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团没有去成,圣人的父亲伊叔和母亲并没有感到多么惋惜,一个成天逃学的家伙居然还能受到县京剧团里来的人的召见,已经很了不起了。这说明这孩子真是非同寻常。父亲伊叔渐渐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看来那应该是针对一般人而言的,针对了圣人恐怕不会太灵,圣人不吃这一套。你不能活活把他打死。唉,两个人的战争,总得有一个先退出,否则就得无休无止地打下去,最终或你死我活,或两败俱伤。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呢?伊叔开始反思,颇有改弦更张的味道。
因此关于圣人的神话再次被唤起。圣人就是圣人,没有上过几WWW.soudu.org天学,却能唱京剧,连那么稀罕的《捉放曹》都能唱呢。但是呢,福气不能过早享尽了,圣人年纪轻轻,不宜现在便匆忙赶去县里的京剧团去享福,福要慢慢享才是正理儿。如此一来,圣人没有去成京剧团,反而预示着他将来可能去那比京剧团更好的地方,想想看啊,那真叫一个前程万里、未来不可限量啊。在伊孝家庄,这的确是天大的荣耀啊。于是,有关圣人的一切,都被打上了前世修为的标签,圣人之所以如此有出息,应该就是他们家的组分选得好,他们的祖上积够了阴德啊。
在人们崇拜的目光中,圣人感到那里面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是他们孜孜不倦地把优异的血脉传给了他,因此才有他的今天。他只不过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代表而已。
不管怎么说,圣人“长征”的回归还是比较体面的。这个结局以前连想都不敢想。为此圣人心里格外感谢父亲伊叔。对父亲伊叔的好感和敬意在累积。圣人没有去探究父亲伊叔在这段时间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但是他知道父亲毕竟心疼自己,不拿他当外人,反过来,圣人又觉得挺对不住伊叔的,自己的逃学必定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圣人决定找个机会弥补一下才好。
这个机会是尧松带来的。
“长征”以来,他们之间的接触也少了许多,怪想念的。圣人回来的消息是与京剧团招演员的事情一起释放出来的,尧松就来找圣人,约了一起去大坝钓鱼。尧松问行不行,如果行,他就去跟尧冠也说说,还有另外几个同学,像尧波、凯闯、广等等,说不准也会去。圣人说行,正好是星期天嘛,去钓几条大鱼回来,给我爹吃。尧松一听吓了一大跳,你和你爹不是死对头来着?这是动了哪根筋了?圣人说,生为人子,须做人子,父子其子,人子子父,人子子人。尧松眼睛睁大了一号,呀,族谅,你说的这几个“子子”,太深奥了呀。
果然去大坝的人不少。尧松、尧冠之外,还有尧波、广、根房、凯闯,都是小学同学,其中根房、凯闯和尧波还跟圣人同一个班。他们见了圣人都很高兴,一路上又唱又跳。最后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到达大坝。
大坝是为拦海潮而修建的,30多公里长,往东一直通到掖县三山岛,往西一直通到潍坊,有人称之为山下公社的土长城,海啸那年原来的大坝基本上被冲垮了,现在的坝是新的,当年司季妹他们还曾经参与过修坝呢。正北正南对着伊孝家庄的这一段大坝上有一个巨大的闸门,水很深,每年都会在这个地方淹死几个人,而这个位置的鱼很多,常常能钓到大家伙,所以圣人他们径直来了大坝的闸门。
从闸门上北望,是一望无垠的海滩和海水线。涨潮之前海滩裸露在外,水线退到很远的北边,涨潮时水线又会迅速南下,直到大坝附近。一般说来,大坝内的水位并不深,只有刮大风的时候,水位才陡涨起来,因此平常所能看到的景象是很平静的。巨大而富有引力的平静。向北看过去,水天交接处氤氲朦胧,透着一种苍苍茫茫的神秘。
从那神秘之中,会有一拨拨的打渔人不断冒出来,或挑着胆子,或背着网兜,懒散而平静地望坝而行。圣人就知道,这些打渔人其实刚刚赶了一个潮水,他们跟着潮水下去,下到某一条潮水带不走的深沟,然后布网,等着鱼来,他们起网,是因涨潮了,潮水一来,刚才布网的深沟就将被淹没了,必须及时离开。
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一支长长的蚁阵,沿着几乎难以辨别的路线向岸边移动。看得久了,会发现小蚂蚁变成了大蚂蚁,然后变成了麻雀,变成了鸡婆,变成了一长溜垂直摆放的木棍,是的,你根本看不出他们的四肢,整个儿就是一根直直的木棍……至此还是很渺小,眼睛眯一下看,这些连成串的木棍,又好像是描在海滩上的一道粗线条似的。如果这道粗线条加快速度游动,会很像一条蛇。不过很快就显出人的模样来了,能辨认出两条腿的形状来了;再一会儿,便能看出高矮胖瘦和老幼了。
这些是每天都要追逐潮水的打渔人,还有不需要追逐潮水的,那就是船工了。船工日夜漂浮在海上,有了收获,要么运到三山岛的码头批发,要么派人运回村庄,当然收入都是生产队的。船只也是生产队的。当时还没有机动船,所有的船只都是风动的,很少划船,船上甚至没有配备桨板,只是靠帆,靠海浪,有风的时候帆满浪涌,行船最是省力。倘若无风,则只能倚靠潮涨潮落来行船了。
那些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靠岸一次,主要是补给淡水和粮食、菜蔬之类。船只靠岸很简单,就是利用涨潮的时机一直漂上来,然后在距离大坝不远处抛锚。平常并不需要人看,上面没有值钱的东西,也无人会偷到船上去,所以在船工回村的时间里,那些船只都扔在坝里面。
圣人还跑了这么多的地方,还没有坐船出过海的经历。坐在闸门上的圣人看到了那些抛锚的船只,疏忽间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借船出海。所谓借,也就是并不想偷走,只是用一用,用完了就还回来。招呼么,是不必打的,一则不知跟哪个说,船工们现在正在村庄里;二则说了白说——船工们是不会允许小孩子们独自驶船出海的。
当圣人把这个想法跟各位伙伴儿一说,大家立刻欢呼起来。驶船出海,太棒了!他们跟圣人一样,也没有乘船出海的经历,现在大伙儿一起弄条船到海上玩一玩,该有多么刺激啊!有了这个想法,谁也没有心思再钓鱼了,一个个席地坐在拦海大坝上,痴痴地等着潮水涨过来。他们知道,潮水一来,就可以把船稳稳当当浮起来。
那天他们是在上午9点钟左右的时候出发的,一律步行,到达拦海坝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然后稍微一磨蹭,就到了午后。午后时分,赶海布网的打渔人陆陆续续都上岸来了,过了大坝,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从他们的捕获物来看,多是梭鱼,小黄鱼,还有少量的刀鱼。同样是赶海,打渔人收获的数量多寡相差很大,有的捕到了大大小小数十条,有的只捕到了一两条。假如换算成工分,则多者可得几十分,少者只能得三四分。而得工分少的人,或许更辛苦,或许家庭负担更重些,但就是运气不好,手艺也差池一些。
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俱各低着头走路,谁也不开口说话,像是害怕一开口就会惊扰了他们一直守护wWw.着的这种缄默。
他们互相不说话,自然也想不起来东张西望地跟无干的人打招呼,所以虽然他们也认识坐在坝顶上的几个孩子,但是都没有心思招呼一声。倒是有人注意到了其中有圣人的身影,格外看过来长长的一眼。好不容易等他们走过去了,眼看着海里的潮水也要涨起来了。圣人和大伙儿一起奔向一只最靠前的船,然后七手八脚解开缆绳,将铁锚挽起,一眨眼又全都跳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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