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在从大张家庄逃离的途中,圣人没有像往常那样将两只胳膊平伸出去,为的是利用跑动的过程简短地整理一下思绪,谋划下一个步骤。既能保证可行,又能全身而退。所谓全身而退,在圣人看来,就是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体面,不再受到皮肉和精神方面的虐待。这段时间,他已经真正经历了两个女人,从而使他对女人、对人生有了超乎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的深刻认识。一是女人不可或缺,人生即使不全为了女人,起码也应当占有七成以上的份额。二是人生应当与快乐相关,快乐应当是人生的底色,不快乐的人生,毋宁早日wWw.结束。
在大姑妈家的这些日子,圣人的奔跑能力有所下降,刚跑出两三里地,人已经累得不像样了。当初跟着张建新从沙河桥往大张家庄来的时候,是沿着笔直的沙土公路走的,沙土公路笔直,不代表从大张家庄到沙河镇之间的最近距离也在公路上,两地之间有许多的池塘以及池塘间的羊肠小径,沿着这样的小径走,或许可以省掉不少路。圣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可能因为他看见了公路下面一个池塘边的台地上种着大片西红柿,而从西红柿地往前看,又能看得见是一大片西瓜地,圣人觉得边走路边吃点东西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圣人脚上是一双破烂不堪的塑料凉鞋,下了公路,刚走出几步远,凉鞋就给小径上的黏土沾掉了,捡起鞋子一看,鞋底全是厚厚的黏土,甩都很难甩掉,便光着脚丫子走路,这下可好,一脚就踩上了一堆蒺藜,痛得圣人蹲下身抱着脚丫子剔了半天,才把扎进肉里去的蒺藜刺给拔出来,而脚掌已经变成血淋淋的了。回头看看,离公路还不算太远,于是,只好重新掉头往回返,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公路。
戏剧性的一幕就此开场:张旭升骑坐在张建新身旁的挡护板上,父亲伊叔和圣人的母亲、大姑妈、大姑父、表姐张爱婴都坐在拖拉机的车斗里面,“突突突”地开了过来,张旭升正在朝圣人的方向指指点点。圣人觉得自己不能再跑了,脚掌上的痛是一回事,另外,他不想让大姑妈一家看到他狼狈逃窜的模样儿。
就像约好了似的,拖拉机刚进伊孝家庄,就有学校的凯凌等在家门口外了。凯凌的鼻梁骨看来早已恢复了常态,他面带喜色,还带有些许讨好的神情,迎着一拖拉机人。他嗬嗬笑着说:“嗨,我今天这是第三次过来了,居然果真把你们等来了!”圣人心想我今天可不是为了上学才回来的,我是被“绑架”回来的,我还没做好这个准备呢。父亲伊叔说:“凯凌你找谁?”凯凌说:“我找族谅啊!”伊叔说:“你找他什么事儿,是为了上学的事儿么?”凯凌说:“算是吧!不过,县里的京剧团到公社里招唱京剧的苗子,公社就问学校要人,大家想来想去,就想起来族谅的京剧唱得还可以,他的嗓门子最大了。”
虽然不认识凯凌是谁,但是大姑父张府江同样表现出了足够多的热情。他从车斗上一跃而下,几乎抱住了凯凌:“啊,谢谢你啊,真不错,这孩子在京剧方面是有些天赋,能去县上的京剧团,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凯凌说:“啊,学校现在只是推荐,能不能去,还要看县京剧团的意思。”大姑父说:“那还不一样?有谁能唱过族谅?我看这事儿是板上钉钉了。”其他人,包括圣人的父母亲,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他们一路上原本还在算计着回来如何处置圣人,不料想一下子就有了这样的大出息。去县京剧团!天哪,就是说,圣人马上就要变成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啊!真是什么人有什么福,圣人成天价只知道逃学,却得到了一个金饭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张旭升讪讪的,眼睛看向别处。心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多让圣人在自己家里多呆几天,那样一来,就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看来是自己无意间帮了圣人的大忙,真是该死啊。张爱婴心里的欢喜全写在脸上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看圣人的眼神中充满了怜爱和不舍。想想自己刚刚跟这样一个未来的大京剧演员朝夕相处过那么多日夜,自己曾经一次次WWW.soudu.org跟他亲密相拥,一股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就遗憾现在的婚姻制度有多么不合理:如果允许“亲上加亲”的婚姻,她一定想办法把圣人搞到手,让他成为自己的男人,终生相伴。
就这样,圣人去了公社。京剧团来了三个人,专门挑选有演员潜质的少年,经过短暂培训后上场演出样板戏。公社里所有的学校都推荐了自己的候选人,连圣人在内,一共16名,年龄皆不相上下。每位需要自我介绍、才艺展示以及唱功。地点设在公社的小礼堂,这是圣人首次进入这个小礼堂。此后圣人进过无数的礼堂,但是印象最深、最有感情的还是这一个。他发现,正是从这个礼堂,真正开始了他的奔向城市之路。实事求是地说,其他一些选手,虽然素质不完全一样,但是表现得都很拘束,有几个还因为紧张而口吃起来,严重影响了水平发挥,圣人过五关斩六将地冲入了5个人的决赛,最后的5个人将角逐两个名额。圣人毫无悬念地进入了这个决赛圈。决赛演唱一个京剧段子,圣人一个人演唱了《捉放曹》的唱腔——
[西皮慢板]
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背转身自埋怨我自己作差,
我先前只望他宽宏量大,却原来贼是个无义的冤家;
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
这时候我只得暂且忍耐在心下,既同行共大事必须要劝解与他。
[二六]
休道我言语多必有奸诈,你本是大意人把事作差,
吕伯奢与你父相交不假,为什么起疑心杀他的全家;
一家人被你杀也就该罢,出庄来杀老丈是何根芽?
[摇板]
好言语劝不醒蠢牛木马,把此贼好一比井底之蛙……
唱毕,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京剧团里的人,对圣人的表现简直可以用“大惊失色”来形容。一个这么小、其貌不扬的小孩子,看上去与其同龄并无不同,如果他能哼唱几句词儿也算不错了,如果他能唱完一个唱腔就算不易了,他居然能一个人唱一桌,唱腔变换老道自如,把京剧唱到这个份儿上,实属罕见。
但此后,圣人得出了一条重要心得:发肤皆父母所赐,不可轻易损伤。否则必受其咎。人生下来是什么样子的,最好完好如初地保持下去,如果中途由于各种原因对自己的“原版”作出休整,则应是有违天理的事体。圣人不是埋怨雯藏,不过事情的源头呢却正在雯藏身上——当年恰恰是因为雯藏的缘故,圣人的的太阳穴被那只喷药桶磕出了一个大洞,差点破了相,在医院里面整整缝了14针。这14针保证了圣人面部形象的完整,却令人遗憾地在太阳穴靠近右眼窝的位置留下了深深的缝痕。说起这事,乃是因为圣人的京剧团之路,就是因为这个位置的缺陷而与之失之交臂了。
唱得好、潜质好、各方面皆好,惟独脸上有块伤疤,这对上台演出的人来说是一个大忌呀。何况圣人年龄尚小,身体还在发育过程之中,很难说,这疤痕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如果那样的话,事情将会更糟。演员化妆归化妆,但是首先得形象姣好,否则光靠化妆怎么行呢?
就这样,圣人到了公社的礼堂,却未能从礼堂前进一步,走到县里去,而是从礼堂后退了一步,返回了伊孝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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