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圣人只是圣人而已,并不意味着更多。我们在许过年之后讲述圣人的故事,内心里总是希望圣人能够聪明一点、再聪明一点,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证明圣人的不凡。其实圣人在他生命的最初10年里何曾不凡过呀?尿炕和喜欢女人是他的特质,但是这些特质恰恰是不为世俗所重视的,是搬不上台面的。圣人现在乃至以后的所作所为,恰恰是与传统文化格格不入的。所以,大多数中国读者可能更希望圣人能表现得更加传统一些,一切按照传统的礼法要求来行事,中华的传统是将爱欲藏起来、深埋起来,对一个女人呀,你就是再再喜欢,也不能露骨地表现出来,否则就是不正经、伤风败俗之类。
圣人就这样不得不在俗人和圣人之间摇摆无定。既然如此,也就注定了他的命途多舛、起落无定。
现在的情况大致是,圣人与父亲伊叔的再次遭遇必将在所难免。圣人跑一会儿走再走一会儿,走了又跑,明明看到牟顾堡就在前面,偏偏就是到不了。或者肚子里又开始饥饿起来,或者腿肚子有些抽筋,速度渐渐慢下来,而速度一慢下来,就想起了一些事情。圣人想这几天父亲伊叔“马不停蹄”,一定在各亲戚家来回穿梭,散步了大量不利于圣人的言论,做了大量不利于圣人的工作。这时要是一下子出现在舅舅面前,然后丢出一个借口,舅舅会不会相信自己呢?会不会与父亲伊叔结成统一战线呢?这可是一个大问题,亲姥娘没的说,只要来了她就会很高兴,不管你是否逃了学或者怎样,舅舅却不行,他是很严谨的一个人,很少见到他笑,对什么事情常常刨根问底,找个搪塞的借口给他,万一被问得露了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舅舅会出卖自己么?
这么犹豫着,就半途停了下来。这一停呀,事情就急转直下了。圣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脚尖儿上,他望着自己的脚尖儿发了一会儿呆。而伊叔此时正“快马加鞭”扑向圣人,伊叔发现了圣人,然后以运动员的速度运动大姨父那辆自行车,使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变成了俯冲向猎物的鹰隼的两只翅膀,从看到圣人到降落在圣人身边就在眨眼间。当圣人看到父亲伊叔的时候几乎惊呆了,也就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想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啊?这个时候父亲伊叔不该出现的,而且嘴巴上还涂了一长溜紫药水。因此他伸手去摸了一下那辆旧自行车,硬硬的,凉簌簌的,有点像真的铁,再去摸父亲伊叔的胳膊,那上面正在冒着汗珠儿,热热的,滑滑的,也很像真的皮肉。
他之所以仍然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亲伊叔好长时间没有什么习惯性的反应——比如暴跳如雷,比如一把抓住,比如破口大骂,统统没有,——他实际上也有点吃惊,吃惊圣人为何这次没有夺路而逃呢。
僵持没有持续太久。爷俩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做了。但是对圣人来说,已经太晚了。这件事情给圣人的印象极为深刻,自此他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不论做什么,一定要赶在前面,争取主动权,否则只有被动的份儿了。
结果是,圣人被父亲伊叔押回了家。父亲伊叔支开了母亲,让母亲把大姨父的自行车还回去。圣人的母亲担心伊叔可能动粗动到撒野,把儿子生生打杀,中 文首发就说一辆破自行车,什么时候还不成,非得现在这节骨眼儿上还,她要骂一顿族谅才解恨。圣人注意到母亲想骂自己一顿,而不是打自己一顿,打是可以打杀的,而骂杀,不管世上有无,至少在他这儿是行不通的,他是无论如何也骂不杀的,因此心里很是感激,就说娘你不要去,你要是去了爹一定要打杀了我的。伊叔狠狠瞪了圣人一眼,转身对圣人的母亲说是要好好问一问族谅究竟为何不喜上学什么的,先不打他,等你回来了再打不迟。圣人母亲说,真不打呀,你?伊叔说,干吗恁罗嗦啊你,要打也等你送自行车回来再说。圣人又说不行,娘你不能去,你一出街门爹就要动手啦。伊叔说,你要是再给老子嚷嚷老子现在就犒劳死你!
面对父亲伊叔那炙人的眼光,圣人不敢再吱声,但是知道无望了,父亲伊叔看来势必要一门心思地和自己算总帐了。皮肉之痛是迟早的事,躲不过的。等到皮肉不再痛了,那就是死了。他的死是父亲伊叔的最终目的。圣人如果放任父亲伊叔得逞,那就不是圣人了。圣人一定会奋起反抗的,这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是一个道理。不能以为圣人年龄尚小,就不懂这个道理,圣人不仅懂这个道理,还要发挥自己的优势驾驭这个道理,于是圣人采取了节省能量的策略,趁着父亲伊叔还在做动手前的准备,脑子里面飞速运转起来。办法有了。
“爹你的嘴巴子上怎么抹了紫药水啊?”
“你甭管!”
“爹你也刚剃了头么?”
“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刚剃了头。”
“对了,你的钱从哪里来的?”
“路上拣的。”
“真是炕头拾镜子啊。”
“不是炕头,是公路上。”
“你不说实话。”
“是实话,我花了两毛钱,还剩两块钱。爹,这两块钱是我还你的。”
“你什么意思?还我?”
“凯凌的医药费不咱家不是赔了200块钱么,减去两块,等于赔了198块钱,剩下的198块钱,以后拣了再还你。”
“哼,我看你是再‘偷’了吧?”
“拣的就是拣的嘛。”
“天下有这么好的事儿,被你遇上了?钱那么好拣,谁还拼命干活挣钱!”
“爹你不信,我还能再拣到钱的。我以后再拣到钱,拣多少就给你多少。”
“我不指望那个了,现在你要给我闭嘴!”
把圣人被五花大绑起来,固定在樗树上。圣人心想父亲伊叔是一个严重缺乏想像力的父亲,每次都把他绑到这株樗树上,似乎离开了这株樗树,就拿他没有办法了似的。设若将来他自己也做了父亲,设若他也要惩罚自己的儿子,那一定不会弄得如此枯燥。往树上绑的办法绝不使用第二次。
不慌不忙,父亲伊叔从屋里抱来一捆扫帚。崭新的,十有八九都来自生产队的仓库。看来这个场面伊叔已经等候多时了。
“兔崽子,你知道你是家里的祸害么?”
“不知道。”
“说说看,你干过什么好事儿没有,长这么大?”
“干过。”
“说来听听,什么好事儿。”
“我找到了小妹。”
“你说什么,——小妹?”
“我找到了小妹,8年前被你扔掉的,扔在缇家庄后面的苫洼地里,后来又被尺右曾杀死的小妹妹。”
“你胡说什么?”
“她还有个名字:族韵。我叫族谅,她叫族韵。”
“尺右曾杀死了……这是谁对你说的?!”
“没人对我说,我自己看到的,找到的。”
“——你,找到的?!”
“我在天_38605.html堂里看见了她,她的脖子上有道伤口,是我帮她医好的。”
“你说……什么天堂……伤口?你医好的?”
“尺右曾铲断了小妹的脖子,所以小妹在天堂里等我,我找到了小妹的尸骨,我给小妹造了一座坟茔,现在小妹好了。”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难道这不是好事儿么?你害死了小妹,难道你还要连我也打杀么?”
圣人看到伊叔的眼睛里出现了惊愕的内容,是的,他惊愕地凝视着圣人,刚才的凶狠劲不见了,他双手颤抖着揭开了绑住圣人的绳子,说:“你先屋里等着,待会儿有话问你。”然后大口喘着气,一屁股坐在那捆暂新的扫帚上。
这是明显的遭受打击之后的“卡壳儿”,也可能有一点神智不清,不过,估计这种状态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也许几分钟之后就会恢复过来。
圣人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危险,不如趁机溜走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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