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子天气冷得出奇,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头顶上会有一片淡淡的云雾,而那是由大家的呼吸制造的,每个人的鼻孔、嘴巴都在释放这种淡淡的云雾,从外面进屋后,还可以看见这雾化作霜花,停在了眉毛上、帽沿上。所有盛了水的盆盆罐罐都结了冰,成了一个个冰坨子,房檐上悬挂着一支支的尖尖的冰凌子,长的足有一尺多。孩子们为了新奇,常常举一根竹竿敲一只下来,像吃糖葫芦那样嘎崩着吃。但是今年圣人完全没那个心思,他挂念着躺在棺材里的奶奶,不能烤火,不能吃热粥,她该有多么冷呀。
晚上做了一个有关奶奶的梦,发现奶奶每到了夜里,会从棺材里面悄悄爬出来,睡到温暖的炕上去。奶奶嘴巴里面往外哈着白气,就像白天人们头顶上的云雾一样,浑身冷得发抖,一钻进被窝就睡着了。圣人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够大,胳膊不够长,想把奶奶揽在怀里,让奶奶借自己的体温暖身,可是揽不过来,尽管奶奶的身体已经很瘦小,还是揽不过来,最后却还是奶奶抱着他睡了。奶奶的身体好大一会儿才重新暖和过来,圣人照例拽着奶奶的一只长奶苞,睡得又香又甜。只是第二天醒来之后,奶奶已经不在身边了,奶奶又躺回到棺材里去了。
圣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肯相信奶奶真的死了。总觉得奶奶有一天还会再活过来。但是有一天,有人给棺材的顶上加上了盖子,盖完之后还用铁钉给钉封上了。这时圣人才意识到奶奶真的要离去了,想起奶奶的好,情不自禁哇哇大哭起来。他哭得非常欢实,这是奶奶过世以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他的哭声震天响,连父亲伊叔和母亲都被感动了,他们也跟着他哭了起来,而前来给奶奶出殡的亲戚也跟着哭了起来,哭成了一片。
鞭炮声响起,七八个壮汉把奶奶的棺材抬了起来,出了堂屋停下脚步,父亲伊叔手捧一只碗在前面跪下,喊了声“娘啊,您老一路走好!”便把那只碗重重摔碎在地上,然后站起来,引领着抬杠的壮汉,一直抬到村外自家的坟地里,在爷爷的坟墓旁边,安葬了奶奶。
那是一座建在地下的、缩小了的三开间房屋,用清一色的青砖砌成,左右两侧的房间只是一种象征,主要是中间,显得比较宽敞,棺材徐徐放下去之后,四周还有相当的空余,奶奶生前尚未舍得使用的绫罗绸缎等被装入一个个的木盒,摆在那些空余的地方。圣人看见还有一个地方空着,就把自己身上穿的棉袄脱下来放了下去,说外面冷,夜里奶奶起夜好披着暖和。
当奶奶的坟头竖起来的时候,父亲伊叔带领母亲和圣人一齐跪在奶奶的墓前。
朔风劲吹,雪花曼舞,视野所及,尽是荒凉。
圣人再次感到,死是冰冷的。
奶奶的事情过去了,圣人不得不重返学校,他的头立刻痛起来,于是就有了新一波逃学。但是天寒地冻,实在无处可逃,逃了几次就已经冻伤了耳朵、脸腮、手脚,所以不得不暂且放弃逃学的想法。
好在临近年关,学校不久就放了寒假,圣人就又恢复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过年本来是很让人向往的,这是一年四季最热闹的节日。穿新衣、吃美食、放炮仗、串亲戚、逛庙会、看电影、看大戏,快快乐乐欢欢喜喜的一个正月,好不逍遥。小孩子有心急的,一入冬就开始巴望着过年,倒数着所剩下的日子,等到三个月变成一个月,一个月变成一个星期,腊月廿三过了小年,真正的狂欢就开始了。
因为奶奶年前刚刚去世,圣人家的这个年过得有些单调。这儿的风俗是,当年有丧事的人家不能贴春联,不能串门、串亲戚,当然也不能放炮仗。圣人就觉得少了很多乐趣,舞龙、踩高跷,像走马灯似的,很快就表演完了,外面大街上只有不时通过的一拨拨串亲戚的队伍和在一起拉家常的年迈者。如果不是有露天电影可以看,真不知道这个寒假该怎么打发。
几年前,圣人就听说过“电影”这个词儿了,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看。
县上倒是有电影院,可是县上在三四十里之外,谁会跑那么远去看一场电影呢。那时候的路是沙土路,不通公共汽车,要去就得骑自行车,骑自行车也要走一个来钟头,所以到县上那基本上是成年人的事情,小孩子自己去,想也不用想。县上的电影队每年正月下乡轮流放映,这个村庄放映一场,那个村庄放映一场,自然都是露天电影,不用票,随便看,人们晚上没有事情可做,就跟着电影队的行进路线,今天到一个村庄看,明天就到另外一个村庄,如果放映的是同一部片子,也没有关系,就接着看第二遍。诸如《红灯记》、《沙家浜》、《磐石湾》、《龙江颂》、《智取威虎山》、《海港》、《地雷战》和《地道战》之类,都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的。那年放映战斗片《奇袭》,那是一部黑白电影,听说有人跟着转了十几个村庄,看了十几遍,连里面主人公的对白都背下来了。
圣人很是羡慕,渴望自己也能自由自在看电影、看好多电影。
其实,说他以前没有机会看电影,并非因为电影遥不可及,而是因为他年龄还太小,或者说他还不会看、看不了。
看露天电影,都是观众自己从家里带板凳、椅子,板凳、椅子高矮不一,而放电影的地点通常是在圆圆的晒场上,镜子一样平坦,高矮不一的板凳、椅子一路摆过来,坐在后面的被坐在前面的挡住了视线再正常不过。虽然大家都是约定俗成地把高的椅子摆在矮的板凳之后,但是假如坐在板凳上的人是一个高个子,而坐在椅子上的人是一个小个子,小个子仍有可能什么也看不见。何况大部分时间这些板凳、椅子的摆放都是很随意的,加上路途稍远一点的人干脆不带坐具,哪儿好挤、哪儿角度好就往哪儿挤,于是坐在凳子或椅子上的人被前面挡住了,他会直接站到凳子、椅子上面,又把身后的人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时候经常说的一个形容词是人山人海,用来形容看露天电影的场面是最准确的。正面看不了,就跑到银幕后边去看反面,从反面看电影也很有意思,比如所有的人都是左撇子,常常是,有好电影、或者长时间没有放映电影的时候,银幕在中间,两侧都是人。这算是电影好、人多的时候,遇到这样的情况,问题就更大了,不仅看电影的时候难,散场的时候也难,电影一放完人们马上往四面八方散,混乱中难免就有踩踏致伤的情况发生。
所以看电影是很费力的事情。圣人对以前看过的电影之所以没有印象,主要的原因是他还太小,家里不放心他一个人出来看,而且即使放他出来也没法儿看,看电影的时候多数是母亲背着他,因为趴在母亲背上,只能说是听电影,他根本看不到银幕上的镜头,而听又听不懂,所以每次看电影,十有八九都是睡在母亲的背上,最后在梦中被背回家的。
那时候放映的电影,主要是中央新闻电影记录片制片厂的、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和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后来渐渐多了长春、潇湘、峨嵋、西安和珠江的。电影可分国内电影和国外电影两种,国内电影多为革命现代京剧、战斗片、“反特”片;国外电影则以战斗片、“反特”片为主,而且所谓国外,实际上就是苏联、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印度、朝鲜、越南这样有限的几个国家,给人一种印象,好像美国、英国、德国、法国这些国家拍不了电影似的。
说起来,这一年是圣人首次“独立自主”看电影。运气还好,连续看了两部,一部是在本村放映的,叫《看不见的战线》,一部是在邻村放映,叫《上甘岭》。由于这个春节家里比较冷清,触景生情,圣人的父母可能还沉浸在对奶奶的思念中,顾不上圣人怎么玩,加之圣人已经上学,算是一个小学生了,独自一人离开家是经常有的事情,因此晚上尧冠和尧松他们约他一起去看电影,父母破例允许了,圣人心花怒放、兴奋不已。
八九岁看电影,很大程度上是受外面的世界的吸引,这与圣人对城市的渴望是一致的。电影里的人和事,哪怕发生在农村,也是遥远的农村,操着不怎么一样的语言,穿着不怎么一样的衣裳,郎才女貌,这些都让人感到新鲜。而最吸引人的,还是战斗片、“反特”片,这些影片大都以情节取胜,战斗的激烈,战场的惨烈,牺牲的壮烈,特务的狡猾,英雄的机智勇敢等等,有时让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时让人欢呼雀跃,有时让人拍手称快。
《看不见的战线》是一部“反特”片,好像是朝鲜什么千里马电影制片厂拍的。黑白片。这部电影感觉不怎么好看,镜头切来换去,分不清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慢悠悠的,逮着了一个特务,以为下一个镜头该枪毙特务了,可是这个特务又从下水道逃跑了,让人垂头丧气。有个女特务,人生得比贫下中农还漂亮,又穿着好看的裙子,两条腿颀长、光滑,让人禁不住想伸手摸一soudu.org把,可是讲话却不怎么能听得懂。而且发电机_4460.htm老出故障,映着映着没有影儿了,如此再三。不光是圣人,好多人都看得不耐烦了,尧松、尧冠嚷嚷着回家,圣人说再等一会儿看看。
圣人之所以坚持,是因为那个女特务正要去里面的房间更衣,就在她走进房间的时候,电没了,脑子里只留下女特务更衣前的景象。影片还要放映下去,圣人想了想,女特务更衣的光景,到银幕反面去看是否能看到的更多一些,于是喊了尧冠和尧松跑到银幕反面的位置。电一会儿来了,那个更衣的镜头却给跳过去了,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晚上去邻村看《上甘岭》,看得热血沸腾,那子弹一梭子一梭子地朝敌人扫射,敌人纷纷倒毙。电影散场的时候,圣人突然想起来什么,拔腿就往银幕的反面跑,尧冠和尧松两个追过来问他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圣人说:“快找子弹壳,刚才打了那么多子弹,子弹壳肯定都掉到后面来了。”他们两个一听有道理,连忙弯下腰四处找子弹壳,因为看不清地面,所以只好用手摸,可是过了半个钟头,连手指头都磨痛了,除了圣人摸到一枚哑巴炮仗之外,还是不见有子弹壳的影子。
“怪了,”圣人想了想说,“哦,知道了,刚才打得那么厉害,肯定把子弹壳打进敌人的肉里去了。”
子弹壳没有捡到,却捡了一枚哑巴炮仗。抽烟的人多得不得了,烟尾巴扔得遍地都是。圣人捡了一截冒烟的香烟尾巴,吹了一口气,香烟重新燃烧起来,他把炮仗和那截香烟尾巴对接着放在一起,迅速跑开去听响声,结果好长时间没有响,他走上前一看,香烟尾巴已经灭了,就把炮仗攥在手里,准备再捡一截香烟尾巴。没想到刚走几步,那炮仗爆炸了,圣人的手掌心给炸得像炭一般乌黑,生生揭去一层皮肉。
这种痛让圣人以后再也不敢放炮仗。爆炸造成的冲击波把手掌心震得瞬间麻木了,所以开始的时候竟没怎么觉得痛,只是觉得手掌木木的、不太灵敏,蜷曲着,好像冻僵了一样。还不到半分钟,疼痛就袭来了,始而如同针扎、继而如同剥皮割肉的痛,痛得圣人拼命甩手、甩胳膊,但是越甩越糟糕,反而痛得更厉害了,最后不得不拿左手捏着右手手腕、张着手指,一溜小跑回了家。
看圣人已经痛成这个样子,算是自作自受了,父亲伊叔就没有打他,只是简单地骂了两句,然后带着他急速赶去莹华的卫生所……
虽然如此,看电影依然是一种幸福的记忆。
后来看电影的机会多了起来、放映的场所也变得越来越舒适了,乃至有了立体声、宽银幕,却再也找不到原来那种感觉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