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已经介绍过,圣人在受到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种种打击之后,基本上朝着“俗人”的方向逆转而去。也就是说,他实际上到了上学的年龄的时候,已经没有三四岁那时候的那种过人优势了,那时候他几乎有预知吉凶乃至洞悉未来的能力。这使得他的圣人地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不可动摇。只是后来表现越来越不济,等到上学前后更是每况愈下,除了能讲个把故事之外,可以说简直等于一无是处了。与同龄人相比,他对许多事情的反应都相当迟钝,不仅课堂上经常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遭人不齿,而且课堂之外所做的许多事情都被认为是相当愚蠢,有的成了人们口耳相传的乐子。
比如他跑到银幕后面去看换衣裳的女特务,以及寻找战斗片中留下的子弹壳,很长时间被传来传去,连圣人的父亲伊叔都知道了。
父亲伊叔回到家里问圣人:“这些埋汰事儿果真是你干的?”
圣人当即予以否认:“不是我,那是尧冠找子弹壳,尧松看特务换衣裳。”
父亲伊叔将信将疑,可能更倾向于把自己的儿子看得稍微聪明一点,所以对圣人的说辞也就信以为真了。
这就给了圣人一些启发。他发现采用隐瞒真相的办法可以避免一些新的皮肉之苦,此后就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工夫,以致于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而这,自然也是由圣人向“俗人”加速逆转的重要证明了。
虽然圣人依然被称呼为圣人,但此时圣人的称呼已演变成为一个单纯的外号,且具有浓厚的讥讽意味。
当别人称呼自己圣人的时候,圣人可以嗅出其中的讥讽味道,所以他内心里非常不满,伊煜老师就经常这样称呼。圣人觉得凡是存心侮辱自己的老师都不是好老师,是坏老师,而坏老师是一定要遭到报应的。这是他看到或者想到伊煜老师的时候经常有的一个想法。不知是不是与此有关,伊煜老师稀里糊涂得了什么中耳炎,一度严重到里面化脓失聪,不得不请假离开一段时间去外地医院治疗。没有人比圣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更高兴的了,他并不知道何为中耳炎,但是既然到了要住院的地步,想必这病轻松不了,真是老天爷有眼,那么会打人的人,也让他尝尝痛苦的味道吧。
新来了一个语文教师,是个女的,名字叫做线绒。这个名字有点怪,光听名字的话,完全有可能把这个名字跟一只白毛兔联系起来。但是线绒不是白毛兔,而是一个挺俊秀、挺和气的女人。
圣人不知道线绒是不是城里人,但是注意到她身上有某些城里人的特质,比如讲究卫生。土生土长的人们,吐痰、擤鼻涕什么的随便对准一个方位稍稍运一下气力便可,不管在教室里还是在大街上。这些东西似乎也特别多。但是线绒很少有痰或鼻涕,有一次感冒了,产生了痰和鼻涕,她都是掏出一方手帕,走到一个稍稍背人的所在,悄悄解决了,再把手帕收起来。这就让圣人觉得很不一般。她也有像雯藏一样白皙的肌肤,她的脖颈细细的,可能因为职业的原因,说话的时间久,语言仿佛有了锉子般的力量,把喉管这个部位打磨得发白,白得发亮,发出的声音很特别,轻轻的、细细的、柔柔的,非常悦耳,让人想扒住嘴巴往里看看是如何构造的。
线绒还有一个吸引圣人的部位:脚。
在线绒来上课之前,正值春夏之交,气温陡升,圣人利用逃学的时间经常下到苫洼里、池塘里摸鱼捞虾,主要是那些苫洼,到处残留着上一年割剩的芦苇根,没有来得及腐烂,一脚踩上去就会扎进肉里,但是这里偏偏有鱼的诱惑,大鱼小鱼都喜欢在这些地方嬉戏,下去把水稍微搅混来就可以抓鱼了,一条一条昂首挺胸于水面,一把一条,甚是过瘾。抓鱼的刺激盖过了脚上的疼痛,等从水里上来的时候两只脚都早已鲜血淋淋。也怪,只要挖出一把淤泥涂上去,虽然疼痛还在,但是血却能很快止住,而且似乎永远不会被感染。
这样的次数多了,两只脚丫就会难看得很夸张,脚背不像脚背,像一块灰砖,脚趾头不像脚趾头,像碎砖头块,伤痕累累,整个都变形了。如果没有比较,圣人还不会有不良的感觉,但是学校里来了线绒之后,几堂课下来,圣人注意到了线绒老师的脚。
圣人对上学依然兴致不高,新来的线绒老师和和气气,对纪律的要求比较松弛,苫洼里的鱼又十分诱人,圣人本来可以继续逃学的。但是自从线绒来了之后,碰到线绒的课便来听,倒不是为了能学到点什么,圣人认为学校的意义就在于有一些人需要当老师而另外一些人需要做学生,当老师的不论教些什么做学生的都要恭恭敬敬听、认认真真记、一本正经考。如果在一条臭鱼和上学之间作一选择,他宁肯选择前者。圣人之所以坚持到学校里来,主要目的只有一个:看线绒的脚,或者具体一点说,脚趾。
那是怎样可爱的脚趾啊!线绒的脚趾头是白色的,居然跟她的手指头一样白,这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一个人的脚趾头怎能跟手指头一样清爽干净呢!圣人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将视线放在线绒老师的脚上,而是脸上、脖颈上这些不需要低头就可以一览无余的部位,他也丝毫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脚会有什么好看的。
再说他的座位是很靠后面的,在教室的后一半,他最有可能看到的是同学的后背和后脑勺,还有女同学的马尾辫子,这些景色的惟一好处就是当圣人不想被老师注意到的时候,起到一种天然的屏障作用,他会把身体拼命往下边缩,把脑袋紧贴在课桌上,这样就比较安全了。
线绒老师上课的时候有个习惯,先在黑板上写下要讲的内容摘要,这个需要十来分钟,然后就从讲台上走下来,在课桌与课桌之间的空隙中来回溜达。她走下来的时候圣人通常是不看的,他不怎么习惯正面看她,这可能与已经形成的对老师的恐惧有关。当线绒转过身去,他会迅速抬起眼睛追着看她的背影,视线就下移到她的脚上。线绒老师脚上穿的是那种裸露着后跟的塑料凉鞋,看到线绒老师的脚后跟的时候,圣人不禁吃了一惊,那么白嫩和干净的脚后跟,真是大开眼界。既然脚后跟如此白嫩、干净,想必脚背以及脚趾头也会一样很干净吧?
这么一想,就急不可待地希望看见她的脚背和脚趾头。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第一次在线绒老师再转过身来、面向着自己的时候看了过去,不是看脸和脖颈,而是直接看向她的脚。
线绒必定也注意到了圣人的目光,她注意到了圣人的目光聚焦在她的下体,她不解地低下头去,想看看是否哪儿出了什么破绽,圣人便抓住这个机会肆无忌惮地看了她的两只脚。他发现线绒的脚背和脚趾头一样,都是一样的干净和白嫩。这个发现让他骤然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己的一双脚,丑陋不堪,与线绒老师的脚相比,他觉得自己的脚简直就是一双猪蹄子。
线绒低头迅速检查了自己的穿着,发现没有什么破绽,等她再寻找刚才圣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的时候,圣人_4460.htm已经把头垂下去了。
线绒的脚给圣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了这双脚,他甚至连续做了三回梦,每次都在梦中搂在怀里睡。他想像这双脚一旦捧在手里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它们的温度是怎样的、手感是怎样的以及都有怎样的味道等等,都让他为之焦虑不安。他想如果有机会感觉一下该有多好呀,他甚至设想线绒老师会在课堂上溜达的时候无缘无故地晕倒,而且正好在他的课桌旁晕倒,这样他就可以救老师的名义亲手触摸一下那双可爱的脚丫了。
机会终于来了。
天热起来以后,苫洼里的水和池塘里的水便都可以用来洗澡了,每当烈日炎炎的晌午,每个人都恨不得自己一头扎入清滢滢的水中。中小学生们也不例外。由于对水深以及水下情况不熟悉,加之水性普遍不如大人,所以每年这个时节都会发生中小学生溺水事故,只是溺水者所在的学校不同而已。为了保证广大中小学生的生命安全,教育局规定暑期前后中午统一午休,每一所中小学校都不能例外,每一个中小学生也不能例外。同时要求各校安排教师与学生一起在各自班级的教室里午休。这样不仅大大降低了中小学生溺水事故的数量,而且还有效地保证了准时上课,因为学生们睡在教室里,上课铃声一响,揉一把眼睛就可以开始上课了。
其实这样的午休并不舒服。在教室里午休,只能趴在各自的座位上,这跟圣人上课的时候脑袋紧贴在课桌上以避免被老师注意到或者提问到是一个道理,问题是课桌不是炕,也不是床,又是两个同学合用一张课桌,这样小趴一会儿倒没什么,时间一长就感到腰酸背痛。外面太阳磨盘一般大,教室里没有风扇,又闷又热,大家挤在一起,汗臭、狐臭、脚臭、口臭、屁臭等各种味道应有尽有,很难睡着,少数同学因为一直趴在课桌上实在感到无聊至极也会睡着,但是这些人一睡着立刻又给教室里增添了嘹亮的鼾声,其他同学就更睡不着了。
圣soudu.org人自然也睡不着,何况他在挂念着线绒老师的脚呢。他发现线绒老师一个人趴在讲台上倒是睡得蛮香,那个位置直冲着门,空气流动的情况要好一些,感觉也就凉爽一些,所以线绒老师刚趴了一会儿就能睡着。睡着了的线绒老师一点都不像是老师,就跟一个女学生差不多,闭着眼睛,歪着脑袋放在胳膊上,随着均匀的呼吸,鼻翼一动一动的,那副睡态真是迷人极了。
线绒老师的睡态,是圣人悄悄从座位上站起来看到的。他所在的位次过于靠后,对仔细观察线绒老师的脚丫极为不利,最占便宜的是前面那一排的几个女同学。她们只要稍微那么一低头,或者一垂眼睛,就能看到所有的风景。现在只有两套方案可以解决这个难题,其一是圣人前面一律不要人,这样他的视线就可以畅通无阻了,而此绝无可能如愿,因为前面有七八排课桌,这么多同学都不来午休是不可能的。其二就是圣人自己调整到前面那一排去,相对而言,这套方案的难度低一些,经过一番努力是可以落实的。
圣人决定实施第二套方案。
无论圣人怎么愚蠢,却有着鲜明的个性特点,那就是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持之以恒,不达目的不罢休。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决心。有了决心,思路也会随之理顺。教室前面离讲台最近的那一排座位上是清一色的女生,在圣人看来,女生除了头发比较长和眼泪比较多之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胆子比较小。这是他经过较长时间的观察之后得出的结论,他认为这个结论是正确的。
如果不是线绒老师的脚的诱惑太大,接下来的一些事情圣人一般也是不会做的,一个是恶心,再一个就是,也多少有那么一点点胆怯:像毛毛虫倒还稍微好一些,蛇就很让人恐惧。
那么就先说毛毛虫。
圣人找来一些长刺的毛毛虫,用一只塑料袋裹起来,藏在书包里,上午的课结束后,同学们都回家吃午饭去了,圣人借故拖到最后才离开教室,趁此机会把那些毛毛虫放进前排那几个女生的铅笔盒里、书包里。中饭后他故意慢腾腾地从家里赶往学校去午休,还没有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教室里面开了锅似的乱成一团。圣人当然知道个中缘由,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而那几个铅笔盒和书包里翻出了毛毛虫的女生吓得哭红了眼圈,过了好久才勉强敢趴在课桌上。
再来说蛇。
自打发现了毛毛虫,那几个女生不是午休的时候都很紧张,从外面一进教室眼睛就直勾勾地往自己的书包和铅笔盒上面瞅,生怕一不留神又从中掉出一条身体一弓一弓的虫子来。圣人推测,如果再出现一次毛毛虫,或者类似毛毛虫的什么虫,那几个女生肯定就不敢继续在原来的座位上坐下去了,老师必定会给重新调座位。但是很有可能这几个女生走了,又换来另外几个女生,如果另外的女生都不敢过来,就很有可能随便把哪几个男生调过来,这是圣人所不愿意看到的。那样的话他的所有辛苦都就白费了。他必须保证班级中任何同学——包括男生——都不敢过来,惟其如此,他才能够如愿以偿。
有一次在苫洼摸鱼,当水被搅混之后,浮在水面的一堆水草被一个什么东西弹来弹去,圣人心中暗喜,以为是一条很大的鱼,他迫不及待地张开两只胳膊将那堆水草从底下抄了起来,然后两个手掌死死合拢,以免这条大鱼半路溜了。水草中迸发出的力量似乎比一般的鱼还要大些,圣人正猜测这会是一条什么鱼,只间从水草中间猛地蹿出一个三角形的蛇脑袋来,张着嘴巴,黑色的蛇芯子似乎沙沙有声。圣人目瞪口呆,因为恐惧失去了主张,根本没有想到下一步该怎么办,完全是本能地扎煞开两只手,随即一步跨上岸来。这说明圣人对蛇也是很惧怕的,但是为了线绒老师的脚,不得不铤而走险,弄来一条死蛇和一条蛇蜕悄悄放在前排的课桌洞里。
这件事情在班里引起了极大的恐慌,那几个女生为此哭了一整天,并且请了两天假。她们的那几个座位由此成了“凶宅”,没人愿意坐到那里去。线绒老师先是用了抓阄的方式,选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同学调换到前面的位置,但是那个女同学当即失声痛苦,凡是能挤出来的,什么眼泪呀鼻涕呀一股脑儿挤出来了,体面尽失。而那个男同学声称自己有远视的毛病,不适合坐在太靠前的位置。这样,圣人便水到渠成地“见义勇为”了一次,自告奋勇地坐到了那个敏感位置上。
同学们很佩服,线绒老师很感动,圣人自己则很激动。
从此可以专心致志、一览无余地欣赏线绒老师的脚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