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圣人的父亲伊叔就从中捡出一颗比较完整的,简单打磨了一下,做了一枚弹壳坠子,配了一根红线绳,送给了圣人的母亲。原来母亲一直戴在脖颈上,稀罕了几十年,年岁愈久,愈是金灿灿的。
圣人母亲迷信命,听人家说,圣人多灾多难,是因为少了一个护身符。圣人母亲就准备把这枚弹壳坠子作为护身符送给圣人。
圣人说,这弹壳坠子金灿灿的,叫人好生喜欢。
母亲说,族谅,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好好珍惜它,别弄丢了,弄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母亲的身体是从生了圣人以后开始走下坡路的。母亲生产时落下了月子病,竟一直没有再好转,浑身关节都有炎症,生病简直是家常便饭,仿佛一天到晚寻思着怎样跟病痛打交道,或者怎样吃药,下一场雨也会引起发烧,树叶子哗啦兜起来的风也能使她患上一次感冒,家里灶台除了用来做饭,就是煎药。圣人逃学结束后,才注意到家里这种浓浓的中药气氛,对自己的逃学行为,内心里十分歉疚。
圣人从结束“长征”的时候起,就开始帮着家里做事。放了学,星期天,寒暑假,圣人再也闲不着,除了替家里买菜做饭洗衣之外,像养兔啦喂鸡啦清扫天井啦之类也都干得津津有味儿;最经常做的是走街串巷收贝壳,卖了钱补贴家用。那时候一斤醋7分钱,圣人捡一篮子贝壳,差不多就可以换回一斤醋。青岛有一家公司常年大量收购贝壳,据说是用来做什么饲料的,价钱还不错。伊孝家庄濒临渤海,海滩上生长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蚌,采蚌吃蚌的人很多,吃了蚌肉,剩下的贝壳都是白白扔掉,现在有了专门收购的,等于为乡亲们开辟了一个新财源,乡亲们也增添了一条赚钱的门路,尤其是女人家和不能干重活儿的小孩子们,做这号营生最是得心应手,因此村里村外的不少女人、小孩子都在为青岛的公司收贝壳。青岛的公司定期派人过来,开始挨家挨户收,后来有了规模,就集中在大队前的广场上一起收。
卖贝壳的时候,圣人经常会看到戴着手表、挽着衣袖的凯菊在大队办公室进进出出,神气得像个什么似的。
多年以来,圣人的父亲伊叔一直在做队里的保管,工分不见得有多高,主要是考虑离家近,一来可以在经常赶回去照顾家务,二来可以方便夹带一些小小不然的公家东西。几经周折,凯菊居然最终没有撤换他。
伊孝家庄北边有一个盐场,一开头叫山下盐场,后来叫东风盐场,盛产闻名遐迩的大粒盐,听说主要出口到日本、韩国,产值甚是可观。不定期需要正式工和临时工,公社分摊到临近的各个村庄,伊孝家庄就有了推荐权。这一年又有了一个推荐名额,许多人的眼睛一下子大睁起来。圣人的父亲伊叔曾经十分讨好凯菊,目的就是想被推荐去盐场,因为,只要去了那儿,不论正式的、临时的,都要吃商品粮,就等于脱离了“农业口”了,将来自己退休了,儿子还可以接班。但是凯菊并不买账,任凭伊叔如何筹划,总不给他这个机会。最后伊叔也不再抱此幻想了,心想只要让他干保管也就可以了。
凯菊把自己的弟弟凯凌推荐到了盐场。
圣人的父亲伊叔做梦也想不到凯菊会有事求自己。
凯菊说,伊叔,我看见你老婆脖颈上系着一枚弹壳坠子,不如把它给我吧,我有个用项,明天上午我在办公室等你。
虽然是商量,凯菊却是用了不容商量的语气,这种语气有些逼人,好比漆黑的屋子猛不丁点亮一盏瓦斯灯那样,刺得人睁不开眼。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父亲伊叔没有办法,无奈地答应了。
凯菊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到那枚弹壳坠子挂在圣人母亲的脖项上,看来他也并不知道现在圣人的母亲已经把它交给了圣人。
圣人也没有办法,很不情愿地把弹壳坠子摘下来,眼睛里分明已经噙着大滴的泪花儿,心里又恨又痛,他恨凯菊的霸道,也痛自家的卑微。母亲心里也不好受,有气无力地说,凯菊这叫干什么呀,这么欺负人,简直是造孽啊。
又是一个星期天,圣人约了尧松、尧冠他们,一大早就出门串街收贝壳去了。约莫半下午光景,他们经过村口的时候,圣人远远看见凯菊领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青年从大队办公室里走出来,他依稀看见女青年的脖子上戴着一枚熟悉的弹壳坠子。
圣人恢复正常上学的这个暑假过了一多半,还有几天就要开学的时候呢,村里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一夜之间,凯菊的弟弟、东风盐场的正式工凯凌就和那个女青年一起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凯凌刚刚做了盐场的正式工,如果要说还有什么不顺心顺意的,就是苦恼于没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媳妇儿。
没有人知道那个女青年的详细情况。众说纷纭。据说那个女青年是缇家庄的女知青,是青岛人,别的女知青都离开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留在村里,听说在缇家庄的小学里做过一段时间的语文教师。但是经常请假回青岛,所以虽然近在缇家庄,圣人却对其印象不深。她是一个人住,缇家庄大队把一间废弃的库房给她做了宿舍。说是这个青岛女知青声音那么甜,模样儿那么俊俏,亮亮的眼睛,白白的牙齿,嫩嫩的脖颈,还有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她先后来过伊孝家庄大队几次,喜欢搜集一些古董什么的新奇玩艺儿,凯凌虽然去盐场做了工人,但有时经常到队部来转转,凯菊就把女知青的情况对他讲了,他对这个女知青很感兴趣,凯菊就帮他想办法、出主意,从圣人父亲伊叔那里索要了弹壳坠子,让凯凌用它讨女知青的欢心。
谁知女知青只对弹壳坠子感兴趣,却不怎么待见凯凌,弄得凯凌心里酸酸的、恨恨的。
这天女知青来了伊孝家庄的大队办公室,似乎是为了写一篇什么文章来收集材料的。碰巧凯凌也在,便给凯菊递眼色。于是凯菊说,哦,我弟弟凯凌的盐场里出了不少劳动模范,事迹非常感人,你要是能去采访一WWW.soudu.org下,说不定能写出一个盐业战线上的王进喜呢。凯凌跟盐场的主任很熟,如果你对此有兴趣尽管找他好了,他会帮助你的。女知青信以为真,就这样跟凯凌走了。
凯凌把女知青扣在了他的家里,却并不是要带她前去盐场采访先进人物的先进事迹,而是要哄她上床。他以为只要生米做成熟饭,就会万事大吉了。
最后,不知道是因为凯凌低估了女知青深藏在心中的愤怒,还是女知青以自己的智慧使凯凌放松了警惕,女知青用一把剪刀剪掉了凯凌的命根,并且把剪刀就势**凯凌的肚子,她企图以这样的方式逃出这个魔窟,但是临了才发现卧室的门已经被反锁了,她逃不出去,凯凌强忍剧痛扑上来死死扼住了女孩儿的咽喉,直到她不再反抗为止,而凯凌自己则因失血过多而死。
后事是凯菊亲自处理的,凯菊悄悄地买来两副棺材,从村子外面请了人,草草把两个人的尸首埋在了村北的茔地。
凯菊还在凯凌自己家卧室的地板上,发现了那枚金灿灿的弹壳坠子,上面的红线绳已经被扯断了,凯菊拣起来放在手心里看了看,然后收了起来。
圣人的父亲伊叔和母亲都希望圣人将来能有好的出息,这年秋初,就专程带他去了一次青岛的二姑妈家,准备到青岛的学校参观一下,给圣人一点启示。说那里红瓦绿树,碧海蓝天,环境优美,距离家也不远。父亲伊叔说,圣人,要是你将来能去青岛,那时候我和你娘可以去青岛看你,你可以带我们出去看风景。圣人也很想去青岛,想像中,青岛是一个如梦似幻的美丽都市。圣人觉得青岛比他原来想像中的还要漂亮,除了红瓦绿树、碧海蓝天,还有无数的大楼和流动在大楼之间的各式汽车,而这些看似各不相同的因素如此完美地结合为一个整体,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震撼。
在青岛九中的办公室和教室之间,是一条宽敞高大的长廊。走廊上,镶着一幅长长的玻璃合金橱窗,叫做“励志园”,张贴着各年级的优秀团干、三好学生、劳动标兵。因为里面所宣传的基本上都是这个学校历届毕业生的成绩,圣人觉得这些人自己都不认识,所以此前圣人对这些内容并没怎么留意,就在快要走到长廊的尽头的时候,其中一幅有些褪色的照片吸引了圣人的目光,圣人看到了一张灵秀佼好的面孔,笑吟吟地对着她。照片底部写着她的名字叫柴妍妍。圣人觉得这个叫柴妍妍的女学生好眼熟。大体浏览了一下后面的文字介绍,原来柴妍妍是九中有名的“一支笔”,品学兼优,获过不少奖,她常常把别人看着不起眼的材料变成一篇篇精彩的报刊文章。毕业后,作为知青前往广阔的农村,由于身体不好,经常回岛城修养,去年夏天末一次返回后,从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出现。
柴妍妍神秘失踪了,或者说从人间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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