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跑出医院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一层薄如棉纱的白雾像梦境一样弥漫着。透过白雾,飘来炊烟的味道,这种味道勾起了圣人的食欲,他饥饿难忍,必须马上吃点什么才行。走到藏布袋子的那个秫秸垛前面,搬开挡住布袋子的秫秸捆,隐约感到有些怪异,但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当伸进手去去吃的东西,立刻痛得“啊!”了一声,接着就看见一堆大大小小的老鼠连蹦带跳地钻出来,有几只大一些的老鼠胡须上依稀沾着粒粒饼干碎屑,最后是一直拖着半截子尾巴的家伙。
把布袋子提起来一看,上面已经有了好几个鸡蛋大小的窟窿,里面剩下的东西要么被咬成了碎片儿,要么给屙满了令人恶心的老鼠屎。气得圣人真想追上去踩死一两只老鼠,可是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半只老鼠也不见了。
昨夜耗费的精力太多,现在除了饥饿,还有一点点困倦,如果不是发现了老鼠,圣人很想倒在秫秸捆上打一个盹什么的。这儿既然有那么稠的老鼠,一旦睡过去,不成了这帮老鼠的美食才怪呢。弄不好鼻子啦、耳朵啦,都有可能被咬掉。圣人顿时倦意全无。
往哪儿走呢?舅舅那儿——亲姥姥家自然是不能短时间内再去了——刚刚离开,这么快就折回去不好解释,也很没面子,当时人家那么挽留足迹住下,住几天再走,自己却坚持要走,所以现在是不能回去的。“逃学五角星”中只有大姑妈家还没有光临了,圣人决定就去大姑妈家。
大张家庄——这是大姑妈家所在的村庄,距离圣人自己的村庄伊孝家庄很远,足足有36里路,即使沙河镇算起,也还需要走超过15里的路程。
这段路呀,如果骑自行车,半个钟头之内便可以解决。如果步行,一两个小时也能解决,只要中间不歇脚。问题是圣人不记得路,以前去大姑妈家都是跟随父亲伊叔去的,父亲伊叔通常借一辆自行车,驮着圣人去。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位上是不需要亲自记路的,而且他也未曾设想过要自己独立走完这条路。此外,圣人现在感到非常非常饥饿,非常非常需要找个什么地方找点什么东西来填肚子。因此,对圣人而言,这段路程之难就可想而知了。
如果知难而却步,那就不是圣人的做派了。圣人的不服输的性格使他毫不犹豫地朝沙河镇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要走的路一旦明确,饥饿便不再是一件多么不可战胜的事情。圣人贴着沙土公路的边边儿走,走着走着就发现了行道树的树中 文首发干上爬满了黑不溜秋的蝉,而这些东西是可以用来吃一吃的。要么因为天刚刚放亮,还没有从夜晚的状态中恢复;要么因为早晨的温度有些低,需要太阳照一会儿之后才能活动,那些蝉们都非常安静,圣人走近了都没有什么反应,这在其他时间是不可能的,见了人影儿就慌不迭地飞走。圣人可以不慌不忙地,像摘桃子那样把蝉一只只从树干上剥离下来,稍微一加工,拽掉翅膀,就可以吃了。蝉的上半截,相当于鸟儿的腰部,那儿全是肉,人们习称之为“马肉”,没如此吃过蝉的人,无论如何不会知道有多么美味,反正是,圣人吃得口舌生津,因为太津津有味了,还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舌苔一次。
圣人一共吃下了117只蝉,还感到意犹未尽。但是蝉们却渐次苏醒了,看到人影儿要飞了,一开始是从树干上剥离,到了后来却像拍苍蝇那样猛地往树干上一拍,才能把蝉捉住,拍到第117只的时候圣人的手掌都要拍烂了。出掌的速度,因为手臂被震得发了麻,变得越来越慢,蝉们则越来越灵便,翅膀一响,“嗖”地一声就飞走了。好在圣人的肚子也差不多已经盛满了,便不再拍蝉。
沙河镇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圣人还没有独自到过这么远、这么的地方。
首先这儿的拖拉机比山下公社多,大街上停着若干12马力的红色拖拉机,有的拖拉机的拖斗里还装着好几头牛,可知这拖拉机的劲头有多么大。除了四个轮子、带方向盘的拖拉机,圣人还见到了两个轮子、不带方向盘的,后来知道那叫做手扶拖拉机,更奇怪的是,圣人看见其中一台手扶拖拉机上坐着一个女的,年龄跟司季妹差不多大,有一张漂亮的瓜子脸,居然能开得动这个铁玩艺儿。圣人想,这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女人不知嫁给了什么样的丈夫,不知道她的丈夫的脾气好不好,是否也像凯菊那样是一个王八蛋。
其次,沙河镇的人多。沙河镇位于三个县的交界,三个县的人都能来,因此沙河镇的集是不散的,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每隔几天设集,这儿的集有。走过停放拖拉机的一段大街,朝里走没多久,人就多了起来,就像赶大潮那样,不是这儿一帮那儿一拨,而是到处都有人,真不懂哪儿冒出来了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人来沙河镇干什么。人多了方言就多,圣人能听到各种方言,这些方言真是五花八门,有的听上去就像是舌头打了结似的不怎么灵光,可是若循着声音去看一看,又发现这些人并不丑陋,有的不仅不丑陋,还镶着好几颗金牙呢。
前面有人在吵架,一个是本地口音,另一个是外地方言。音质都很粗,但听得出那是一男一女,其中那女的是本地口音。围了不少人。圣人挤过去一看,明白过来,原来是一个平度的男人冒犯了一个本地女人,两个人本不相识,但是都抽烟,女的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儿,被那男的吐了一根长长的烟棒从中间穿了过去。女的不服气,吐出一个小烟圈儿,那男的就吐出一个小烟棒从中穿过。最后那女的吐出了一个更小的烟圈儿,没想到那男的马上吐出了一根像火柴棍一样细的烟棒从中一穿而过。那女的就认为自己吃了亏,说那男的不正经,吃她的豆腐云云,要求那男的向她道歉。
但是那男人并不买她的帐,说:“你这是竹竿子打枣呢,打别人不打自己,要说不正经,也是我俩谁都不正经,母猪不撅腚,公猪往哪儿上呀?”
女的被那男的压了下去,本来就觉得晦气,听了这话,就越发受不住了:“你还骂人哟!你骂谁是母猪啊,你要说说清楚!”
男的说:“啊,我没说清楚,你是公猪,我是母猪!”
女的说:“你不道歉,我要告你耍流氓!”
男的说:“你不道歉,我也要告你耍流氓!”
女的说:“你说我怎么流氓你了?”
男的说:“我怎么流氓你了?”
女的说:“你吃我豆腐!”
男的说:“啊,你是磨豆腐的,豆腐就是叫人吃的嘛!”
两个人吵得正凶,互不相让,人越围越多,就有人报了警。很快派出所来了一胖一瘦两个蓝衣公安,胖得那个显得嫩,瘦的那个显得老,老的问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却谁也不想开口,老公安便指着男的问:“你是哪儿人?”
男的说:“平度。”
老公安说:“来这儿做甚?”
男的说:“赶集。”
老公安说:“你怎么耍的流氓?”
男的说:“我没耍流氓。”
老公安说:“你没耍流氓,人家怎么说你耍流氓?”
男的说:“她发神经呗。”
女的立刻反击:“你才发神经呐!”
老公安说:“那你说说看,他是怎样耍你的流氓的?”
女的满脸委屈:“我吐一个圈儿,他吐一个棒儿,他的那个棒儿硬是从我的这个圈儿里穿过去……”
老公安对男的说:“她说的对不对?”
男的说:“对。”
老公安说:“这就是了。小孙哎——”
嫩公安说:“所长,在呢。”
老公安说:“他们两个当中耍流氓,带回去处理。”
嫩公安说:“是,所长。”
女的说:“他耍流氓,关我什么事呀?”
老公安说:“少废话了,你也不是好东西。”
两个公安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朝派出所走,一大群人就跟在后面看热闹。老公安说你们不要跟着,不要影响办案。嫩公安也说谁再跟着就连谁一块办了。由于跟着、围着的人多,嫩公安的话人们没有听清,他就又高声重复了一遍,谁再跟在后面就是影响办案,就是现行反革命,就连他一块办了!这下人们听清了,啧啧,现行反革命,谁受得了!于是他们后面的队伍刹了车,改为目送他们几个人朝派出所去了。
圣人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儿来,不知道为什么吐吐烟圈儿吐吐烟棒儿就犯了法,成了耍流氓。看来要违法犯罪是很容易的事啊。圣人听到街上的议论,说那个女的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是沙河镇一个富农的小女儿,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三弦,父亲那些年已经被作为现行反革命镇压了,母亲也死了,本来曾经有一个哥哥的,在1950年逃去台湾,家里剩下她一个人没有人敢要,她自己也破罐子破摔,成天好吃懒做,在街上找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赚取一点油米钱,是个有名的破鞋。而那个男的,不了解“行情”,结果陷了进去,跟着倒了霉。
集市上虽然少了三弦和刚才那个男的,却依然拥挤不堪。圣人想,要是渴望看人的时候,就快到沙河镇来吧,这儿什么样儿的人都能看到。圣人在人缝中钻行,只能看到那些人腰以下部位,有的腰又宽又肥,有的腰又窄又瘦。有的腰上肉白,没有肉瘤,有的腰上肉黑,有肉瘤。有的腰部系了条皮带,有的腰部扎了一根布绳儿,扎根布绳儿的大多是女人的腰,那皮肉看上去就细些,就嫩些,就让人浮想联翩。从腰往下看,满眼是脚,各种各样的脚,圣人真是开了眼界,他没有注意雯藏和司季妹的脚,但是现在看到的这些脚,无论如何不如线绒的脚丫子好看。也不知线绒嫁到哪儿去了,今生恐怕再也尝不到那种特有的蒸茄子味道了。
圣人一直在人们腰以下部位拥挤,头皮都要挤破了。他觉得自己像一条逆水中的鱼,正在艰难地前行,前后左右全是阻力,尽管如此,却不能稍稍停下来,因为一旦自己停下来,就有可能被推倒,或者被推到相反的方向。似乎连正常呼吸也有了难度,空气里面充斥着烟臭、汗臭、体臭和其他各种闻得到却叫不上名字来的臭。倘若把这些臭味搜集起来,制成一种混合毒气弹,势必具有非凡杀伤力,拿来对付“四害”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不过,他只要用力向上一蹿,立刻便会脚不沾地,被别人架空着走,省去拥挤的辛苦,而那样他就可以轻松地呼吸了。
思想的妙处在于可以变成行动,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以变成行动的思想是最切合_38605.html实际的,也往往是最危险的。换言之,思想是一条能够咬伤自己的蛇。就像是,一个人站在悬崖峭壁的山巅,生出一个念头要跳下来,这个念头倘若马上就变作行动,那么这个人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什么念头了。他的念头结束了一切。圣人的好处则在于想到了就干,不愿拖泥带水。于是随着一声“哎哟!”双膝一弓,使劲往上一蹿,准确地扒住身边两个人的肩头。
而这一左一右两个肩头,分别属于快刀十三和快刀十四——真是倒霉透顶,偏偏两个都是杀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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