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从铺号上看,很容易使人产生误解,以为这是一家造导作坊或者磨刀铺。有来买刀具的,走近了,闻到喷涌而出的血浆的味道,仔细往里一瞧,再看到两边的铁架子上倒挂的白条猪,才明白这儿是一个杀猪的所在。有时候不必走得太近也能知道这个铺子是干什么营生的,因为里面传出一声声令人心焦的猪的哀鸣。那苦命的猪想必是猜出了这俩兄弟的用心,一进去就想往出逃,终于被束缚起来,反绑在杀猪台上。通常是十四,抡起一根钢钎找准猪头狠狠一击,那猪的此生基本上就趋于完结了。与生命最后的联系是一声拖着腔的惨叫,好像准备不充分似的,所以叫得七零八落,毫无体面,但是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这一叫上,叫完了也就结束了——三下五除二,两兄弟就配合默契地把它变成了一个个大肉坨。
十三是兄,十四是弟。据说呢,十三能在短短5分钟之内以13刀将一头生猪变成猪肉,十四则仅多一刀而已。他们兄弟俩的宰猪过程简直就是艺术,堪称完美。一刀下去,首先切断喉管,同时也是放血,但是刀并未拔出,而是平伸着从猪脖子下面的直接切入皮下,然后,左手轻轻拍着猪皮在前面引导,右手扶着刀柄跟随,那刀仿佛自生了智能和动力,扶住刀柄的手仅仅是配合刀的本能,只见猪皮下面像有一条蛇在快速游动,游到猪尾打了一个旋,便从一侧游到了另一侧。当它游回猪脖子附近的时候,忽地闪了一下,变成了一长溜刀光,整张猪皮就像脱衣裳一样褪了下来。左手拎着一只猪耳朵,右手一晃,猪的眼睛还圆睁着,猪头便脱离了猪身。开膛也是一刀,手腕动了几下,一套猪内脏和下水就被拎了出来,直到那排骨和筋肉都分离完毕,猪的心脏还在大盆里跳呀跳,跳个不停呢。
快刀十三和快刀十四是一对堂兄弟,现在的称呼其实是他们的绰号,但是没人知道两兄弟的真名实姓,他们本不是沙河镇街上的人,除了收猪杀猪买猪肉,他们一般很少与街上的人家有来往,因为,似乎街上的人家,大人和小孩子,都有意无意地跟他们保持着距离,发怵跟他们打交道,通常是问明白了价钱买了肉付了钱转身就走,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杀生的人,脸上、眼睛里总多少带着那么一股子嗜血的杀气,何况这两兄弟的长相非常之恐怖,看上去仿佛要把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当成下刀子的对象似的。人们只知道他们兄弟俩杀猪时出刀快,收拾得利索,所以出售的猪肉很嫩很好吃,其他的事情就没人关心了,自然也就没人在意他们是从哪儿迁来的。
快刀十四管着收购生猪,与别人打交道多一些,上街次数多,看到的人多,这看到的人中,自然不光是男的,自然有女的,看了就有了想法。
倒不是说此前快刀十四没有见过女人,话再怎么样也不能那么说,快刀十四不仅见过女人,他以及他的哥哥快刀十三之所以离开自己的家乡跑到沙河镇来开杀猪铺子,与女人颇有干系。一句话,那是因为快刀十四在女人身上犯了事才逃出来的,如果不逃走,进监狱,甚至吃枪子儿都是有可能的。而快刀十三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弟,也毅然跟着弟弟踏上了流亡之路。说起来,他们的家乡并不算太远,也是胶东,一个叫做栖霞的地方,但是自打从家乡逃出来,两兄弟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不知不觉过了四年。刚来沙河镇的时候,两兄弟有如惊弓之鸟,时时不敢张扬,事事谨小慎微,十四曾经对十三表过态,这辈子再也不碰女人了。
但是此话尽管当时是当真的,邂逅了女人也不肯多看一眼,男女大防那跟弦儿始终紧绷着,可是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原来紧绷着的那根弦渐渐松弛下来,其实已经改变了初衷,23岁的十四蠢蠢欲动,又开始认真地做起关于女人的梦来。他这样一做梦,铺子里的收入就开始下降,因为他不光做梦,还从铺子里偷偷摸摸地拿了猪的下水做本钱,寻花问柳。十四的变化,十三是觉察到了的,对十三的好恶,他这个当哥哥的可以说了若指掌,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十三心里明白,十四不想干的事情,谁也强迫不了他;反之,十四想干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他。当初十四在家乡惹了那么大的乱子出来,就是因为他的这种秉性。来了沙河镇,十三把钱管起来,他一本正经地对十四说:“等到挣够了钱,咱们兄弟俩就造一座连在一起的房子,每人娶上一个媳妇儿,生下一堆小孩子,好生过日子。”
不给十四乱花钱,就是为了让他绝了出去胡混的念头,正儿八经做事、挣钱。在十三看来,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图个衣食富足、平安无事么?
人是一种非常善于健忘的动物。十四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故态复萌了。劝也劝不住,到了晚上,还常常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拉到铺子里**,凌晨时分再送走。十三的年龄只比十四大两岁多一点,面对十三频率极高的逞欲“示范”,难免心旌摇摇。但是他却不能就此放下身段,跟着十四的样子学,兄长的身份使他的头脑始终能够保持足够的清醒,他觉得,如果弟弟十四照此下去,或许用不了很久,他们就不得不再度走上流亡之路。而作为兄长,他势必被再次牵涉进去,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不会丢下十四不管不问的。如果十四要跳下深渊,他也一定会跟着往下跳的。
梦多酒亦多,三杯二锅头下肚,十四才勉强睡过去。早晨起来准备杀猪的时候,发现昨天收购来的猪不见了,而且那是一头大猪。宰一头猪,不过赚几个辛苦钱,现在丢了一头猪,等于这小半年以来的辛苦都白费了,急得两兄弟天不亮就出来找,寻遍了整个沙河镇,把镇上的每一条街都找过了,但是不见那头猪的踪迹。天亮以后又到集上的牲畜摊前找,仔细辨认正在出售的猪,还是没有找到。两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圣人扒上了他们的肩膀。十三吃了一惊,十四也吃了一惊,等看清楚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的时候,两兄弟不由得对视一笑,不动声色地互相靠近了一步,免得让圣人从肩膀上掉下来,实际上他们是将圣人夹了中间,“夹”着圣人在走。
圣人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迥异于迄今为止所嗅到的所有气味,那是一股血腥的味道,冰冷而炙人。圣人先是打了一个寒噤,随之感到烫得难受起来,就像他的皮肤触到的不是肉体,而是烙铁一般。他残存的敏感使他感到了某种威胁,他想离开这两个肩膀,但是已经不能够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刻意控制了,一种无名的悲哀袭上心头,心想自己怎么能如此莽撞啊,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跳上两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的肩膀呢?一旦这两个人真的是不正经之人,那不糟了?
仿佛前途一下子变得苍茫起来。
不过,尽管如此,圣人并未因此而乱了方寸。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意识到的样子,继续扒在两兄弟的肩头。
肩膀上突然跳上一个圣人来,十三和十四的反应差不多,都是一瞪眼一咧嘴,但心思是不一样的。十三的心思是,这个小孩子如此有趣,互相不认识居然敢扒肩膀,一定非同寻常,看他零丁一人,应该是一个人在外面玩耍迷了路或者出了什么状况,先带他回铺子里去,之后问他一问,了解一下他的情况,如果他的家很近,那就送他回去;如果他的家很远,那就不妨在铺子里多住几日,等他的家里人找来再说,顺手结个好人缘。十四的心思是,猪丢了一头,弄个小子回去,养几天,看有没有想买一个儿子的主儿,如果有这样的主儿,那价钱当不低于一头猪,真叫是丢了芝麻,捡了西瓜呢。
进了快刀铺,圣人的后背上中 文首发咝咝抽冷气,各种各样无比锋利的刀具挂满了刀架,有的刀柄上还沾着已经变黑了血渍。挂在墙壁上的一排黑亮的大钓钩,那是杀猪之后用来吊生肉块的,都是笨重的钢铁家伙,却已经被血肉打磨得油光锃亮。最恐怖的是杀猪台,那是一个四条腿的木架子,只有五六十公分高,看上去就像一张窄小的、被抽去铺板的床架,却比床架结实多了,那四条腿就像四根石柱,上窄下宽,稳稳当当。两侧各有一截方形的枕木,两截枕木之间有七八十公分宽,连接四根稍细一格的方木,这些连接的方木中央被加工出了一个弧度,这样就使整个木架的中间稍稍下陷了一截,屠宰物在上面,会起到固定作用。木架的前面做成了半个洗脸盆一般大小的形状,那儿正好屠宰物头部的位置。
圣人此前没有亲眼见过如何杀猪,但是他能想像得出一头猪躺在上面的景象,他想,那上面既然能放得下去一头猪,自然也能放得下去一个人,这两兄弟一个摁住身体,一个下刀,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就下来了。
圣人仿佛看到了在这张杀猪台上行将上演的不幸镜头,他像筛糠那样哆嗦起来,逃命似的挣脱开两兄弟_38605.html的把持,拔腿就跑。
遗憾的是,十三十四不像圣人的父亲伊叔那般慢慢腾腾——或者与十三十四相比,伊叔的动作简直是太小巫见大巫了——圣人没跑出两步远,就给十三十四合力擒拿回来。十三把圣人丢给了十四。十四还气极败坏地掴了他一掌:“给老子好生呆着别动,别把老子惹恼咯,信不信,再跑老子就一刀剁下你的狗头来!”
圣人筛着糠说:“信。”
很好的天光,非常适合下面的对话。圣人暂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如何站在了这样两个陌生男子的面前。他们两个人的形象,通常根本引不起圣人的注意,属于极其大众化的形象。如果他们不是杀猪的,圣人宁可把他们想像成为两堆狗屎,狗屎是完全可以对其视而不见的、置之不理的,但是他们是两个杀猪的,这就颇为不同,因为,如果可以杀猪,也可以杀人,这就不能不理会了。
十四说:“你是要老子把你绑起来呢,还是不绑起来呢?”
圣人说:“不绑。我爹才好绑我呢。”
十四说:“嗯,老子不是你爹,不绑你。不过老子刚才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么?”
圣人说:“嗯,听明白了。”
十四说:“你要是敢再跑,老子就把你摁在杀猪台上,一刀斩下你的狗头来。”
圣人说:“人头,不是狗头。”
十四说:“老子说是什么头,就是什么头。”
圣人说:“我长颗什么头,就是什么头。不是你说什么头就是什么头。”
十四说:“老子说是什么头,就是什么头。”
圣人说:“你说的不算。”
十四说:“老子一刀斩了你的狗头,看看你还算不算!”
圣人说:“你凭什么斩人家的头?”
十四说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刀来,架在圣人脖子上:“凭这个。”
圣人说:“你不会真杀我吧?”
十三走过来,挡开了十四,说:“喂,小兄弟,他只是吓唬吓唬你,你不先逃跑,他就不杀你。”
圣人说:“这儿又不是我的家,你们有不是我家的亲戚,凭什么要留下我呀?”
十三说:“你这个小兄弟说话还真是挺有趣的,我喜欢。你家在哪儿?”
圣人说:“我是山下公社伊孝家庄的。”
十三说:“哦,听说过。你说你爹绑你,那么为什么绑你?”
圣人说:“我爹想让我上学,可是我不喜欢上学,他就绑我。”
十四说:“嘿,老子也不喜欢上学,你跟老子一样呢。”
圣人说:“才不是呢。我不跟你一样的。”
十四说:“刚才不是说你不喜欢上学么?老子也不喜欢上学,怎么不一样了?”
圣人说:“我不喜欢上学,那是因为我要走亲戚,你呢,恐怕不是因为要走亲戚吧?”
十四说:“小兔崽子,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十三说:“好了,不要说这个了,你一定饿了吧,这儿有酱猪肝,想不想吃一点酱猪肝呢?”
圣人说:“嗯,想。”
十三端来半碗酱猪肝,递给圣人,圣人接过来,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十三说:“喂喂,小兄弟,悠着点儿呀,一口一口地吃,别噎着。”十四说:“怎么像个饿死鬼呀你!”圣人只顾吃猪肝,连头都没有抬。
酱猪肝吃完了,圣人抹抹嘴巴,开始寻思如何逃走的事情。他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或者自己对他们有何用,但是他能感到这儿是一个凶宅,除了浓重的血腥之外,还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味道。这种味道简直要把人逼疯。可以这么说,要是把两个好人扔到这个地方来,呆上十天半月,也会萌生出惊世骇俗的恶念来。又是快刀又是钓肉钩的,一定得排上用场才是,它们就在那儿释放着恶毒的诱惑,使人恶从胆边生。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圣人继续筛起糠来,并有点想呕吐的感觉。
十四却在阴鸷地盯着他。那目光,仿佛要射穿他,射到他的心底。十四一定想到他又在谋划着如何逃走了,所以“咣当”一声扔过一条锁链,那一看就是绑猪用的。圣人心里一惊,但还是故作不解地看着他,指望着他的这个动作与自己无关,这条锁链与自己无关。一旦加上了这条锁链,别说跑,连走都将很困难。
那是一种狞笑。十四狞笑着走过来,拍拍圣人的头颅,还顺势按了一把圣人的脖颈,仿佛试试它的硬度,看该如何下刀似的。圣人说:“你这是要干吗呀?”十四说:“聪明。老子才刚一翘尾巴,你居然知道老子要屙什么屎。聪明。”又说,“就是因为你聪明,所以必须把你的蹄子锁起来,免得你想逃走不成被逮回来丢了这颗好脑袋。”圣人还想坚持:“我什么时候想逃走啦,你干吗拿这么长的铁链子绑我呀?”
十四却不再搭话,兀自把铁锁链绑在圣人的两个脚踝上了。
圣人想十三会不同意这个步骤,就回头去看十三,十三刚才在这儿的,可是现在不见了。人不在铺子里面呢。
“我要拉屎尿尿怎么办呀?”圣人大声叫道。
“好办,你一翘尾巴,我就拎你去茅房。”十四说。
这个人,简直没有理可讲。既然已经被锁了起来,想很快逃走看来是不大可能的了。不如抓紧时间养养神。圣人大声说:“我要睡觉!”十四骂:“刚才还嚷嚷什么拉屎尿尿的事儿,放个屁的工夫怎么又要睡觉了,有病啊你?”圣人说:“反正我要睡觉。”十四说:“想睡就睡呗,又没人拦着!”圣人说:“我在哪儿睡呢?”十四说:“在哪儿?莫非你还打算上床?告诉你吧,老子的床是老子用的,你休想!你最好坐在那儿睡,不要烦老子。”圣人说:“地上还是湿的,你让我怎么睡?”十四说:“那个我管不着,爱睡不睡!”圣人说:“我明白了,我碰到土匪了。”
十四正待发作,准备好好教训圣人一顿,十三从外面回来了。
带回来一个消息:三弦又给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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