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公在圣人一生的发展过程中,是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人物,应该说,他也没有受到圣人的任何影响。但是他却搭救了圣人。
潘公正在石阶上踩洗一床老褥子。他完全可以在自己家的天井里完成这项工作,在村庄之外的三角湾做这项工作,意味着付出更多的体力,因为一床湿褥子的重量是很大的,他将褥子拿出来的时候非常之轻,洗刷完毕带回去的时候就变得非常沉重了。但是如果他不这样做也就见不到落水的圣人,进而也就不可能搭救圣人,那样一来圣人不就玩完儿了么?看来潘公的使命不是前来洗褥子,而是来搭救圣人。
这个推论可能潘公不愿意听——在这些文字写下的时刻潘公还健在,正在伊孝家庄的旧宅中艰难呼吸,无疑已经是一个耄耋老者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搭救圣人而出现的。如果把这个意思强加给他,说不准他会很生气。但是事实摆在那儿,圣人被潘公搭救了,为此潘公丢了那床褥子——它在混乱之中滑入三角湾深处了,虽然此后费了很大的劲打捞,但是再也没有踪影。
潘公踩洗着那床褥子。他穿着十分夸张的大裤衩,肚子向凸出着,光着脚反复踩着褥子,踩一会儿便停下来,一只脚支持着身体的重量,腾出一只脚,主要靠侧起来的脚掌往褥子上打一点水,脚掌一击,“哗啦啦”一声,一片水就溅上了褥子,然后继续踩,每一脚踩下去,都会从褥子里挤出一股脏水,脏水越来越少,说明他今天的任务快要完成了。这工夫顺便往水面上看一眼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他就朝水面看了一眼。
圣人此前也在台阶上撩水,不过台阶挺长,圣人所处的位置离他还有几米远,所以他就没有怎么在意。圣人在的时候没怎么在意,圣人消失之后也没怎么在意。这些迹象证明他的确与圣人是毫不相干的呢。但是他偏偏朝水面看了一眼,并且发现前面的水下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浮着,他有些疑惑。那团东西不是水草,不是帽子——这个天气是没有人戴帽子的——却酷似一顶深色的帽子。这样他就往前欠了一下身子,想看得更仔细一些。只是因为三角湾的水质比较混浊,所以无论他怎么看,还是不能断定那是什么东西。
潘公的动作是慢了些。是不是这是他的性格呢?反正其时圣人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圣人落水之后很快喝足了水,喝了满满一肚子,因为他没有拒绝喝水,所以肚子里的水将他直挺挺地浮了起来,头发就像水草那样一根根往水面走,暴露了他的行踪。潘公上岸折了一根树枝,足以够得着圣人头发的位置,他把树枝伸过去,拨拉了一下,这下看清了,原来是一颗人头!什么人淹在水下,头发!漂浮着的千真万确是一个人的头发!
如果潘公此时继续踩洗他的褥子也没有什么不妥,圣人已经死了也不会埋怨他,圣人的父母亲不知道详细情况也不会责怪他,其他的人,虽然很多人都在里面凫水、洗澡,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潘公没有那么做。潘公振臂一呼:“淹死人啦!”奋力扑入水中,拽住圣人的头发将圣人牵出水面来。
岸边堆放着下水洗澡的人的衣裳,大多只是穿了背心、裤衩过来的,潘公首先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背心和大裤衩,又取了别人的背心和裤衩,麻利的遍成了两根布绳子,然后绑住圣人的两只脚倒吊在一株大柳树上,圣人肚子里的浊水顿时通过嘴巴倾泻而出。
圣人被送到莹华的卫生所里,又被转移到山下公社的医院里,医生说这个孩子怎么现在才送过来?瞳孔放大了,脉搏没有了,天这么热,赶快拉回去埋了吧。
圣人的父亲伊叔和母亲从赶到三角湾把圣人抱到莹华那儿开始,一直没有让情绪失控。伊叔将圣人搭在自己的后背上,离开了医院,一步步走得相当沉重。他觉得自己背上背着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堆肉,这个想法让他感到特别难过,是不是,自己含辛茹苦养育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换来的只是这样几十斤的皮肉呢?他不甘心。去看圣人的母亲,她的哀伤仿佛是一副溶解剂,把她的痛苦的脸庞溶解成一片泪水。不用说,这对做父母亲的谁也不会接受圣人已经死亡的说法,没有别的理由,他们就是不肯相信圣人会这么早就离去,大风大浪的大海都去过了,都安然返回来了,又如何会在一个小小的水湾里翻船呢?
伊叔和妻子将圣人小心翼翼的放在炕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单子。伊叔和妻子一个坐在炕旮旯的杌子上,一个坐在紧挨着圣人的脚的炕沿上,无言的看着静静躺着的圣人。就这样一直过了晚饭的时间,谁也想不起来该吃晚饭了,因为感觉不到肚子饿了,煤油灯点了起来,灯光下的圣人脸上红扑扑的。圣人的母亲惊喜万分:“呀,伊叔!你看,族谅他的脸红了!他没有死!族谅还活着啊!”伊叔说:“嗯,你说得没有错,咱儿子他还活着。是活着。”圣人的母亲说:“是吧?你也觉得咱族谅没死是吧?啊,族谅在怎么会死在咱俩前头呢?”说着就下来炕,伸手摸了摸圣人的脸,吓得连忙缩了回来:“就是啊,族谅的脸还发烧呢!族谅真的没有死啊!”伊叔一听,也伸手摸圣人的脸、额头,果真有些温度,又取试圣人的鼻息,却怎么也感觉不到,说:“你来试试他的气儿。”圣人的母亲立刻将手伸到圣人的鼻子下面:“有啊有哇!啊~啊~我的儿啊!”当医生宣布圣人死亡的时候她没有哭,现在感到了圣人的鼻息,却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伊叔没有哭,伊叔只是陪着流眼泪。
哭干了油灯瓶里的油,圣人依然没有动静。圣人的母亲说wWw.:“族谅没有死不假,可是族谅受了惊吓,他的魂儿一定丢在三角湾了,咱们去捞回来吧,捞回来孩子就好了!”伊叔听了妻子的话,将信将疑,但是更倾向于认同,就带了一根长麻绳、扛一根耙子去了三角湾。两个人将耙子拴在麻绳上,徐徐放入水中,然后拉着绳子慢慢走,圣人的母亲边走边轻轻呢喃:“族谅,天黑了,出来了,咱回家吧,咱回家吧,为娘给你熬煎饼吃,给你炒韭菜,还有西红柿。”就这样,绕着三角湾走了一圈又一圈,伊叔管着拖麻绳,圣人的母亲管着重复上面这些话,天要拂晓时分,圣人的母亲将耙子上的魂儿敛气屏息地抖落到随身带来的圣人衣裳里,然后认真团成一个包,抱着回了家,盖在圣人身上。
圣人有什么感觉呢?圣人感到自己趴在母亲的后背上,母亲双手反剪起来托着他的屁股,“回家吧,咱回家吧,为娘给你熬煎饼吃,给你炒韭菜,还有西红柿。”母亲一遍遍重复着这几句话,听上去就像催眠曲,圣人随着母亲的脚步做起梦来。
父母亲用的是古老的“招魂术”,把离开圣人肉身的魂魄重新招了回来。圣人母亲随身带去的那件衣裳是圣人经常穿的,散发着圣人的气息,这样那魂魄就不至于辨认不出来,但是这只是抢救圣人的第一步。“招魂”之后,还要“暖魂”、“游魂”,魂魄一旦脱离了肉身,必然失去体温的保护,所以暖魂是必须的,圣人躺在炕上,即使大热天,锅灶里也要不停加火,将炕烧得火热,让圣人大汗淋漓,这样才能将魂魄暖过来。再就是要背着圣人走街串巷,路上要经历不同人、不同的声调、不同的性别之类,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使魂魄坚强,不至于碰到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吓掉了魂。
后来据母亲说,这一次圣人着实昏睡了9天整。虽然呼吸啦、心跳啦一日强似一日,但是人还是在昏迷状态中,其间伴有发烧和咳嗽,这些都对付过去了。到了第9日,圣人终于睁开了眼睛,首先是母亲情不自禁喜极而泣,其次是父亲伊叔高兴得跑到坟地,趴圣人奶奶的坟头上畅畅快快地烧了半天纸钱。第10日,圣人照旧趴在母亲的后背上,父亲伊叔带路,提着一篮水果,到潘公家致谢,感谢潘公救了圣人一命。潘公的母亲、潘公和潘公的妹妹潘芸都在家,对圣人一家的出现有些不知所措,别的不说,圣人父亲伊叔的辈份很高的,潘公和潘芸应该叫伊叔爷爷,潘公的母亲应该叫伊叔大爷,就依次说了若干祝福的话语。圣人的母亲将圣人从背上放下来,指着潘公说:“族谅,这就是你的潘公兄弟,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一辈子都要记得人家,现在你快给你的恩人磕头吧。”
圣人就顺从地磕了一个响头。
潘公说:“命大的叔叔快起来。WWW.soudu.org”
母亲说:“再磕一个。”
潘公说:“奶奶别难为叔叔了。”
圣人又磕了一个。
潘公说:“大叔不要再磕了。”
母亲说:“要磕三个。”
潘公说:“奶奶你折杀我啊。”
圣人便磕了第三个。
潘公说:“好大叔不要再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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