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泽渊一路东行,渴了就喝山泉,饿了就摘野果,困了就找个山洞猫一宿。大山里长大的孩子,于恶劣环境中便显出了求生的本领。
走了一程,方进入梁国地界,便听路人传言武州一带瘟疫漫延,死伤甚巨,一时间人心惴惴,谣言四起。行进途中,不断有南去的民众,毕竟几年前南汉巴蜀发生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那场景委实骇人,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又行半日,邵泽渊实在困累已极,便在路边找了个石亭歇息。自南北朝以来,北方历经数百年战乱,梁国虽地处北汉腹地,中都洛阳所在,但战争带来的创伤不多,尤其在梁国小朝廷悉心维护下,北汉天龙朝时期修筑的驿道历经千百年风雨仍沿用迄今,道傍供路人休憩的石亭便是当年灿烂文明的遗泽。
邵泽渊心下一团乱麻,小夜、碧薇妹妹,你们到底在哪里?纷乱脑海蓦地里蹦出一个地名——云霄山,红巾盗的云霄山。他们三人最后离散的地点就是在这云霄山,只有重上云霄山,才能找到二女。
想到这里,邵泽渊眼前顿时一亮,只觉满目晴空,豁然开朗,心结解开之后,心情自然格外舒畅许多,顺手抽出碧薇妹妹所赠的碧海潮生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
异宝毕竟是异宝,碧海潮生较之一般俗物,感觉差之天壤。同样吹奏那无名乐曲,竹笛予邵泽渊的,不过是平和中正、娓娓动听,而碧海潮生呢,则非止是动听而已,不仅令人心旷神怡、满目生春,更觉化身物外,不知身在何处,路途中的疲乏、酸痛一扫而空。夫子云,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也许便是这般感觉吧!
一曲即毕,便听一人喝道:“吹的不错,但不知是谁在此吹奏《生命因你而美丽》”
邵泽渊回眸望去,不远处,几块巨石后转出一位光头老人,身材异常高大,隆鼻深目,衣衫与众soudu.org不同,不似中土之人,其话语夹杂金石之音。
邵泽渊连忙站起,深施一礼,道:“正是小可吹奏乐曲,打扰老丈清静,万望恕罪。”
那碧目老者缓步走上石亭,甫见邵泽渊,登时愣立当场。对自己相貌予人造成的惊骇,邵泽渊早已处之泰然,并不以为意,又是一个被自己雷到的老人。
那碧目老者冷冽的面容宛如冰雪消溶,瞬间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乖儿,你怎生在此处?”
邵泽渊诧异地看着碧目老者,乖儿?虽说这色目人口音着实难以辨晰,但乖儿这两个字,他却是听得一清二楚。老人唤自己乖儿,莫非错把冯京当作马凉了,当即回道:“老人家,你看仔细了,我并非……”
不待邵泽渊言语,碧目老者张开双臂,扑将过来,口中兀自道:“吾儿,可想死老爹了!”
邵泽渊大吃一惊,殊无余裕细思,惟一能做的就是后退、后退,再后退。十四年的岁月中,尚未遇见过这般景象,居然有到处认儿子的。邵泽渊急道:“老人家,你定然是看走眼了,我不是……”
那碧目老者不由分说,截断邵泽渊的话,自顾自说道:“你如何不是我儿,除了圣女的孩子,这广大中土,有谁会吹奏我柔然名曲,还有,我儿,你没有注意自己那惊才绝艳的脸蛋,那可是活脱脱的圣女再世呀!”
就凭这些似是而非的说辞,便大言不惭地自称老爹,当真稀奇,邵泽渊不由得嗤之以鼻,这是什么歪理?大不以为然道:“老人家,你肯定弄岔了,此曲无名,根本不是你的什么《生命因你而美丽》,且小可自幼父母双亡,现今孤身茕茕。”
碧目老者双目一翻,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奶奶的狗臭屁,谁敢胡说八道,诅咒你的爹娘,我不抽他的筋,扒他的皮,他们两个小东西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碧目老者言语晦涩杂乱,且吐辞含混,速度偏又奇快,如爆豆般,邵泽渊如坠五里云雾,直呼头痛,深感与此老直似鸡同鸭讲,一时半刻不夹缠不情,恐耽误云霄山之行,胡俞二女性命堪虞,当即起身道:“老人家,你的的确确是认错人了,非是小可不与你说清事实,实在是小可身有要事,不能耽搁,这里别过。”哪儿凉快,您就到哪儿歇着吧,反正小爷不奉陪了。
邵泽渊言罢抽身迈步出亭。
“我儿,哪里去?”碧目老者长臂伸处,邵泽渊全身突然恍如灌了铅水一般,动弹不得分毫,那铁钳也似的手指轻轻一拎,转眼便坐回原位。一口冷气直透后心,邵泽渊作声不得,此老原来是江湖中人,当年老龙潭潭边的血腥场景尚在眼前,十个八个邵泽渊也不够老人下酒菜的。但话又说回来了,可任他武功通天,也占不住一个理字,我邵泽渊不是他的儿子,所谓有理走遍天下。
邵泽渊强按住心头的不愤与恐惧,便与碧目老者分白起来。任邵泽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话说了十箩筐,老人却依然咬定青山不放松,翻来覆去就是两句话:我是你爹,你是吾儿。
泥人也还有三分土性,邵泽渊的耐性已然耗光,不客气地道:“老人家,你究竟想怎么样?”
碧目老者双目一瞪,道:“十多年不见,对你义父怎么这般无礼?”
又来了,又来了!邵泽渊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天知道哪里跑来个疯老头,死活要作自己的爹,世道真是变了,原来当爹现在也这么吃香的。
邵泽渊简直被他逼几近颠狂,无名火大起,厉声道:“老丈,你真的,真的搞错了,小可爹娘故去多年,唯一的叔叔也于月前病逝,如今形影相吊,无半个亲人,如果小可有任何欺瞒老人家的事情,天打五雷轰。”
碧目老者彻底将邵泽渊打败了,害得邵泽渊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碧目老者只是双眸一错不错凝视,再凝视,半晌始喃喃道:“怎么可能?不可能啊?难道我老眼昏花,真看错了,不能吧?可这张脸的的确确就是圣女的面目,而且这曲子,分明就是我柔然族的……“
他歪着脑袋,双手捧着邵泽渊的脸,迷惘的盯视半天,兀自自言自语道:“难道世间真有一模一样的人不成?真不敢相信竟有这等事,不会?若是圣女将神器传达予他,也许……”
他的嘴巴念念有词,蠕动许久,毕竟非我族类,咬字漫漶不清,邵泽渊不明白老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反正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如果再纠缠于自己,那可别怪小爷不客气,当然我邵泽渊是不会和你这糟老头比试拳脚的,那我可要满地找牙了。
正自不耐烦的当儿,耳边电闪雷鸣般响起两个字,邵泽渊不禁浑身一振。“项链”,对!那发音委实似“项链”,为了确定自己耳朵有否听错,邵泽渊强压住心头的蠢动,沉声道:“老人家,你刚刚可曾说过项链?”
碧目老者茫然地抬头,道:“什么,香料?什么香料?”邵泽渊一时为之气结,他并不气馁,自我安慰道:“千万别急,慢慢来,慢慢来!”
稳了稳心神,邵泽渊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道:“老人家,是项——链——”邵泽渊心头霎时闪出那支项链,那支爹娘留下的唯一遗物,叔叔曾叮嘱再三,即便是死也一定要保护好的物事,而自己却毫无保留地把它送予了束天衡。
碧目老者犹豫了一下,道:“好象说过……”
“那就好,那就好!”邵泽渊如释重负,只要他承认提及过项链,那一切就好办了!
邵泽渊强抑住心中的雀跃,深恐自己任何的哪怕是一丝的失误,会触及老者的神经,以至功败垂成。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项链,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当然,它可是绝无仅有的,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条,可是,你……”他微微一顿,话锋一转,道:“你不是我柔然族雇的探子吧?”
邵泽渊哑然失笑道:“您看,我的样子,像么?”
碧目老者也情不自禁,大声笑了起来,“哦,是我杞人忧天了,就算你是,又当如何?”
碧目老者的话语实在太多,啰里八唆,不着边际。“那支项链的饰物是否八角形状?”邵泽渊再出按耐不住,抢先问道。这答案予他来说,至关重要,他想知道,这陌生人是否也识得那支项链,毕竟霜林村中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颈间藏的那支项链,对他而言,它是个绝大的秘密。
邵泽渊万分紧张,屏住呼吸,凝神盯着碧目老者,看他如何作答。碧目老者微微一怔,随即大喜,道:“你见过我柔然神器,如此说来,你,你就是她的孩子,也就是吾儿!”
碧目老者长臂大伸,一个熊抱,便将邵泽渊结结实实地搂入怀中,口中不住道:“吾儿,吾儿!”激动之情溢于颜表。
而邵泽渊的表情则大不相同,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一片翻江倒海,混沌不已,十四年构筑起来的世界,便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十四年来对自己身世的认知,也在这一瞬间冰雪消溶,化为无形,代之而起的是无边的茫然,无边的无所适从。邵泽渊不禁扪心自问,“痴长十四年,自己居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爹娘又是谁?我的亲人,他们又在哪里?我的叔叔……”
念及叔叔邵成业,邵泽渊略一迟疑,叔叔?叔叔?脑海中不由得打了两个问号。叔叔邵成业生前的一幕幕纷纷定格在眼前,往日的种种并未解开邵泽渊的迷团,反倒更生疑窦。迷雾愈来愈浓,郁积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来气,难道说,难道说,邵泽渊心头萌生出一个超级大胆的念头,这想法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就是叔叔邵成业对他隐瞒了许多重要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事关他的命运。这个念头一旦生出,竟在心头再难消除。如果这么想的话,很多事情便可以顺理成章啦,但是,叔叔的作为,又是为什么呢,邵泽渊大感纳罕,纳罕之余,心下凄楚万分,那可是自己的亲叔叔啊,叫他情何以堪。却一回头,但见碧目老者热切的目光,邵泽渊冰凉的心灵渐渐萌生出几丝暖意,虽然与此老素昧平生,但他的热情确实感染了自己,让他倍受感动。
邵泽渊心头忽然生出一念,也许能从这个老人的口中获悉一些关于自己身世的东西,说不定庐山的真容将彻底暴露于面前。想到这里,心下没来由的一阵激动。为求稳妥起见,印证一下他与碧目老者所见是否同一物事,邵泽渊重与老人对质了一遍:质地非金非玉,色泽深裼,链坠呈八角形,内饰奇形文字。碧目老者甚至将其中二十八个异形文字都一一书写下来。邵泽渊盯着地上的文字,骇然变色,就是它,就是这支项链!就是这支自己赠予束天衡的项链。
一想到自己竟然将这么重要的物事送出去,邵泽渊追悔莫及,他倒不是心疼项链价值连城,而是想起它关系自己的身世之谜,那却是千金万金也难以换来的。或者想个办法,途经武州时把那支项链要回来,送出去的物事,再要回来,自己重来没有干过,便觉头疼不已。
从碧目老者的话语中,邵泽渊才知道,自己戴了十数年的项链来历颇为不凡。原来此物来自遥远的塞外草原民族柔然,此乃柔然的镇族神器——生命之奇迹,似乎母亲曾贵为柔然族的圣女,此物随她来到中土,可能她_4460.htm便将神器传予了自己。可是,邵泽渊想不通的是,自己怎么会以幼小年纪离开双亲,和叔叔来到这大山深处的霜林,一思及叔叔可能欺骗了自己,那头便无来由的疼痛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所有的疑惑直似水银泻地般涌入心头,只觉自己一时昏沉,一时清醒。这一切一切的疑惑都逼着邵泽渊,让他给出答案,而最应该站出来的是叔叔邵成业,由他来回答所有的问题。不过他再也无法站出来了,他已长眠于大山深处,陪伴他的是他那未竟的梦想。或许眼前的碧目老者能帮他找到答案。
邵泽渊满含希冀的目光望着碧目老者,道:“老人家,您真是我的义父?”碧目老者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那是当然,难道你娘亲没有告诉你,你没出生前,便已认我做了义你了。”原来还有这么一出,自己这义你居然是提前预订的。邵泽渊一时愕然。
碧目老者顾自说道:“哦,我想起来了,定然是你那徒长着漂亮脸蛋的狗屁老子不让你娘亲说,对不对?”
邵泽渊大奇,“这是为何?”
“我很讨厌你老子,你老子也很讨厌我,因为我不想让你娘亲嫁给他,他记恨于我。可他没想到,我还是做了他儿子的义父。你说他心里能爽吗?”原来还有这样一层过节,说将起来,此老可不是自己的亲人,他可是力图扼杀自己这个小生命的刽子手。
“方才义父,您说我的爹娘目前还健在?”
碧目老者眼中露出怪异的神色,道:“孩子,你怎么啦,自己的爹娘,自己却不知道,却须请教别人?至少我上次看见他们的时候,一个个还活蹦乱跳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