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森林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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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个狗日的麦换子,跑我这儿沾便宜来了。狗狼儿是他的儿子?我是狗狼儿的表哥,如此按他这么一排倒好,我不是麦换子的尕爸,他反倒成了我的表舅了!

    进山之后的第四天早晨,麦换子的小屋前停了一辆切诺基小车。开车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黒瘦男子。后座上下来俩小伙子忙不停地往麦换子屋里搬东西。麦换子站在一旁吆吆喝喝,说这说那。这一幕不由让我想起当年他从山上背回来一只狼的那一景。当然那时候麦换子的神气和今天的神气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

    我匆忙从山坡上下来,还没到跟前,开车的黒瘦男子立刻扔掉刚点燃的香烟,推开车门就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您是尕爷吧?欢迎欢迎,您老既是希客又是贵客呀!”年轻人很会说话,待人一团和气,透着十二分的亲切。我正思谋着他是谁呢,他却老早就把双手伸过来,上身往前倾,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我说:“你是?……”离家在外几十年了,像他这个岁数的我还真不认识。

    “嘿嘿……”年轻人不回答,只是一个劲的傻笑,他的意思是让我猜。

    还用猜吗?碰到这种情况,傻瓜都能辨出个大概了。我也笑嘻嘻地说:

    “你是狗剩。”

    “对对对,尕爷的记性真好,连我的小名都没忘。”年轻人还是那副笑模样,对我直呼他的小名丝毫没有介意。

    哪是我没忘?那年我们举家西迁(进城)的时候,不知有他没他呢!这两年到我们家来的老山泉洼人经常提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富商,不过他们在背地里从来不说他叫张玉川,开口就是麦换子的儿子,再不就是狗剩子。山泉洼人口不多,叫狗剩的人却不少。老狗剩我记得的就有三位,小狗剩加上张玉川是两个,再往后我就不得而知了。

    “玉川哪,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呀?”说归说,玩笑也不能开过头,这么大的人了,又是腰缠万贯的体面人,说恼了不好收场。

    “尕爷,看你说的。咱山泉洼有几个不知道您的,你是咱山泉洼最有学问的人哩。您发表在报纸杂志上的那些文章我大部分都看了。文章写得那才叫好啊,别说山泉洼了,就是全省城能有几个?”这个张老二还真挺会说话的,恭维起人来都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怪不得他能发大财,嘴巧的人脑子一般都机灵、反应敏捷。

    我正要开口说话,张玉川飞快地掏出一支烟双手递到我手上,又给我双手点着火。才几分钟的时间,我就开始喜欢这个张百万了。

    麦换子粗声大气地跑过来,诈诈唬唬老远就喊道:“狗剩子,狗剩子,你尕爷你也不认识了?”

    我明显感到,张玉川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看样子他对他老子这种在客人面前把儿子太当儿子的作法确实有些抵触。但也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张玉川的气色由冬天soudu.org又恢复到春天。一脸带笑地朝着我也朝着他老子笑呵呵地说:

    “爹,您没见我和我尕爷正说话着呢吗?”

    我也连忙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我们爷俩都说了半会话了,你才看见?”

    麦换子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一脸豪气地问我:“尕爸,你看我这儿子长的像我吗?”

    我也学会了圆滑,口是心非地说“像,像,和你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就是个头稍稍矮了一点点。”

    像啥呀?我说的全是假话,麦换子和他儿子干脆就不是一个庙里供出来的神。碰上外人说这不是麦换子的儿子,谁也不会感到奇怪。张玉川像他奶,麦换子的老娘我见过,矮个、黑瘦、一脸雀斑,小眼、红脸、没眉毛。一口袋麦子能换回多好的婆娘?麦换子他爹倒是好人材,膀大腰圆,粗眉大眼,麦换子像他爹。儿子大多是像爹像娘的,孙子像奶的极少,但不能说没有,张玉川不就是一个。

    麦换子听了我的话,显得极为高兴。回过脸去又朝两个搬东西的小伙吼道:

    “过来,过来,俩狗日的都过来,快来认认你们的尕爷。这可是我们老山泉洼的文曲星哩,慢待了他你们狗日的后人一个也别想上大学!”

    这哪是跟哪呀?

    第一个小伙麦换子报了他老子的姓名,我好像有印象,就和他随便寒暄了两句。第二个小伙子过来,麦换子指给我说:

    “尕爸,你猜他是谁?”麦换子挤眉弄眼,一脸的贼笑。

    我摇摇头,不知麦换子又搞什么鬼?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二狼神高树惠的孙子,他爹高明达你该清楚吧?不是还和你同过几天学呢吗?”

    麦换子料到我猜不到,还没等我出口,他先把答案抖搂出来。

    “高明达,狗命大———向右看齐……”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一连串的“好名称”。紧接着,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与他们似乎极为有关联的人,范又新!如果不是范又新,可能今天这个“二狼神”的孙子,也就是高明达的儿子就不会站到我面前了。忽然我决定立马要到范老夫子的墓地前上个坟,不是今天就明天。麦换子一个粗人都知道敬重读书人哩,我一个孔夫子的门徒已经到了祖师爷的墓碑前了,竟不知给他老人家鞠个躬?我听麦换子说范又新爹妈把他生前的衣物裹了裹,做了个小坟,也埋在老夫子的墓旁,算是衣冠冢吧。高明达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儿,他跟我同的什么学,范又新才和我同过几天学哩!

    高明达的儿子叫了我好几声“尕爷”我都没听见。麦换子询问地说:

    “尕爸,你想不起来了?”

    我装作突然愰然大悟的样子,往前走两步,拍拍尕小伙的肩,带出一副亲热的模样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爹还真和我同过学哩!你叫啥?”

    小伙说他叫“高成”。高成有几个读音,有高晟、有高琛,还有……,不说了,不想那么多了,高成就高成吧!我对“二狼神”多少有些成见,今见了他的孙子,未免就有点偏见。这种意识流的东西要不得,我暗暗警告自己。不过我想起当年高树贤的儿子好像叫高明成,叔叔总不会和侄儿重名吧?不像叫狗剩的,大家都挨不着边儿,看起来眼下这个“高成”肯定另有说法。

    俩小伙各有分工,一个负责下橱房,一个负责搞卫生。麦换子这才算真正当了一回老太爷。

    张玉川说:“尕爷,我给我爹卖了一台小发动机,等会吃了饭让成娃子他们接上电,今晚你们就不用摸黑点油灯了。”

    看看,到底是人家“万元户”(乡里人对富人的通称,就像有叫张百万、李百万的,没有叫孙十万、赵千万的一个道理)说话,不用栽电杆、拉电线啥的,电就通上来了。不过我猜测,这样一来,麦换子就是想下山过年,怕也不会成行了。这不是明明摆着张老二安顿“军心”来了。他老爹下了山,他倒是不操心他老爹了,可是这一大片林子他能放得下?真是越有钱越财迷呀!

    我伸出左手拍拍他的肩,伸出右手竖起大姆指。

    张玉川又说:“下午叫狗蛋开客货把冰箱、彩电、VcD啦啥的送过来,成娃子留下接电线。”

    又多了一个叫“狗蛋”的。

    张玉川安排说:“尕爷,您来的正好。我爹除了会使遥控器,别的啥都不懂,电器上的事您多教教他。今天是农历腊八节,眼看就过年了,我看您就不回去了。好不容易来趟老家,就多住些日子,咱农村如今不比往常,过年比你们城里红火多了。我今天接您下山不现实,等到年跟前我再亲自开车来接您……”

    好个聪明的张老二,他哪是留我在乡下过年,他分明是让我在这深山老林里陪他爹。他明明知道我绝不是游山逛景、留恋农村风光来的,我能撇下一大家子人,独自跑他那儿过年去?

    不过,我不说破。我打诨说:“老二啊!听你爹说,这林子里不让闲杂人等进来,更不能在山上留宿过夜。我这回来,是不是坏了你们的规矩呀?”

    张玉川又摇头又摆手的,急忙分辩说:“尕爷您怎么这样说话,羞死我了!您是我们老山泉洼的神仙,从小我们的老辈人就教我们要以您为榜样,好好读书,长大才有出息。老是开导我们说,你看你们崔尕爷,多高的文化,多大的本事。别看我们山泉洼地方小,可是出人才呢!如果再要时兴考状元,你崔尕爷人家连探花都不要哩!”

    哎呀我的天哪!在山泉洼人的印象中,我真都快成“神”了!一个小小的中学教员,揑死个蚊子能有几滴血?按乡里人说法,端这个饭碗的,比驴都多哩!我算什么呀?我不过利用闲暇时间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几篇小稿子,顶长的也超不过千把字。又是文曲星、又是大教授,还又搞出个文状元来,乡里人这张嘴啊!要说能耐,还是人家张玉川!不说是远近闻名的大企业家,人家到北京开过会,上过大会堂。咱到北京也去过,那只是闲转,去过纪念堂两回。走的慢了些,差点没被人推出来。

    张玉川说:“尕爷,您最近在报纸上连载的那篇《狼的变迁》我也看过了。写的都是我们老山泉洼的事,写得真好。就是短了些,看着不过瘾。要不我今天一见就知道是您哩!换了别人我爹也不会留住的,这是纪律。当然您例外,别说十天半月,就是住上一年半载的,我决不会撵您走的。尕爷,您是搜集素材来的吧?这回您算找对人了,我爹一肚子狼故事,够您写厚厚一本书的。尕爷咱说好,您的大作出来以后,一定先送我一本,签上您的大名,给我做个纪念。以后娃娃不好好学习了,我就拿您的书来教肓他。”

    看看这个张老二,够精的吧?我的书还八字没见一撇呢,他那儿就把队先排上了。说他爹猴精猴精的,他比他爹还精。这爷儿俩!别看张老二窝憋在这么大的一个小山沟沟里,他的消息还真灵通。他当着个大经理,一天忙得屁股挨不着腚,还有闲心关注我的那些破小说?

    张玉川说:“尕爷,我也给您讲一个狼的故事。就是困难的时期,有一只狼从房顶上钻到生产队的羊圈里,把三十几只羊的血全都喝光了。最后狼从房顶上跳下来,肚子蟀破了……”

    说老实话,张老二办企业是把好手,讲故事不是他的强项。看来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在这一点上,儿子又不如老子了。

    “玉川啊,”我说,“你这么聪明的脑子,又喜欢看书学习,当初为啥不考大学哩?”

    张玉川说:“那一年我初中还差两月才毕业,我母亲忽然查出得了绝症,我大哥上山砍柴腿又摔断了,妹妹小,够不着案板。家里没人做饭,我只好辍学了。”

    “你爹呢?”我问。

    “我爹在城里给一家工地打工,全家几口子人张嘴吃饭,全靠爹那一份工资,爹不能下来。”

    张玉川接着又说:“我大哥的腿不见好,我妈的病又越来越重。别说打针吃药了,眼看着锅都揭不开了。我就和我爹商量,我说,爹,你的那点工钱搅不过来,你回来侍候病人吧,我做生意去,保证比你挣的钱多。爹开头不同意,怕我靠不住,可是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最后还是让我做生意去了。”

    “你做的啥生意?”我问。真是稀罕事,一个十几岁的娃娃,竟然敢挑全家五、六口子,还有俩病人的重担?

    “啥都做。我卖过药材、地达菜、野蘑菇,反正是乡里有的,城里缺的,我就取这个巧。我去过广州、到过深圳,总之是南方好多大城市几乎全跑遍了。”

    “买卖做成了吗?”我问的有些多余。

    张玉川笑而不答。

    “现在这片森林你一年能有多少收益?”我外行人学着说了一句专业话。

    “没收益。不但没收益,而且一年还要往里头贴好多钱哩!”

    “那你做的不是赔本生意吗?”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家乡这片山林救了我。如果当初不是那些野生药材、地达菜、野蘑菇野木耳什么的,就没有我张老二的今天了。人不能忘本,要知恩图报。大自然你向它索取了,然后你应该懂得要为它做奉献。所以山泉洼一撤消,我第一个站出来,要承包这块土地,就是把命搭进去我也干。”

    是啊,没有一定的胆量、没有一定的资金、没有一定的感情和能耐,一般人是轻易下不了这个决心的。我突然对眼前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起来,他就知道报答家乡的山川养育之恩,我怎么就做不到呢?我不也是山泉洼的土地上养大的人吗?

    张玉川说:“人不图名不图利是假的。我是商人,不图利我的公司就得倒闭,我的员工就开不出工资没饭吃。利有了,我的名也就有了。没有钱,谁选我当代表,谁请我到北京去开会呀?这一大片山林虽然现在无利可图,可是再过几十年,一百年,那时当人们看到她的时候会咋说,哟呵,这么大一片森林哪!听说那还是某某年间老山泉洼一个小名叫狗剩子大名叫张玉川的人整的哩!我的名声不是更大了。我才是真正的辩正唯物主义者,名利双收才是我的追求,尕爷您认为我的这种想法对吗?”

    我坚定地点点头。我觉得狗剩子这种“追名逐利”的思想是无可非议的。如果下次再选人大代表,我手中这一票肯定是他的。

    张玉川最后说:“树高了才有鸟垒窝,林深了才有狼出没。尕爷过几年您再来,您不来我还要亲自开车接您来哩!到那时候您再看,别说狼了,没准老虎豹子都现身了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