远离写作是对我人生的一种极大的浪费。
她会因为车祸得到一笔保险赔偿,现在律师还在代理她和保险公司打官司。她想,那些钱足够她一生生活。所以她会生活在另一个遥远地方了。那里有她的一个亲戚。她会过得很好的。她会真正恢复,和出事前一样。
不管怎样,信里的最后,她说,一切已经发生了,她真的谁也不恨,只恨自己开车技术不好。只恨命运弄人。
我不想让大家看到原信,因为我觉得自己很惭愧。我只在这里描述这信里的大概内容。这是一封让我有彻底绝望感的信。我感觉石头其实很恨我。我让她变成了残疾人。她对我的原谅是有惩罚意义的。
信的末尾,她还写了一句诗来送我,她说,眼泪不是用来哭泣的,悲伤的时候就请喝快感的咖啡。
如果,让我出远门,而不再回来。只选择带一件东西上路,那就是这封我永远不会给任何人看的信。这信的细节是我人生永恒的秘密。我暂时不会说给大家听。
我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来读这封信。有时候,我会感觉我是这世界最凶猛的野兽。因为我用生活杀人!
有时候,我又会感觉,我只不过是一只温柔的绵羊。我属羊,我希望这个世界任意宰割我,我可以屈服,也可以死亡。但不能失去我的善良和诗意。我希望这个世界,在消灭我后,找到我为何存在的意义,那些残酷的诗意,总是显而易见。如果说移民会让人性扭曲,那还不如说,是我们存在的目的,在扭曲我们。
11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自己活在黑暗中,我几乎没开过灯,也没用过电脑。在白天,我也看见黑夜的贴肉衣衫。我还渴望人类突然回到原始社会。所以的房子,车子,现代文明,都是一道弯路,一些梦幻。
有的时候,我还会出现幻觉和幻听。我知道,这是精神出了错乱的一种迹象,但我觉得我没有崩溃。我真得已经变得和岩石一样坚硬。移民彻底改变了我。有些人会形容老移民们很冷血。三年了,我可能也在慢慢地就那么冷血起来。三年,真的足以完全改变一个移民的全部人格。
我还觉得,因为我只是在我和石头共同的房子里,有的时候回看见石头或者听见石头的声音,这应该是完全正常的。这类似岩石在旷野里听见大自然的声音。
当我接到了灰衣的电话,我觉得自己已经变得万分平静。我甚至开始理解灰衣那我们钱的做法,谁让她有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儿,她绝对不时一个邪恶的女人,最多只能用邪意两字来形容。
那个电话,我只听她说,我几乎不能马上想到任何语言,用来回答她的问题。
我只记得她说,这一切都是误会。
她还说,钱她已经还了一半,争取半年后全部归还。她的前夫说他被石头感动了,铁公鸡也要拔毛了。
她还说眉丽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情,她很着急,说想来多伦多看我们。
她提醒了我,真的已经很长时间没给眉丽写信。但能写什么给她,写给这个曾经和我同居过八年的女人。
我就那么听着一个很不从前的女人,在电话里细声慢语地说着些什么,好像最近什么样的大事都没发生过。
这个电话类似日常聊天。
最后,我问她,孩子还好吗?
灰衣说,孩子不错,她挺喜欢你。
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如果真的那样,当孩子看见警察给我戴上手拷,依然还喜欢我。那么,真的什么也没发生或者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这样的结果似乎很合理。
我会因为一个合理的结果,愿意一个人去回到珠海,回到中国的那种朴素夜生活里。不让移民生活对我有丝毫的改变。
这样的改变真的是一种创伤,是巨大的心灵创伤。
我宁愿已经发生的一切是梦,梦醒后,石头还是从前的石头,我最好最亲的女性兄弟。
12
某天的傍晚,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点春天的气息。我觉得百无聊赖,一定想开口说几句话。我决定给W打电话。这是我出来后第一次主动给别人打电话。她是我活在多伦多的时候,遇见的第一个可能的天使。电话里,我话很少,或者我在假装一种生活的姿态。只想祝福她的婚姻。因为我感觉,幸福是一种人生的福利,绝对要好好保护。
她似乎也没有很多话对我说,一上来说的一句话就让我很不舒服,她说,你老鱼终于出名了。
她还说,我出来了就好。并说,对石头,我要一辈子去好好起待她。
我冷笑着说,石头却一辈子也不想再见我了。我没那个机会了。
最后她告诉我,她们已经卖掉了房子,就要搬去温哥华了,还说去之前,唐想请我一起吃顿饭。因为他现在非常同情我们的故事。特别同情无辜的石头。
我说,算了。我不是石头,我好好的。
我还对她说,我也要出远门了。
W问,去哪里?
我说,不知道。
W还说,一切真残酷。
这结论不错。
我想了想说,你的一切不残酷,好好过吧,在温哥华快乐。
然后,我就挂了电话。忽然间觉得,我真的已经忘记了W大概是长怎样的样子,我和她的故事,终于在多伦多已经全部结束。
2006年的多伦多的冬天,也真的快要全部结束了。屋外的积雪几乎全部融化,这年的雪不是很多,有暖冬的迹象。
有些花开始萌发。例如郁金香。我的前花园,有五种品种的郁金香,有红色,黑色,粉红,黄色,杂色。还有几丛风信子,有的是我种的,有的是前业主。
直到2006年3月16日,我终于决定开始写我和她们的故事。网络上一直流传着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我想让那故事真实些。活在多伦多,多伦多是一个过错都没有的。这不过是一个西方发达国家的某一个大城市而已,这里住满华人。
我是这些华人中普通的一个。我和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对所谓残酷的诗意很敏感。我用这几个字解释我移民的目的和方向。
我住在多伦多士嘉堡区一条叫DOGWOOD的路上,我开始请私人老师学习手语,一个小时付她十八刀。不久后,我希望能卖了这房子,带上钱去远方寻找石头,据说她住在纽芬兰的海岸上,她一个亲戚在那里投资了一家海边度假旅店。那旅店三层楼,十几个客房,无敌海景,一年在季节合适的时候才开放。寒冷冬天,就关门谢客/据说石头投了些股份。也算是一个度假旅店的老板了。
如果她真的不想再见到我。那我就找一个离她不远的小镇住下来。吹拂过她的海风能飘到这个地方,我就完全满足。
对生活,能有完全的满足感,那会是一种真实的诗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