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说多伦多的冬天是一个令人郁闷的季节。漫长,寂寞。让你不得不热爱和怀念多伦多的夏天。
也不能不说多伦多有的时候是一个空虚平静的城市,这让你不得不想念中国,中国是我们热闹拥挤熟悉难忘的故乡。
多伦多是一架冬天时候无人的马车,我看见一个女诗人在她的日记中这么写。她最后一句是,你来到多伦多,就是来到一种很深的心灵里。
灰衣就是我永远看不清的深深的心灵。
灰衣真正的完全反常,是她从美国度了一个月的假回来后。她也没叫我们去机场接她。也没回到我们这里。
半夜了她才打来电话,说住在了一个朋友那里。我有点醋意地问她,那朋友是男是女?她就生气了,说你就知道狗男狗女,做爱上床。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让我感觉灰衣变的有些古怪。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她一贯的个性和变态,后来觉得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直对灰衣的关心是不够的,这是我和她在一起最不对的地方。我总以为是两个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有需求。其实灰衣是看在眉丽的面子上跟我上床的。这是石头后来提醒我,我自己觉悟出来的。
石头也奇怪灰衣怎么不住回来了。她认为是我和她的情感出现问题导致的变化。我说,我没问题,我对她不错。
石头说,那就是她又恢复她神秘主义色彩了?不想理大伙了?
我说不知道,灰衣对我,有的时候似乎真的很遥远,就是同在一张床上,我似乎抱住的也只是她灰色的影子而不是本人。
灰衣不在的时候,有的时候,石头会和以前一样拉我的衣袖。她这小动作做的让我有些伤感,很近的过去呀。我活在多伦多,曾经这么活在三个女人的背影里。
有次,石头说,她觉得灰衣其实比W更有诗意。
我想了想,觉得如果我们能够发现的诗意真的是变态的或者残酷的,都不要比较了,这样的所谓诗意实在让我悲伤。
2
有几天,石头总是神出鬼没的样子。我以为她可能是去约会了,我总说,妹妹年纪大了,也到该嫁人的季节了。石头说,她是一个完全的独身主义者,不像我老鱼,一方面不愿意结婚,一方面却总是情人不断。
后来,一个晚上,她很得意的回来,给我看她手机里的照片。她居然休了假去跟踪了灰衣两天。
她说她知道灰衣的秘密了。知道她为什么从美国回来后不回来住了。
我说,石头你这样做有点卑鄙吧。灰衣是成年妇女,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个生活秘密吧,就是我,和她上床那么多次,也不愿意多问。
石头说,我不问是因为我不爱她。她去跟踪是因为实在好奇灰衣的私生活。她真是一个神秘女人。
石头相机里的照片很不清晰,但可以看出灰衣身后拖了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
石头说,她仔细观察过,那孩子应该是个混血儿,长得很好看。一种怯生生的感觉,那孩子应该就是灰衣的孩子吧。她从美国把她带回来了。
这孩子的样子还让石头想起她小时候,和哥哥和姐姐在一起的年代。她总是躲在哥哥的身后面。觉得世界惊人搬的压抑和可怕。那时候她爸爸在劳动改造,妈妈和爸爸在一起。一年也见不到他们一次。
这是石头第一次说到她的过去。
我追问,你爸爸是大人物呀。
石头笑了,不是呀,只不过思想比较右吧。老是被人整。
然后,我再问她,她什么也不说了。
石头还说,我更应该去关心灰衣,因为怎么说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灰衣估计和我老鱼上了也不止一夜吧?
她说我应该马上去给灰衣打电话,让她和她的孩子一起住来我们这里。
我想了想,当着石头的面就拿起了电话。
3
我问灰衣,还好吧?
她回答,一般。
我问,怎么把孩子带回来了?
她说,她本来就属于她的中国妈妈。
我说,听你口气怎么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她说,有麻烦。
我说,什么样的麻烦,能帮你吗?
她说,你帮不了。
我说,哪一方面的,说一说呀,别那么冷漠。
她说,以后再跟你说吧。
然后就挂了电话。
这时候多伦多的初冬已过,已经下了两次不大不小的雪。屋子早开了暖气,灰衣寒冷的口气让我有点心烦和心寒。
晚上,我继续给眉丽写信。说,一,我开始有点讨厌多伦多的冬天,让人感觉这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世界。
二,中学同学聚会,他们想起了我,说不知道如今老鱼游到哪里去了,还在网上发了找我的贴子,我的回复是,除了没发福外,如今的老鱼是游进多伦多,思念咱中国。
三,灰衣把孩子带回来了,那是一个漂亮的混血女孩子。估计她前夫也是一个英俊的白人吧。她和我的关系已似乎已经破裂。
四,我的一个小说,最早在北京书商立先生手里,他给小说配了几十幅漫画后突然改行做工厂。然后,那稿子在京城城著名出版人南大校友爱黄隽青的出版公司里,他以前当出版社社长的时候出版过我的处女小说,在大学时候一起踢足球时候他亲眼看见我的右手在足球鏖战中折断。他妻子则是我们南大法文校花小郑姑娘,比你长的美丽。小说是人生另外的天空。不过,后来,上海甘先生又把这个小说介绍给了上海的一个大美女编辑,大美女编辑说,这个小说还不坏。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那另一个天空。如果是的话,居然是一个美丽天空,让人吃惊。
五,多伦多让我忽然怀念起中国文字来,也许不久,我还会写点东西。我觉得文字比我美好,我的心情现在有点残酷。
这次眉丽的回信很快,她说灰衣的孩子是判给前夫的,也许她带她来小住吧。灰衣的前夫她见过,英俊,能干,但脾气不好。他们家的事情挺复杂,所以才离婚吧。
小说呢,出不出她都觉得无所谓,因为她不喜欢这小说。她只喜欢我的处女小说,说那个时候的老鱼单纯,幽默和快乐。
4
有几天,我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对灰衣和我和石头。有时候,大白天里我都觉得看见了一些幻影。幻影里,一群野狼在追赶我们。后来我们又追赶群狼,手里举着猎枪和大刀两种武器。我像做白日梦。恍惚中,还听见遥远的声音,说soudu.org老鱼你在多伦多活得好烂。
那几天,石头也变得有些奇怪,我听见她关在房间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她还因为烧饭做菜的问题向我发了两次火,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可能这世界在变化,变化得让人自己奇怪自己的生活方式。
所以一天黄昏,当石头回到家气急败坏地对我说说,钱不见了。我觉得不是非常突然。我觉得这可能是我的移民生活这部戏发展到现在必然的一幕。
那天石头非常愤怒,还有些疯狂。她说灰衣把钱拿走了。她利用做会计转走了公司的那些钱,她需要那钱,因为她爸爸被双规了。
她的样子有点可怕,她看我的表情似乎很镇静,就说,老鱼,你是不是早看出我爸爸是个贪官了?是的,他是个贪官,全中国普通人民人人痛恨的贪官。但他是那种不是很贪的贪官,本来,在他的位置上,他可以拿更多的钱。就是因为他没有拿到更多的钱,没法去买更强大的保护伞,所以现在出事了。
我的表情可以继续有些呆滞的样子,我说,石头你别急,慢慢说。
石头说,她给灰衣打了电话,她说那钱是你同意借给她的。
我说,狗屁。她自己拿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石头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继续说,现在她姐姐弟弟都在想法弄一些钱,准备退回去,她也应该把她爸爸给她的部分钱退回去,包括这半栋梁房子,他们不想他死,因为爸爸是爱他们的。
我说,那帐上的钱怎么灰衣会拿走?
石头叫道,说她不知道也不管,但要我三天内必须去把钱要回来,不然她就报警抓她。反正她和灰衣没关系,她灰衣只不过是我老鱼许多情人中的一个而已。
我想了半天憋出句话,那时候我的状态真的像一条死鱼。
我说,别报警,我不想她进去。我去搞定她。大不了,这房子全算你的。你去卖房子吧,但别报警。
但说完这话我当时就立刻有后悔感,因为_4460.htm我真的被多伦多改变了,我开始珍惜金钱和自己唯一的物业,我甚至感觉,因为灰衣而失去了我这拥有一半产权的房子,我会彻底疯掉或者垮掉的。那一刻我真的有撕心裂肺的感觉,因为我忽然失去很多钱并有可能失去更多的乃至所有的钱。钱,钱,钱。
我还联想到那个累死后连火化费用都要满街化缘的上海杰出青年,觉得自己混了半辈子如果失去这最后的财产后以后有可能就是他的下场。因为我也已经活得很疲劳,说不定那天也会突然就过劳而死。
换句话,我还真舍不得这房子我这最后的财产。
看我还是在呼呼发呆,石头便说,那就给你三天。不然,她就报警。然后她把客厅的灯关上,回去了她的房间,还恨恨地摔上门,把我一个人留在那种突然又愤怒的黑暗中。我觉得自己真的被人生的金钱彻底征服了。
我的身体软得像泥,半天才有力气站起身来。
我甚至想,如果,是生活打劫了你,那你就去打劫生活。这才是人生的平衡原则。没有任何诗意的道理。
5
然后,我回到房间,我愤怒又冷漠地给灰衣去电话。
我问她,怎么钱不见了。
灰衣说钱是她转的,以后会还我们。因为出了点事情,需要一笔钱。
我说,什么事情呢?现在石头家出事了,需要钱。
灰衣问我,什么事情?
我说,石头爸爸是个贪官,现在双轨了,要拿钱去退脏款买命。
灰衣说那钱给别人了。现在暂时要不回来。
我说,为什么?
灰衣沉默了半天,说,要不见个面再谈这个事情?
我说,好。
我去见灰衣的时候,觉得像是去见一个仇人。这个人让我原本混乱的生活变的更糟。让我觉得人生中,有些游戏是不能随便玩的。
有些人则和那些游戏一样,是不能随便玩的。我只想去把钱要回来。我不能让石头爸爸被判死刑。
去的路上,我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怎么花费近百万人民币,来这个多伦多落进人生最大的陷阱里。
恍惚糊涂中,我还用街角的一个投币电话给W去了一个电话,说要向她借钱,她问多少,我说二十万刀。她说,也许我们真爱过,但不管什么理由,这个数目在加拿大你是不应该向一个朋友或者前情人去开口的。再说她帐上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我说,能不能向你妈妈借?
W说,老鱼你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
我挂了电话,觉得自己真的可能是又兴奋,又疯狂,又绝望。
6
我和灰衣约好在一家咖啡馆见面。我到了那里后没看见她,却有一个招待上来给我一封信,说是一个女人给我的。
我知道是灰衣的信。我打开,心里有点紧张,里面这么写着:
老鱼:
我碰见了麻烦事。我没有和你商量,就拿走了钱。因为我觉得你不是我的爱人,你只是因为失恋,把我和我的关系作为了一种替代。
我不否认我们中的关系有美好的部分,一度,我也留恋那种半夜溜进你房间的感觉,觉得那时候的我是一个黑夜天使。或者说是一个疯狂的黑夜天使。这人生,有的时候,只能自己伤害自己,自己破坏自己。
我其实一向是一个疯狂的女人。以前,婚后,我在美国,有几年,疯狂地做股票和期指,那时候,我渴望发财,亏损后有不甘心亏损。我输掉了家里的房子。也输掉了一个原本有可能美好的家庭。我们几乎破产。我最爱的女儿,被判给了前夫。
但我目前更加疯狂的是,想把女儿要回来,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痛苦不堪,所以我要和我自己的骨肉在一起。
因为我并不认同西方文化对孩子的培育。
那钱是我拿去给前夫的,这样他可以把孩子还给我,因为他认为我过去输掉的大都是他赚的钱。
资本主义国家,钱真的很重要。
我拿了那钱,但我以后会还给你们。
人在关键时候是极度自私的,对吗?
希望你和石头原谅。
我把信撕了,觉得一个孩子的抚养权,不能成为拿钱的绝对理由。也许真的是资本主义国家,已经彻底改造了我。我把钱开始看得比任何借口都重要。
我决心,不择手段去把钱拿回来。最后的一点善良痛苦虚伪或者说软弱,使我无法去报警抓灰衣。
我下不了让灰衣被抓的这个毒手。
我觉得或许有办法让灰衣的前夫把钱吐出来,这是我和石头的钱,石头要拿回去换她爸爸的性命。
灰衣的孩子的归属,是另一个问题,我也许将来可以帮她,但只能是一种有限的帮。我已经做不到无限地去帮别人,哪怕是自己的旧情人。
这就是多伦多,对我的教育。让我自我,让我残酷,让我毫无诗意。
7
当我想到那个念头以后,有几个钟头,我觉得自己快疯了。这种疯来自骨头深处,好比骨髓们自己的疯狂舞会。
我屈服于金钱,我是一种心态的奴隶。因为多伦多真的已经改变了我。我不再是珠海边那个自由游走视金钱为粪土的老鱼。我还想起凯哥输钱以后的那种气急败坏,原来在这多伦多,没几个可以输得起的移民。
我的疯就是自己有时候会发抖,先是腿,然后是背,最后是心。我觉得自己原来不光渺小,其实可能是毫无任何对于多伦多的利用价值。我算个什么东西。鱼或者人,或者是黑暗中的光线还是光线中的黑暗,这世界是否真正需要我以小说家或者前诗人的身份去观察和生活,这些一点也不真实,也不关键。
关键的是钱,是金子的力量。我开始默默地回忆我的多伦多生活。下飞机的时候,我觉得移民移来的是一个略有荒凉感的城市。
打工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上天在惩罚我的上半个人生中犯过的所有错误。
失恋的时候,我似乎感觉,我也是一个普通男国移。我会脆弱,会矫情。和网上那些变态冲突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部分移民人性原来那么丑陋。
现在,这个故事到了最后了,过去的所有的人里面,似乎只有我是坏人。他们只要不被累死,似乎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多伦多,让他们心理扭曲,但却让我心灵扭曲。
那个念头诞生以后,我真的就觉得自己活在了一个梦中。我不在惧怕石头的目光,也不再惧怕自己会一无所有。人生是一种财富,只要你珍惜,那你就是你自己的生活的主宰。
反正,这是一个梦,再可怕的梦也不过用一个恶字就可以形容。或者说,是一个游戏,是一个赌博。
有一个黎明,我甚至梦见了自己在上厕所的时候,石头闯了进来,然后我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和她接吻。她面无表情,也不快乐也不痛苦的样子。她说,兄弟,请你接吻的时候温柔些再温柔些。
这个梦做得太逼真,以至我醒来后,真的想了半天,这事情有没有真的发生过。我用手去拧脸上的肉。
我觉得现实生活里,石头是不可能和我做爱的,除非这世界发生了另一种巨变。人类要灭绝或者我和石头真的疯狂了。
我珍惜我和石头的友谊。
真的,非常非常地觉得宝贵和难忘。
8
晚上,我又在灯下读达利的日记,作为明天去做那件事情的思想准备。我逼自己冷静些。我想逼自己走出这个白日梦。
也许,达利比我疯狂。他可以想象到那么多图案,人类在他笔下,好像是一些半人半妖或者其他古怪的智慧动物。
我还听了几曲木吉他曲。我反复听爱的罗曼史。因为我真的想找出爱情的浪漫成份。我想也许这大学时代就反复聆听的古典音乐可以让我改变我的行为。结果没有任何用,我一点感动都没有,觉得自己的大学时代现在看起来有些可笑。
那时候,我在天文课上写诗歌,看足球报,和给英英写情书。那时候,我觉得艾略特和荷马比伽利略伟大得多。现在,我觉得世界富翁排行榜前十名任何一位都比达利或者凡高伟大。因为他们钱比他们多,也比他们更享受快乐和成功。我终于认识到了任何残酷的诗意,其实是可以去花钱买的,当然,你要有足够的也足够残酷的那些臭钱。
后来,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看似恶梦又不很恶的梦里面。我梦见自己在一条巨大得可以超过这个城市的大船上。石头在这个船上,用火箭射鲸鱼,我则在用石头做一把刀,我反复地磨那块石头,进展很慢,以至我开始自己恨自己。
然后灰衣走了过来,她说这条船是用泥土做的。
我说那又怎样?
她又说,鲸鱼死完轮到海豹,海豹死完伦到老鱼。
我说,那又怎样?
反正我要做一把石头刀,来对付我爱过的所有女人。
然后,我梦见自己被人关在一块石头里。
里面黑黑的,一开始我不怕,但后来就怕了,真的怕了。
原来,我在梦中,也有点惧怕完全黑的黑暗。
黑暗后退后,我还听见一个雪白的瘦弱长的男人站在一棵叶子红得发黑的枫树下在黑暗中大声用中文读诗:
多伦多的移民们
手拉着手
这些无根的树
堆在飞行的木船上来到
这悲伤的多伦多
多伦多是水银里的安大略湖
那是太湖西湖在异乡的破碎
多伦多坐地铁
你就能远去
一直到弯曲的地平线
爱多伦多
还是恨多伦多
都请你不要轻易表态
请把寒冷的多伦多抱在怀里
我们来自更遥远的中国
是这个冬天
第一场北风
我们是北风中残酷的温暖
自我的温暖
很冷
很残酷
所以离开前请把多伦多的大门
在风中轻轻关上
关上
再关上
飞机飞动了
大雁飞动了
眼泪也飞动了
我觉得那雪白的人和我和我的灵魂无关,因为我已经十多年没写诗歌了。但我觉得他很诗意。我则再不是诗人了,永远不会是。他的诗歌,让我继续想昏昏而睡,在诗歌的回音里睡死的感觉真美丽。
生死离别的感觉,我暂时还没有。
9
那几天,我做了太多的梦,我在梦里,残酷,冷漠和勇敢。所以当我开车去了那家学校,等灰衣的孩子放学,那情景好像还是像在一个残酷坚韧的毫无诗意的梦中。
在路上,我还想起一则新闻,说加拿大某地一个男人强奸了一个女人。但他有梦游症,并以此开脱,梦游中的犯罪似乎是可以被原谅的。他最后无罪释放。妇女组织则抗议说一个梦游的人怎么会在做爱的时候记得戴上了套子。那,我的这次行动也是梦游吗?我内心中真的希望这就是梦游。
我知道灰衣会来接她孩子。前一天,我跟踪了她们母子一天。我小心翼翼,没有被灰衣发现。
这天,我想看我是否有机会抢在她的前面。放学了,我没看见灰衣。却看见了那个混血女孩。
我走上前,没想到她却朝我走来,还向我微笑。老师似乎问她,是你爸爸吗?她点了头。然后,我带她上车,我希望这时候灰衣会出现,制止我。但她没有出现,直到我发动车后,也依然没有看见她和她的甲壳虫。
那孩子安静地坐在后排。一言不发。我注意了她一下,觉得她长得只有鼻子像灰衣。她真的很漂亮,长大了绝对是一个大美女。
我给了她几粒糖果。她伸手过来,那小手娇嫩得犹如一朵粉色玫瑰。慢慢张开。然后抓住那把糖果。
然后,我用英语问候她说,今天,一切都很好吗?
她用英语回答,是的。
我再用中文对她说,是你妈妈叫我来的。
她用中文反问,那她呢?
我说我带你去找她,但你不要说话,要安安静静的。不然叔叔会生气。
她用中文回答,好。
直到今天,我的脑海里会反复出现那孩子进入我的车的瞬间,我为她拉开门,她跳上来,她穿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那种黑由我看来,有些黑得发灰。
我关车门的动作很慢,好像是慢镜头一样。也许,我内心里,还在希望灰衣会在这个时刻真的马上出现。阻止我去带走这个无辜的孩子。
10
其实我坐在驾驶座上后,很手忙脚乱了一阵才发动了车。我的心更乱,我的手有些发抖。使我觉得自己这选择是一个决断的办法。我不得不有些郁闷和悲伤。这样对付自己的情人,任何人都鄙视。而且我内心很清楚,知道这不是梦。人生不是梦。是活生生的情节。我要带走这个女孩,然后逼灰衣或者她的前夫把钱吐出来。虽然我觉得我有权利这么做。但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绝对不会是一出喜剧。
移民多伦多,如果说还有哪里改变了我,那就是,我开始由于自我而变得加倍盲目和愚蠢。我很少反省自己。我开始漠视一切法规。觉得为了达到目的,偶尔也可以不择手段。在一个法制社会这么去想,简直可以说是真正的变态。
但,现实逼人,移民生活逼人,钱就是钱,人就是人,这种世界不残酷也残酷。有时候我居然有时候会这么想,这世界除了亲人和朋友,剩下就只有金钱是最温暖的了。钱,可以买来带花园的房子,可以偷懒而不用去打工。可以去换回石头的贪官爸爸的老命和我在多伦多最后残留的友谊。可以让我轻易发现和购买这个世界任何残酷或者不残酷的诗意。只要有钱,那你才能够真正的自信和坚强。
或者说,在加拿大我是赚辛苦钱的那种人,所以终于知道每一刀钱都来之不易。每一刀钱都是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符号。蔑视钱,其实就是蔑视劳动,也是蔑视自己的全部人生。
车发动后,我就再没有回头。我知道,灰衣正在来学校的路上,还知道这会儿石头也快要下班回家了。
还知道,明天,我会离这个地方很远很远。
都说移民让人会学得不客气,年薪十万照样会和自己情人AA制。我就是这么开始不客气的,同样是对自己的情人下手。
我决定先开出多伦多城再说。
我需要一个安静偏僻的地方,在那里和灰衣对话,那时候我会比较自信,我的身边会是一种温暖的冬天的背景,我潇洒地站在寒风中,脑海里回荡着木吉他忧伤的旋律,我会用颓废来抵消人生和石头给我的,我所渴望逃脱过的巨大压力。
我会告诉灰衣,人生残酷,但人生依然还有一丝寒冷的诗意。
11
窗外的多伦多的冬天其实有着另一种让人悲伤的美感。尤其你一边开车,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去匆忙感觉。我会看见,一些房屋很快地消失在你身后,那是一种空间,也是一种思路。那里面,那种残酷,那种背叛,那种阴暗,由冬天的多伦多来解释,用落叶寒风以及冬云,特别自然。
也许,冬天的多伦多,寒冷,漫长,残酷,就是一种固定的生活方式。
我放起了音乐,就是我这几天老听的吉他曲。爱的罗曼历,我没有放我最喜欢的卡伐蒂娜。因为我真的开始觉得卡伐蒂娜那曲子太华丽,不朴素,慢慢开始失去我的心了。但爱的罗曼史,这曲子,虽然旋律单调,但却让我真的难过并且感动。
我似乎把车在往一个朝着南京古城,南京大学的方向开去。老同学吉他薛薛就躲在前面无边的黑暗中,抱着红棉吉它,等着我和这个极度美丽的混血女孩。听说他现在在上海娶了一个美丽的女钢琴师。不知道他们俩对音乐的理解是否一致。钢琴加吉他,是不是就等同于优美的男人加上一个优美的女人。
我对音乐的理解是,音乐就是这世界最不残酷的诗意。我对音乐男人和音乐女人的理解,就是这个世界不合适宜的又快乐又悲伤的小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把车开到那里,我决定先和孩子吃点东西以后再开。我把车停在一家麦当老,给她买了一个儿童套餐。给自己则买了杯咖啡。
然后,我又给孩子吃糖,但这回的糖我放了安眠药。我不想她突然因为害怕而哭泣或者吵闹。
我觉得自己看这孩子的目光很安详。我的目光经常停留在她的眼睛和眉毛的区间。我还想起我在南京大学和眉丽刚开始的时候,她为我打掉的那个不知道性别的孩子。如果那孩子现在还活着,应该比这混血大很多,如果是女孩子的话,那应该就有可能是一个真正的美丽少女了。
加拿大是孩子的天堂。政府爱护他们,教育制度爱护她们。未来不算激烈的竞争环境给他们的成长一种宽松的背景。
加拿大还是老人的天堂。
但加拿大是我们中年移民们的战场。我们需要用一切血汗用破碎的心灵来完成我们安居乐业的重要任务。
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主要是白人,百年前移民自欧洲,让我们华人祖先为他们修铁路。曾视我们华人为贱民,移民还需要交巨额人头税。现在的我们,好像是入侵者,是一种新的力量,其实也就是过来做做他们不喜欢做的工作。少数成功点的移民,他们的感觉像中了头彩,白人给的头彩。
12
也许,本来这个故事可以有无数个其他的结局。但沾上因为移民已经疯狂变态的老鱼,可能就是这么一种。这条鱼移民多伦多后,不知不觉,已经品种有所改变。变得拜金,虚荣,变态和愚蠢。
我愤怒的时候真的是很弱智的。我年轻时候,写诗的时候,也是这么样的一种弱智。那时候,我以为诗歌就是全世界最后的精华,后来发现,这年头,几句又酸又怪的歪诗什么也不是。要用斧子去杀人,才能引起一点别人的关注。
我不停地深呼吸,吐出一些长长的怨气后,我开始感觉我的愤怒其实不是完全针对灰衣,我对移民生活其实心中早有怀恨。那几天,我有点真的开始恨人生,恨多伦多,恨自己莫名其妙的移民,还恨其他任何在网上和我吵过架的移民。我在心里骂他们是人类垃圾。虽然我自己也不干净。
我把这样做作为一种宣泄。我因为这个孩子失去石头的友谊和她的钱,现在又企图用这个孩子要回石头的钱和友谊。不然,我可能就要自杀了,但我又不想自杀。我觉得移民后再自杀,那会是一种人生最大的失败,不可原谅的失败。因为多伦多,毕竟已经锻炼了我,让我坚强,或者坚硬。潜意识里,我或许觉得自己可以乱来一番,而解决这个问题。
因为,明天,很快就会来到。
我开了两个小时,孩子则早以入睡。掠过了多伦多的卫星城市后,我把车停在路边。我站在一堆干枯了芦花的芦苇边,我的样子矮小,颤抖。我用手机给灰衣拨了一个电话。一开始拨错了号码。一个女老外接了,然后用英语对我说,你拨了错电话。
错电话,错电话,错电话。我嘟囔着。这个手机是石头,我为了做这件事情,顺手拿来放在了车上。估计这会石头正为找不着她的手机跳脚呢。
我继续拨。刚开始没人接听。
听见接通的那种声音后,我开始觉得万分烦躁。这世界,其实就是一种残酷的陌生与隔绝,没有真正的心灵沟通的。这种感觉类似电话通了却永远无人接听。
我在路边蹲下来,发现天色已黑。我开始感觉那种残酷的寒冷,觉得加拿大的冬天其实是一种人吃人。我还想把头缩进去,和一只失败的乌龟那样。
忽然我想要抽烟,或者随便嘴里叼点什么。我人生中一直不喜欢抽烟,但这一刻忽然有了那种渴望。
我在车外等了几乎半个小时,觉得已经快被冻得已经半死,我觉得半死中再拨这种敌意的电话会勇敢些。然后我颤抖着手指继续给灰衣拨电话。
这回电话通了,听到她的声音,我更加真的感觉到另一种彻骨的寒意。我觉得这时候的她冷得像一种没有温度也能燃烧的冰。
我说,是你吗?
灰衣,说,是,是你把孩子带走了?
我说,是的,我不会伤害她的。
她说,你疯了?
我说,是你先疯的。你拿走了石头的钱,那钱石头要拿去还给她爸爸。
灰衣说,那你想怎么样?那些钱我以后会还你们的,就是去DOWNTOWN做妓女也会还给你们。
我说,你给这孩子的爸爸打电话,让他三天内把钱汇来。一共十五万刀。我的五万就算了。,那十五万刀,是石头的钱。
她说,我会给他打电话。但你先把孩子送回来。
我说,我会好好对你的孩子的。我很喜欢她。觉得她比你长得漂亮得多。我要和她在远离多伦多的地方安静地住几天,直到收到钱,这个故事全部结束。
然后,我就挂了电话。
回到车上,我发现小美女还像一只家猫一样在后座甜睡着,我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她真的长得很美,完全是中西合壁的最佳结晶。不知道这样的美女长大以后,会是一个怎样的人间尤物。是鲜花还是毒药或者一个完全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我直直地看了她足有十分钟,脑子里则回荡着隐约的吉他曲,我觉得依然有梦游的感觉,多伦多被已经远远抛在身后,我掐了掐自己人中,然后才重新发动了车。
车在寒冷的黑夜中,真得像一只寂寞的怪物。我则是骑在怪物身上的另一种怪物,企图就这样穿越我梦中的北美大陆。
一直向北,一直向北。朦胧中,我甚至感觉这条路,会经过北极,经过无数企鹅和北极熊的目光,最后回到中国,南京,上海,珠海,这其中任何一个城市,我都不会介意。
我会停留在南京大学门口,想梦游者站在自己的床前,抱着这小美女,抱着我一生所赚过的所有的钱,抱着一些翻卷的居然是我写的书。抱着任何属于我的残酷的诗意。我不介意就这样:回到母校。
说我是疯子也好,情爱狂,文艺狂,金钱狂也好。反正我真的想象归去,我想象我自己移民后的结局。我想象自己遥远的故乡。我愿意想象。我愿意干干净净,朴素地回到我们的家乡中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