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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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鲜源于事物的陌生,一大群不求甚解的的工人们在一起,不外乎完成既定的任务,李鼎繁上班没多久,便总结出一点真理:如果不想成为另类,就得“同流合污”!当然,硬要冲冲好汉,专研业务或阅读名著,自取其辱倘若能在大肚中消融可以若无其事,否则,还是浑浑一下,噩噩一下的好。

    某天中午,职工食堂。李鼎繁排队买饭,买饭的队伍七弯八拐,头顶呼啦啦响的吊扇压根儿吹扫不走晶晶亮的汗滴,队伍前面熟人带熟人,插队的理直气壮络绎不绝,好不容易等到李鼎繁,饭菜偏没有可口的,随便买了一份,找个地方刚坐下,张军就过来了。

    张军用勺子敲着饭碗,向李鼎繁吹了声口哨:“吃得惯吧?”

    李鼎繁点点头:“还行。”

    张军甩了一把汗:“吃完饭到我那儿去吧,要不你也没地方好呆。”

    食堂在单身生活区,离电厂不远,坐车不超过十分钟即到。对于单身人士来说,这里是一个家,工作之外的所有寄托和几乎全部的时间都集中于此,可对李鼎繁来说,很不习惯离开家而单独生活,哪怕就这么短暂的中午时光。

    李鼎繁扬了扬一次性筷子,鼻子里嗯了一声。

    张军便东拔一个人,西推一个人,高声说:“让列宁同志先买。”碗敲得刺耳的响。

    一起吃完饭,李鼎繁和张军到了宿舍。张军住在单身楼四楼,宿舍里摆放了三架高低床,将宿舍挤塞得没有太多空间,下铺被褥齐全,显示屋子里有三个人住,上铺空着,却堆放各种杂物。有一个办公桌放在靠窗户的两张床之间,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置于其上,电视机后盖打开,被几本书垫起来,电视机天线高高拉起,雪花状的画面播放着体育新闻。几根铁丝横着拉在屋里,挂毛巾和衣服。电炉、煤气炉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两口大箱子重叠一起靠近门口,鞋袜脸盆随意乱扔,地上的烟头、酒瓶不少。不大一会儿,其余两位回来了,原来是一个班里的,他们说:“呵,小李啊,吃了吗?”

    张军说:“吃个饭磨磨蹭蹭,早吃完了。”

    张军指着高个子的向李鼎繁介绍:“毛一明,叫他毛毛好了”,又指着剩下那个,“李刚,叫他刚子好了”。

    李鼎繁朝他们点点头,他们回报着微笑。

    刚子摸出一棵胡豆,抛进嘴里:“那好,咱们玩拱猪。等我一下,我撒泡尿。”

    “懒牛懒马屎尿多,边吃边撒。”毛毛将刚子递过来的饭碗放在箱子上,顺手拨拉掉了一只在李鼎繁看来不知是干净还是脏的袜子。

    毛毛向李鼎繁投来尴尬一笑,“你当这是猪窝,单身就这样的。”

    “来了来了”,叮叮咚咚的脚步声踏响,震动整个楼层,进得屋里,刚子在蚊帐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毛毛啪一掌打在刚子肩上,“老是用老子的蚊帐擦手,看老子晚上不用你的蚊帐擦脚。”

    “好说好说,你只要不怕蚊子血有艾滋就行。”

    “两个娃罗嗦呢,动作快点。”张军将扑克牌在手里颠来倒去。

    拱猪其实很简单。四个人在窗沿垫张报纸或书本坐好,电视吱吱吱交流噪声很大,刚子一把拔掉电视机插头,用力过猛,将整个插线板拎了起来。赖子一边洗牌,一边不屑地说:“这个娃,毛手毛脚。”

    张军指着李鼎繁,让他先抓牌,李鼎繁也不客气。每抓一张牌,上家的手总会被下家碰着,便引来一阵斥骂和反斥骂的战斗,除了李鼎繁,他们三人似乎上演了一出群口相声,让人忍俊不禁。

    出牌时张军总是耍赖,出完牌又收回去,如同弹簧受重压后产生形变,一旦压力消失,又回复到初始模样。玩了几把,张军老是得猪,刚开始说好了输了的要给其余每人发支烟,可张军输了,却不愿意践行这样的约定,毛毛和刚子俩老大不高兴,奚落张军“为老不尊”,有损班长大人的光辉形象,张军訇地站立起来,拍着桌子:“来来来,再来一把,我输了给你们统统地发双份。”

    “别介,你的话能信,老母猪都上树。”

    张军顺手抽出一张扑克牌,扔向刚子,刚子一声“我闪”,扑克牌如断线的风筝,坠落下来。

    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很短,毛毛说不玩了,张军从裤兜里掏出两只烟,一根给李鼎繁,一根自己点上。

    刚子装出嘴谗的样子,“头儿,给我来棒。”

    张军啪啪啪点着烟,对着刚子喷了一口烟雾,“给你一**。”

    刚子一下奔到张军面前,色相十足,掳起袖子伸手就要掏张军的裆,张军闪身一旁。

    刚子长叹一声,“给我抽又不掏出来。”其实,刚子早戒烟了,却添了一个爱吃胡豆的习惯,口袋里总有吃不完的胡豆,时不时掏出一两颗,呲牙裂嘴地嚼。

    毛毛哈哈大笑,被突然的剧情搞得眉开眼笑,却也忘不了提醒一句:“赶车啦。”

    每天的生活重复着,上班,下班,李鼎繁可以回到城里家中,而张军他们在单身宿舍,如果为了抢进度,晚上还要加班。工资在那时也不错了,其余班组很羡慕端接班,奖金总是电气队最高的,李鼎繁虽然没作些什么,张军分配奖金是,却把他和老师傅一样看待,有时比田风英还多。为此,田风英不服气,嚷嚷说兔崽子,李鼎繁不知道她是骂他,还是骂张军,反正,她的情绪常常莫名冲动。

    渐渐,班组里李鼎繁已经基本熟悉,可能一方面因为父亲的缘故,另一方面年轻气盛凡是爱问个不停,性格上李鼎繁虽然内向,可融入这样的团队到不是困难的事实。班里,人人都有一个外号,惟独李鼎繁例外,也许,他们给他起了外号而李鼎繁不知道罢了。

    李鼎繁总觉得,打标签、递号头这样的活,完全带着强烈的女性色彩,只适合田凤英这样的女人,倘若硬实将一个外表虽然安静可内心趋于狂热的爷们拴在绿豆芝麻事上,简直等同于将一匹烈马圈进低矮的笼子。

    各种人情世故于李鼎繁格外陌生,放下书本就与电工这个行当打上了交道,学历不高,可在班组里倒也是个罕见的高学历了,班里几位老师傅识字不多,活却干得漂亮,时间和经验磨砺了他们。加之李润国的关系,李鼎繁常常真有中鹤立鸡群之感,偏偏田凤英不这么想,论资排辈,新来的以服从先来的为基本准则。问题还出现在张军对奖金发放上,比谁高不行,偏偏比田凤英高,她当然委屈,她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往后,田凤英开始支配李鼎繁干这干那,甚至使唤李鼎繁给她端茶倒水,李鼎繁本不以为意,一个老大姐,做小字辈的端个茶倒个水也无可厚非。有一次,田凤英正打着字号,端茶倒水给班里其他人送完字头号回来,便殷勤地给她到了杯水,她头也不抬便将手伸向李鼎繁声音的方向,似乎那声音有一个线头已经被她牢牢地牵在手中。在李鼎繁松手的一瞬间,咣铛,玻璃杯掉了下来,溅湿了图纸和打字机。

    对于女人,特别是整天在粗话连翩、脏话横飞的氛围中,多少懂了点什么,往年上学时,同学们看琼珧,李鼎繁愣是不感兴趣,别人处个对象或从一墙之隔的男女厕所缝隙间传递纸条,搞大了女同学肚子炸开了校园,李鼎繁浑然不觉得。可现在不同了,李鼎繁想,至少她应该认真看我一眼,说声谢谢,可她没有,但她的指尖划过我的手背时,我仿佛感soudu.org到手微微颤动,要命的是,田姐似乎很愿意延续这样的场景_4460.htm,涂抹了红色指甲油的指甲盖将我的心勾了出来,我以为她接稳了,便放手,可结果。

    田凤英像触电一般从凳子上弹开来,双手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扑腾,拨弄水滴,李鼎繁赶紧挪动图纸和打字机,她突然对李鼎繁吼道:“干嘛呀?你!”

    不善言辞的李鼎繁早已涨红了脸,连声陪 “对不起”。心跳加速,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李鼎繁刚想去收拾收拾。

    田凤英得理不饶人,“小赤佬。”

    小赤佬是什么意思,李鼎繁不太明白,直觉告诉他,可能含有辱骂人的成分,但有错在先,只能忍气吞声,恭恭敬敬赔罪:“我不是故意的,实在对不起”。

    她将一本图纸往桌子上一摔,说:“都他妈怪你,这下可好。”

    这样不近情理!本来一肚子不情愿,膨胀的怒气壮大了李鼎繁怯懦的想法,此刻,李鼎繁感到自己有种石破天惊的力量,“那你他妈的别让我干。”

    田凤英瞬时一脸疑惑:“啥啥啥。”

    李鼎繁怒道:“我不干了!”

    她指指门外:“有本事找班长去,跟我吼顶屁用。”

    说实话,骂人这事,远远不是李鼎繁所能领悟的,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李鼎繁十分佩服那些骂舌如簧的人,俨然出口成章,中文词汇在骂声中尽显地方特色和个人气质,那些在李鼎繁闻所未闻的言语是那样自然有机地整合在一起,形成比拳头、比枪炮更具杀伤力的武器,让人胆战心惊。

    田凤英属于那种很会骂人的主。或许出于某些顾及,多少留些口德,她倒显得收敛了些,可即便如此,比起李鼎繁来,简直就是航母与渔船火拼。无论李鼎繁怎样搜肠刮肚,不但言辞干涩,就连动作也那么无力。

    李鼎繁干巴巴地说:“老子不跟给吵。”

    “小毛孩子,你他妈给谁当老子?”她指着李鼎繁的鼻子。

    不是对手,走该可以的吧?推开门,穿过主控,李鼎繁拐进设备间,满肚子虽然愁肠百结,一旦置身于班组其他人员火热的工作现场,李鼎繁反倒为自己的行为羞耻了。

    设备间里,盘柜林立,灰色的、黑色的、绿色的等等一排排、一列列错落有序。到处散乱的是一根根电缆,从敞开着的柜门拉出来,蛇一样盘桓在地。大伙儿干活有认真的,有吹牛聊天的,口哨声、嘻哈声不绝于耳,他们见我来了,冲我点点头,又各自忙碌。几个人正在锯多余的电缆。其实,放电缆的和端接的有时是亲如一家,双方都能从这多出来的部分各取所需,将电缆截成小段小段,下班后往裤腰或工具包里一塞,多者十来根,少者三五根,夏天所能携带的分量当然大打折扣,好在现在十冬腊月,每每弄上几根,神不知鬼不觉跑到桥头废品收购站卖掉,至少能抵上几天甚至半个月工资,所以,大伙儿才甘愿冒风险,“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变成为自己顶风作案的借口。据说,桥头老板几年下来,收入丝毫不亚于国企老总,当然,前者是靠天吃饭,指望电工师傅们铤而走险,常来常往;后者是靠名号吃饭,想象工人们兢兢业业,两者都通过工人这个桥梁,完成(或超额完成)各自预想。

    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司开始严厉打击,并同地方派出所联手,一旦对出售铜的人抓获,严惩不待。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工人们反而在高压禁止中寻找到了一种反抗逆心而为的路子,再说,这些条条框框,虽三令五申也当不得真,往往紧一阵,松一阵,此一时,彼一时。各级领导明拿暗要,跟绅士十足的土匪一样,如果纯粹是土匪也就罢了,偏偏绅士味浓浓烈烈,张军也大为光火,每次发奖金,都得从每一个人身上扣一点,作为铺路之用,班长与班长之间,比的是谁铺路铺得有水准、有艺术,而领导在权衡多方之后,在任务分配或人员调派上就会心中有数。

    张军见了李鼎繁,手突然凝固在盘柜上似的,说:“有事?”

    李鼎繁说:“让我干点活吧。”

    张军吼了嗓子:“赖子,过来。”

    赖子应声而到。赖子的真实名字叫杜德彪,或许因为长相缘故,说话常常二不挂五,记得当初张军介绍他时,李鼎繁真叫了声“赖师傅”,引起了哄堂大笑。

    张军说:“接着干。”一边说,一边将那只被定时解除粘连的手放下,悠忽间因重力而垂下。

    张军拍拍李鼎繁的肩膀,另一只手备将螺丝刀**屁股后面的工具套,说:“头儿,启子给我。”

    张军把启子抛过来,说:“狗日的,你不有吗?”赖子双手捧起准备接,可并没有接住,螺丝刀的木柄砸在柜门上,“当”一声落在电缆上,顺势滚落地面。

    张军用指头朝赖子点了点:“存心啊。”

    赖子挤眉弄眼:“眼花,眼花。”一边说,一边拨拉开从电缆中黑的外皮、白的带子和乱七八糟的线头,捡起螺丝刀。几步之处的地方是班组里年龄最小的女孩,叫胡萍,配合班里老师傅在套号头, “萍萍,过来帮帮哥哥”, 赖子探头探脑:“老头,别累坏了我们萍萍。”

    张军带我回到办公室。田姐已经收拾妥当了残局,见他们进来,脸立刻阴沉下来,像含羞草似的,经风掠过。

    张军打着哈哈:“忙哈。”

    田姐头也不抬:“不忙才怪。”

    打字机识时务的哗哗哗吐出号头,李鼎繁看见打字机安然无恙,心里头稍微轻松了些。

    张军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后,对田凤英说:“小田,小李也算你徒弟,俗话说那个一日为师,终身是那个啥啥啥呢。”

    张军想缓解一下气氛,田凤英果然桃花上脸,对着张军,抓过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扔过来,“啥你过大鬼头。”

    “人家小李刚来,你老大姐多多担待担待,”张军点上烟,“你要是忙不过来,给你配个小蜜。”

    “你缺德不缺德”,田凤英娇嗔地一笑,“我对小李又没什么的咯。”转头对李鼎繁说:“小李,是吧?”

    下班时,张军对班组人员说:“明天都先到集装箱,开个班会。”

    第二天早上,二十来人挤在集装箱,姿态各异,来不及吃早饭的带著早点,吃了起来。

    张军分配了一下今天的任务,说了些安全第一,质量第一的硬道理,最后,讲了大家要团结,相聚一起是缘分,别弄得不开心。

    李鼎繁和田凤英知道这个会是特意为他们而开的。李鼎繁望了望她,她也看了看李鼎繁,嘴角都弯折出些微笑。

    果然,田凤英后来不让李鼎繁干这干那,而李鼎繁,屁股上颠簸着三大件,前线端接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