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圣人遥想起这段时间的往事,依然为逃学的经历感到欣慰,他甚至想,如果自己上学之后没有这些反上学的经历,说不定他早已精神崩溃了。圣人的一生都不愿意承认学校的作用有多么大,他认为学校不过是为了安排那些除了冲着特定的人群令人厌恶地震动声带便一无是处的所谓老师而建造的,而所谓学生只不过是他们喋喋不休的倾诉对象而已啊。圣人所有的本领都是自己体悟到的,没有一个所谓的老师真正教会过他任何有用的东西。什么课本呀、教辅呀,新华书店里比比皆是,买一本字典认识几千个汉字,然后自己就可以阅读那些课本和教辅了,根本不需要什么劳什子老师呢。
古今中外,历史上有许多伟人都不怎么倚重学校教育。在这一点上圣人可不是孤独的。老子上过学么?释迦牟尼上过学么?爱迪生的伟大是学校的功劳么?当学校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学校难免就会变成培养社会人的工场,而人为的工场与质朴的自然是相背离的。所以圣人觉得春秋时期的孔子有一个最大的瑕疵,便是搞了教学活动,而孔子肯执教鞭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赢得3000学生的肉干进贡,他是把教书当成谋生手段的第一人,一个穷教书匠,实在不必过分拔高。
这是圣人对于学校教育的理解。
父亲伊叔不明白这个道理,拼命把圣人往学校里赶,而圣人为了捍卫自己的自由权利,不得不奋起抗争。这次逃亡,本来是可以免掉的,有可能父亲伊叔心灵受到震撼,改变了初衷,不再视圣人为仇雠了,圣人的生命威胁不复存在,因此可以不必逃亡。但是圣人的父亲伊叔可以选择保全儿子的生命,却未必肯认同儿子的厌学症。而上不上学,曾经一直是、目前依然是爷俩儿争议的焦点,潜意识里,圣人是为了这个焦点的依然存在而坚决逃亡的。
于是,圣人再次踏上了自己的征途。
圣人没怎么思考就奔往了亲姥爷家,也就是舅舅家。舅舅现在信用社上班,圣人赶到的时候他正准备出一趟很远的公差,行李都背上了肩,所以顾不得对圣人问长问短,匆匆出了家门。亲姥娘见到圣人很高兴,拿出好吃的给圣人,还左端详右端详,让圣人联想起去世的奶奶来。舅母也很高兴,但她问的都是家里的情况,都是你爹你娘他们身体可好之类。一时成为大家关注的中心,圣人心里也很舒坦,一舒坦就有意讲故事给大家听,可是这次他却不怎么利索了,准备讲的故事在他张开口的那一霎那间从嘴边溜走了,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稍稍琢磨了一下,觉得这是由于心中的恐惧所致。他有一种感觉,似乎父亲伊叔还会随时找来。
圣人想走,虽然他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他只是不想让父亲伊叔找到自己。但是走前他非常想看一眼表姐,舅舅家的表姐叫芹,生得很漂亮,经常让圣人挂念,碰巧她去邻村杨王庄去了,那儿有二姥娘,也就是三姥娘的姐姐。芹不知道何时回来,圣人决定不再等了,他说:“姥娘、舅母,我爹我娘叫我来看看你们,我没有什么事情,我得回去啦。”亲姥娘和舅母都不答应,一定要留圣人住上几宿再走。圣人说:“姥娘、舅母,以后我有时间了,一定常过来看你们的,现在我真的不能再呆下去了。”见圣人真要走,姥娘和舅母没有办法,只好放行,但是拾掇了一布袋子好吃的东西,说让圣人带回家去。这个圣人没再那么推辞,因为他想可能自己会用得上。
从寨里徐家到沙河镇,只有8里路,路很直很平坦,圣人这段路却走得不怎么顺。他看见凯菊用自行车驮着司季妹从身边过去,他在向东走,凯菊和司季妹从身后来,他们只能看到圣人的背影,而且肩上还搭着一个布袋子,就没怎么注意。身边过去了一辆自行车,圣人开始也没怎么在意,他只是散散漫漫地往自行车后座上的人看了一眼,就像对面每开过一辆拖拉机来圣人会看上一眼那样,现在拖拉机算是个新鲜玩艺儿,圣人只是在路上见过几次,伊孝家庄和周围几个村庄里还都没有呢,奇怪看上去不过是一堆钢铁组合居然能“突突”跑起来,还能拖拉不少东西。但当他将目光从那个人身上移开的时候,感觉有些熟悉,于是就又看了第二眼,这下看清了那是司季妹。圣人的心一下子猛跳起来。
凯菊驮着司季妹这是要去哪儿呢?自己长这么大,没听说凯菊或者司季妹在沙河镇上有什么亲戚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圣人不由加快了脚步,实际上他想跟在自行车后面跑一气。这时才发现肩上的布袋子是个累赘,晃来晃去的根本跑不起来,最重要的是没法儿把胳膊平伸出去。圣人飞快看了一眼路边,就看到了一个很大的秫秸垛,他跑下去搬开外面的几捆秫秸,把布袋子藏了进去,然后拔腿望着凯菊和司季妹的背影追了过去。
圣人看到他们两个进了沙河镇卫生院,司季妹好像不是很有力气,低头含胸,走了几步就有要趴下去的意思,凯菊扶了她一把,嘀咕了一句什么,司季妹这才重新直起腰来。圣人随后悄悄跟了进去,但是不知道他们进了哪个房间,卫生院里似乎到处都是相同的房间,药水和来苏水的味道在空气里四处飘散。走廊上和房间里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把圣人挤到了墙边,圣人担心凯菊和司季妹从什么地方又出去了,于是赶紧从卫生院里出来。卫生院的大门正好面对沙土公路,圣人为了不让凯菊和司季妹出来的时候看到自己,就走到公路的对面,躲在一株杨树后,只露出半个身子,看着卫生院的门口。
山下公社本来也是有医院的,又近,凯菊为什么不去那儿,反而舍近求远呢?圣人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这件事有些怪异,越发想看个究竟。等了好久,凯菊一个人出来了,没有见到司季妹的身影,凯菊跨上自行车,往来时的方向去了。圣人又等了好久,脖子都有些酸了,司季妹还是没有出来。圣人就决定再进去看一看。
连续推开了好几个房间的门,都被挡了出来。一个护士说,你要干什么?圣人说不干什么,我要找我姐姐。护士说你姐姐在哪个房间哪一床呀。圣人说我要是知道了就不用找了。护士说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呀?我替你看看。圣人就说我姐姐她叫司季妹。护士“噗嗤”一声笑了,什么?“四季妹”?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呀?还有,你一年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有一个妹妹么?真是一个难缠的护士。圣人刚才只顾说话,就没有怎么打量这个护士,现在看这个护士还是蛮清秀的,一身白护士服,衬得露出来的皮肤也白了好多。最白的是她的一双手,像什么呢?
圣人忍不住联想起过年的时候炖出来的鸡爪子,剁下来的鸡爪子洗净、去皮,炖一个下午,也是这样白白的没有骨的样子。
护士见圣人在看自己的手,可能觉得他有点怪,就不想理他了。
圣人一把拉住她的手:“你别走嘛,我找司季妹,我看见她进来了,她在哪儿?”
护士说:“到底是比你小的妹妹还是比你大的姐姐呀?你清楚你自己说的话么?”
圣人说:“什么姐姐妹妹,就是司季妹姐姐嘛,不是一年四季的四季,是司季的司季。”
护士说:“‘司机’?你有这样的妹妹?你才几岁呀你?”
圣人说:“姐姐比我大,但是她叫司季妹,你懂么?”
“什么妹妹还姐姐呀。”护士眨了眨眼睛,摇摇头。圣人急了:“刚才一个男的带着一个女的走进来,男的出去了,女的留下了没有出去,她就是我的司季妹姐姐。”
护士好像有些懂了。“这么说,你也是伊孝家庄的啦?”
圣人说:“没错儿,我就是伊孝家庄的,他们也是伊孝家庄的。”
“嗯,这样啊,你跟我来。”护士说着就自顾自往前走,走了两步拐到另一个方向,开了道镶着玻璃的廊门,进入有点灰暗的走廊里。她说:“那个男的是你什么人,你的姐夫喽?”圣人想说不是,他算哪门子姐夫,护士并不等他回答,继中 文首发续说:“你姐夫脾气是不是蛮大哟,怎么你姐姐肋骨都断了好几根呢。”圣人心里一惊,心想难怪凯菊这个王八蛋不带司季妹去山下公社的医院,偏偏把司季妹带到这儿来,敢情是想遮人耳目啊。一定是凯菊又对司季妹动粗了。听说司季妹现在不比从前了,自从生下了女儿,变得忍气吞声起来,基本上对凯菊逆来顺受。可是她一个小女子如何承受得了五大三粗的凯菊的虐待?连肋骨都断了,这日子还能过下去么,她为什么跟凯菊离婚呀?
走到一个写着“急诊”字样的房间门外,护士停住了,往里指了指:“呶,你看她是你的妹妹加姐姐么?”圣人往里面一看,正是司季妹,她穿着一身蓝白线条相间的病号服,木呆呆地躺在病床上,一只手贴在胸前。他喊了一声:“司季妹!”司季妹应声看过来,看到圣人,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咳嗽了一声,叫道:“族谅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圣人回头看一眼护士:“是她领我来的。”护士摇摇头,丢下一句:“你姐姐一会儿要手术,你不要呆得太久了。”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圣人说:“司季妹,你怎么断了肋骨,是凯菊干的么?”
司季妹的眼泪哗地流出来,抿住嘴唇沉默了几分钟光景,说:“唉……族谅,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情,你不要问这些嘛。”
圣人说:“我就要问,都把你伤成这样了,为什么不离开他?”
司季妹叹了口气:“长大了你就知道了,这是命运。”
圣人说:“命运是什么,你的命运就是凯菊么?”
司季妹说:“你还小,你不懂,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啊。”
说着又咳嗽了一声。圣人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就该如此。或许像司季妹所说,他还没有长大,不懂大人们世界里的事情。可是无论怎样,凯菊都不可以如此对待司季妹,圣人心想,要是自己是大人,要是自己手中有一支枪,他现在最想干的就是把凯菊一枪毙掉。这个世界是多么不公平啊,既然有司季妹这样可爱的女人,为什么又要有凯菊这样可恶的男人啊。
医生和护士来了,推来一辆手术车,要跟司季妹手术。司季妹让圣人快走,说凯菊一会儿还会来的,他出门忘记带钱,回家取钱去了,骑着自行车,很快就会回来的。她说:“族谅,我没事,不用担心,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圣人磨蹭着不想离开,可是刚才那个护士不由分说把他推了出来,一直推到廊门外,然后把门一关,自己跟着那辆手术车到手术室里去了。圣人扒在门前,从门缝里看着走廊,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门外连接着一条可以两边透气的通道,与司季妹所在的走廊呈丁字型,圣人想出去看看能不能接近司季妹去的那间手术室,能不能从窗户上看到室内的情景,走出去绕了很大一个圈,也没有找到究竟是哪间病房。
那边有一道围墙当着,这段围墙上没有门,不能直接出医院。有一株白桦树昂首挺立在围墙里面一侧,圣人爬上去也_38605.html看不到什么,没有一扇窗户不挂窗帘儿。既然看不到司季妹手术的情况,圣人准备先到外面去等等,站着躺着坐着都随他,没人会干涉。在台阶下面发现了一只没有盖的空注射瓶,圣人没怎么想就把它拣在手中了,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自己也不知道拣这只瓶子来干什么,他拣起来嗅了嗅,里面立刻释放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瓶子里面都臭了,留着就更没有用了,圣人就想再扔掉它。他的脚已经跨上了台阶,可以看到通道上的景象。他看到了凯菊的影子。凯菊似乎也想去手术室外面看看,走廊的门从里面关上了,他进不去,那道黑黑的身影就在圣人刚经过的通道上来回转悠。
圣人打了一个激灵,高度紧张起来。像猫一样弯下身子,两只脚轻轻往后挪动,这样就使自己的半个身体都被台阶挡住了,只露出一个脑袋,所幸凯菊没有发现他,凯菊一直没有往这个方向看。
圣人回头看了看那株白桦树,心里便有了数。低头看看手中的空瓶子,掂量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够分量,连忙下来台阶,从墙根下面一把把抓起砂子,从瓶口灌进去,最后将瓶口塞上泥土,提在手里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他再次登上台阶,凯菊还在那儿,但是显得很不耐烦,一会儿看一下手表,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后背上很快就要迎来一只盛满砂子的飞瓶了。
既然凯菊打断了司季妹的肋骨,圣人就可以打断凯菊的脊梁骨。可惜圣人的力气太小,没有如愿以偿。他趁着凯菊转过身去的一霎那,迅速跑上通道,把手中的砂瓶朝凯菊的后背掷了出去。圣人转身跳下台阶的同时,听到凯菊杀猪般的哀鸣。
圣人刚爬上树,凯菊就大呼小叫地追了出来。圣人没有给他机会,立刻翻出墙头,到了外面。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听着凯菊在围墙里面像没有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寻找“袭击者”,乐不可支地又想哼唱从电影里学来的革命京剧,突然意识到这样可能会暴露,于是把歌声变成一连串嘹亮的喷嚏,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沿着围墙来到沙土公路上。
到哪儿去呢?圣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再等等。主要是,他放心不下司季妹。司季妹肋骨骨折,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应该有可能会住几天院,凯菊十有八九要回去,那么由谁来照料她呢?圣人好希望自己能守在司季妹的身边,哪怕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可以知道她的情况如何。在近旁照料她,可以跟她谈天说地,可以无遮无拦地注视她,还可以摸一摸她的手,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只要凯菊不在场,司季妹就是圣人一个人的,就像当初圣人住院时的感受一样,他非常渴望有司季妹陪伴的时光。
圣人来到那株杨树后,紧盯着医院的门口处,准备等凯菊一离开,他就马上进去。有那么一瞬,圣人倒是非常希望凯菊不再出来,那就是他被砂瓶砸断了脊梁骨,让他也常常骨头断了是什么滋味。但是圣人很快就改变这个主意,觉得凯菊今天的脊梁骨最好不要断,只是砸疼了便好,然后草草敷点药,好赶紧滚回家去。不能因为中了砂瓶就耽搁了圣人进去看司季妹。
可是,凯菊何时才能滚回家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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