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鼎繁屡屡填入各种个人信息表格,以“家属”身份出现的母亲——都灵,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因党中央决策和父亲多次自以为豪的“削尖脑袋办成的大事”,终得“农转非”,从大山包围的山区来到富饶辽阔的浙西平原,那些渐次陈年的记忆,横竖在都灵闲不住的追忆中浮浮沉沉,忙闲之际总也不停地梳理那些简单的快乐和沉重的苦难。多少年了,都灵总讲述那些李鼎繁已经模糊或淡忘的事情,农历节气中蕴涵的丰衣足食孜孜以求的好日子,教科书似的安慰孩子年复一年,虽然没能开出怎样长盛不衰的花,没能结出多少朋硕诱人的果,但希望,正是有一种颠扑不破的希望,都灵说,好在就生了一个,要是多几个孩子,还养活不了。其实,都灵前后生了四个,但成活的只有李鼎繁罢了。
城市生活在最初的时光,一直困扰都灵,人地生疏还在其次,脑子里总琢磨在什么地方开辟一块土地,哪怕巴掌大一点,满足自给自足的生活。失去土地,意味着一个母亲失去了满脑子的智慧和才能,侍弄庄稼一把好手,而今一无是处般,说不出的失落。
都灵常嘟囔着让李润国帮忙找个事情干干,扫扫大街什么的,李润国习惯说人都老了,有什么好干的,想当年那么辛苦都过来了,而今又不是活不下去。鼎繁不能多发表意见,每每只是恳切地望着母亲,说两三句无关痛痒的话,话虽然无关痛痒,可在都灵心里产生的影响应该不会小,所以,都灵慢慢地便不再提起这事。
买菜,烧饭,家务等等,看似平常的事,都灵特意放慢自己的手脚,尽可能延长或重复一件事情的时间。就说作饭,厨房是都灵神圣的地方,不容他人干预或涉足,倘若李润国或李鼎繁偶尔整理一下,都灵就会感到很不舒服,似乎怎么看怎么别扭。天长地久亲手经营和打造的所有秩序和规律深刻地在一个母亲脑海里脉络清晰,自己的感情赋予在所有熟知熟识的物件上,一经改变,宛如别人剥夺了她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利和践踏劳动成果的罪恶。
都灵的厨艺越发精进,李润国也就越发懒惰。索性家里大小事物统统由都灵料理,下班回来,就躲进书房练字绘画。
自李鼎繁上班以后,晚饭便相当考究。食堂刚开始吃还觉得新鲜可口,时间一长,厌倦油然而生,都灵说那充其量填饱肚子,没什么营养。
晚饭时候,李润国斟满他的小酒杯,咂了两口,都灵忙问:“小繁喝不喝点?”并抓住酒瓶的瓶颈。
李润国欲从都灵手中抢回酒瓶的支配权:“喝喝喝,喝什么喝!我喝了一辈子,都喝成傻子了。”
都灵反唇相讥:“都像你那么喝!?你都喝了一辈子,孩子少喝点怕啥。”
李润国显然很不满意都灵的言语,干瞪了她几眼,没再多说,转过身亲自拿了一个小杯子,递给都灵。
都灵将酒杯斟满,移到李鼎繁面前,鼎繁抬起屁股,低头相迎。
饭桌上历来就是家庭会议的场所,各种言论,无论是与吃饭有关的,还是无关的,尽可以畅所欲言。润国谈论的国事天下事,都灵细说的柴米油盐,就像新闻会客厅,鼎繁只是一个听众。饭后,三个人像散了会的官员,各自为政。
都灵常问工作开不开心,鼎繁说开心;润国从不问自己儿子工作如何,鼎繁一有机会就说工作挺难。
上班几个月,润国给他买了一堆的电工类书籍,什么《电工手册》、《维修电工操作技能》、《电子技术及应用》等等等等,这些书知识性和专业性极强,鼎繁实在看不明白,而端接的图纸和现场并不复杂,好像根本用不着这些深奥且详尽的推断啊,计算啊,需要的仅仅是熟悉程度和自己动手的能力。
工作并不象鼎繁设想的那样具有无限新鲜的诱惑,多了些虚度,专业书成了摆设,倒是那些名著,中国的,外国的,令他如醉如痴。看得多了,便随手写写,公司宣传科办了一份内部报纸,每周一期。鼎繁乘着自己余温尚存的对文学的热爱,将自己写的东西给他们,诗歌、散之类的,纯粹个人呓语。张军发现他的这一爱好后,简直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动辄让鼎繁写写班组的劳动场面,写写班组管理的特色等等,鼎繁欣然领命。
领命后,鼎繁似乎有了特权,不用经常握着电工刀剥削电缆,刀走偏锋的结果,受伤的只能是自己**的手掌,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几期文章下来,鼎繁的实力得以彰显,后来因为这样的实力让他“飞黄腾达”,却也让他吃到了苦头。原因是他更愿意写一些光明背后的黑暗,可他的领导下达指标让他改写黑暗背后的光明。然而性格岂是说变就变的,鼎繁无法满足他们渴望中的“丰功伟绩”,打压就成了他们唯一可以反击的手段,他无法改变自己的秉性,也不想改变。
工地有单位的通讯员,鼎繁算其中之一,主要报道一些很正面很风光的事情,恰巧这时,队领导让他写一篇关于电气队业绩的报道,他当时一口应承了,可古辛死了,却让他怎么也不能漠然置之,怎么也看不到了突出的业绩,便将领导的吩咐束之高阁,渐渐趋于忘却,等到领导突然问起,他只好说正在收集资料,如此搪塞三两次,领导也不问了,乐得他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士兵。公司小报上登了他写的一首小诗,题目叫《上路》,就是在领导再三督问下的结果。
总在路上行走
对谁都哈腰点头
陌生的脸一次次熟悉
熟悉的脸一次次 陌生
总在路上行走
对谁都作恭奉迎
就在前面那个十字路口
我分明看见
——我在找寻什么
零乱的脚步
琐碎在粉尘飞扬的水泥路面
男女老少潮涌祠庙
在香烟与叩拜间忧喜因果
镀金的尊神镶银的仙啦
在黑夜来临之前
请带我走出尘缘的漩涡
电气队书记找到鼎繁,说:“写的还朦胧诗,好像有点不服气吧?”
他明白他的意思,但这确实是鼎繁瞬间的感受,朦胧不朦胧说不清楚,诗歌这东西也不是我这种人能写的,纯属折腾着玩儿。鼎繁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听领导分析:“你当我们这里是庙子是吧?其实我们都是泥做的,镀金镶银的神啦仙的我也没见过。
“你刚上班,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呢?我跟你父亲也交流过了,他也表示不理解,所以,我得提醒你一下,有些话该说,有些话是不该说的。有些话说了对你是不利的,对你父亲也会有影响。”
鼎繁脑子旋转着,不太明白这样的东西会招来多重的灾难,更难以理解区区一首不成为诗歌的诗歌即将严重影响两代人的未来。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你呀,可以写点现场新闻,企业形象的东西,现在不正在作深入企业改革吗,这可是大文章呢。对了,如果你能写一些一线工人在公司领导的正确领导下忘我的工作场面,或者写一写公司领导不畏酷暑深入现场第一线对员工嘘寒问暖,我们可以帮你润润色,投到《工人日报》,还能拿稿费。”
“大文章不会作,就连小文章也做不好。”鼎繁soudu.org心里默默地说。
古辛的死,据说在指标之内。
现场作业铺展得很开,特别是工期被叫嚣得很紧张。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好在灰和泥附着了海洋特别的味道,不那么难以忍受,最苦恼那些室外的活,毛毛细雨中依然军令如山,大伙儿巴巴地祈祷:老天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各专业形成阶梯似的交叉施工,管道工组对给排水管,钳工装配电机,电工从敷设好的电线管内拉电线,起重指挥着吊车,虽然工业安全人人耳熟能详,几名专职安全员现场巡逻、纠察,各自忙着手上的活。因为露天作业,锅炉钢架上鼎沸着杂七杂八的声音,间或一两只逗趣的麻雀掠过,冷不丁拉下粪便,急得中奖了的人扬言要操他十八代祖宗。<_4460.htmbr/>
不是所有的人都把安全当作一回事。为了工作的方便和省劲,往往出现一些故意违章的事情。站在五六米高空的人,如果手中短缺颗螺帽之类的东西,就向地面大吼一声:“螺帽一颗。”地面相关专业的人就心领神会,取颗螺帽,朝高空那人的鼻尖抛出。这样的场面经常可见,诚然,做这些事情的多是老工人,新进厂或参加工作不久的是不可能作出这样的举动,抛物的和接物的手法及判断物体轨迹的预见能力是多年实践的产物,但一方面严重违反有关规定,另一方面其危险系数也不可小觑。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因交情的深浅和面孔的熟悉程度而有大相径庭的判断、处理违章的方式,贯穿与整个施工现场,其实,违不违章只是写在规程、贴在墙上的陈述句,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
累了,渴了,地面有食堂专门用绿色保温桶送来的冰水、茶叶水。师傅们接了水并不立即喝下去,而是倒在手上,往脸上搽去,三三两两的追逐,扒开别人的衣领,将冰水灌进别人肉身,然后反过来,被灌了水的这位又招兵买马联合一些人,当即武力解决被灌之辱。整个过程充满了欢声笑语。有些领导认为这样的恶作剧影响了水资源的合理利用,后来,就有食堂的人员专门站在饮水点旁边分发水,保温桶上贴了张白纸“合理饮用,杜绝浪费”。
古辛很少主动下来喝水,只是专注自己那根焊条在钢铁缝隙间游走的路线,弧光停止,古辛将面罩推上头顶,拿过敲药皮的小铁锤,老师傅说如果一根焊条结束后,敲下的药皮应该整条自然而然地脱离焊缝,否则可能夹渣、气孔等,可今天,古辛怎么敲,药皮都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地裂开,古辛正在为这事烦恼,她师傅崔泰洪在下边喊道:“小古,下来歇会儿。”
古辛“哦”了一声,声音轻似飞絮,旋即,她向师傅叫道:“师傅,上来一趟。”
“喝点水都不安生。”崔泰洪将杯子递给另一个焊工,挤了个眉,弄了个眼。
接过杯子的焊工嬉皮笑脸地说:“女徒弟就是好,手把手教真带劲儿。”
“那是,羡慕吧。”
“羡慕个屁,赶快去吧。要不……”。
“要不把我的杯子放好,小心你的狗命。”
接过杯子的焊工高高地举起他的杯子,狠狠地作了一个向下甩的动作,而崔泰洪三步并两步爬上楼梯。
“师傅,帮我看看这道焊口。”
“没关系”,崔泰洪用食指在焊肉上划拉了一下,“只要不透视的活,没多大问题。”
“师傅,你帮我焊呗。”
崔泰洪向前几米,取回自己的焊帽,用磨光机磨去古辛认为不合适的那道焊口,弓着腰焊接起来。
古辛戴好自己的面罩,认真看着师傅摇摆焊的手势,焊条熔化后形成的铁水和飞溅如同一曲舒展的歌,古辛被一种奇妙的幻象迷惑着,自己要是有这样的本领该多好!手臂自觉不自觉地摇动起来。
崔泰洪焊完一根焊条,古辛从保温桶里已经拿出一根焊条,“我来吧”,语言从焊帽中散发出来,瓮声瓮气。
古辛是名电焊工,来这个工地不到一个月,主要是负责焊接钢结构上的管道支架。钢结构按分布来讲,锅炉主体部分水冷壁。水冷壁是由多组紧贴燃烧室炉墙四周与地面垂直的钢管组成。管子上下端分别与上下联箱连接。下联箱与汽包水侧之间有不受热的降水管连通,以便汽包中的炉水流入水冷壁。水冷壁中的汽水混合物流入上联箱后,经上升管(一般不受热)进入汽包,其主要作用就是:吸收燃料在炉膛燃烧时放出的辐射热,使水冷壁中的炉水得到加热,将其中的一部分蒸发为饱和水蒸气,可降低炉膛和炉膛出口烟气温度,对防止炉膛及其出口以后受热面结渣有利。因此,焊接要求异常严格,每一条焊缝百分之百透视,不合格不仅关系到个人收入的问题,也影响工期,所以,焊接水冷壁的焊工,都是经过严格培训,是焊工中的佼佼者。
古辛算不上佼佼者,但焊接支架什么的一点问题没有。焊工是一个独立的专业工种, 焊工与别的工种比较起来,不需要三五人组成那么一个小组,他常常一个人就可以,活都在手上,当然也离不开其它专业人员的配合,初来的,其它工种人员要交代清楚该怎么焊,是点焊,还是满焊,老资格的电焊工,面对自己将要焊接的任务,早已心中有数,无须过多交代,说多了,反而显得不尊重。
古辛的父亲退休后,接班而来的古辛通过培训,取得了焊工中级操作证。中级焊工不仅可以焊接一些支架、油罐,还可以焊接一些次要路径的管道。
在公司里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电焊工除了背自己的焊条桶,别的东西一概不管不问。古辛不知道,欺负新人,在那里都成了时尚,一代一代周而复始,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但如果前浪不给后浪一点颜色,后浪定会将前浪推得更高更远,既然有这么个“条款”,新人自然一律平等,不论男女,只不过在对待女性方面,老资格工人会手下留些情罢了。
干活的时候,别的电焊工从焊条房中领取完焊条,便支配与其配合作业的人员将焊把拉倒位,焊机打开,下了班一样,他们焊条桶一背,走了人,收拾东西的任务落在配合人员头上,可古辛一切都得靠自己,长长的焊把线从地面东拉稀扯,要到十几米的高空,中间被别的东西阻挡一下,重复来回,费力得很。网络状栅隔和凌乱的工具随意堆放,掉颗螺丝或脚手架固定件是常有的。
一天早上,上班的人陆续到来,便有人急冲冲叫嚷,大家赶着去看时,在锅炉旁钢筋林立的基础上,一根钢筋穿过一个人的肚皮,一根长长的焊把线在空中直直垂下,如同一只断掌,无力抓起坠落的身躯。
120是在报警后半小时到达的,公司保卫科、业主保卫科相关人员维护现场,关于这样有效而及时地抢救伤者,急救人员提出几个方案:
一:用磨光机切割钢筋;
二:用气焊切割;
三:用手锯锯割。
所有方案无一例外地是围绕怎样除去钢筋,前两种当即被否定,古辛被钢筋穿透,面孔朝下,腹部距离地面钢筋根本没有距离,从后背出来的却有近一米,磨光机和气焊没有可实施的空间,即使有空间,也会因为飞溅物和温度及抬动人体造成相当大的困难,再说,处于目前这样的状况,人体的移动成了首要的难题,动作弧度稍微大一点,就可能造成内脏的破损而大出血,死亡系数就大大提高,为此,公司老总和医护人员接受了第三种方案,但谁来移动,怎样保证移动伤者的人员可坚持到钢筋被锯断为止,现在请消防官兵恐怕时间上来不及,当务之急,快、准、狠,组织人员快速抢救。
围观人群越聚越多,领导和安全员挥赶着众人,“该干啥干啥”,于是,闹烘烘的场面散去,大家心有不甘地一步三回头,指指点点,或远远躲着,伸出头偷偷喵几眼,或干脆返身接近现场,我们端接班几个人回到主控,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傅都干活去了,剩下的没有人拿出工具去干活,带着抑郁而沉痛的心情,仿佛整个厂区被恐怖气息笼罩,压制众人。
田凤英和娟子手牵手,按住各自的心脏部位,惟恐那颗加速跳动的心穿过机体,蹦出自己的身体。
张军无可奈何地望着大伙,嘴唇蠕动,“行了,该干啥干啥”。
“去球!”赖子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斜着身子,“谁爱干谁干去,老子今天没心情。”
刚子掏出衣兜里的胡豆,塞一颗到嘴里,“今天放假。”
“这话我喜欢”,毛毛近乎崇拜地望了望刚子,“可惜你说了不算。”
靠在墙边的田凤英说:“那女的也真是,这么早干什么活,人都没到齐。”
娟子挽着田凤英胳臂,“等会儿领导要来视察。”
“让他去死。”
“你自个儿去说。”
“那女的也够笨的了,现在焊工谁还他妈的自己弄焊把线。”
“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也不帮帮她。”
“帮她死啊?”
“焊工都他妈的是老爷。”
“死个把人算鸟,又不是没死过人。”
“想起那场面,有点儿反胃。”
“不知道她小命保得住不。”
“那还用说,铁定咯屁着凉。”
“这屁单位真够戗!以前说的如何如何好,也就那样。”
“你们看着,她的死会被说成违反操作规程,思想麻痹造成的,这狗日的单位,一年不如一年。”
说着些闲话,大伙的心情没刚才那么愤恨。
一直一言不发的萍萍抽抽搭大哭泣,原来,胡萍和古辛同住一个宿舍,早上两人还同到食堂打了稀饭。
赖子抱起膀子,趴着头凑进萍萍身边,“萍萍,古辛走了,你要是害怕,哥哥我晚上来陪你。”
“赖子,你他妈缺德不?”田凤英拉长着脸,“你开什么玩笑。”
“少他妈装大瓣儿蒜,谁不知道谁呀。”赖子没好气地道。
张军说:“别搞些没名堂的话。一会儿领导真的来了,咱们可就一锅端了。”
“我是有口无心,不象有的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说谁呢?”
“没说谁。”
“那你乱放什么屁。”
剑拔弩张,气氛冒出了硝烟。班组里有些人开始识趣地出去了,“都干活去!”田凤英乘机对其余人说。
“你们俩干嘛呢?”娟子见他们话不投机,又气冲斗牛之势,“少说两句,真是的,折腾啥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