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乡下的习俗,腊八节已过,就该是进入年口了。山下村庄里时而会响起稀疏的鞭炮,兆示着新年的来临。然而在这荒无人烟的丛林里,却丝毫也觉察不到新春的气息。说的也是,人到了这般年纪,过年过节的欲望也就少了许多,小时候不常听大人们讲:过年是娃娃们的事。然而一个家庭是有诸多人口组成的,少一个人,这个家庭的年节就缺少了某种情趣。你不想家,家里人也会想你呀!来了这儿才五天时间,我不知怎么就有了些恍如隔世般的感觉。过去深山里有些修仙成道的说过: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原先我对此话的意思不是很明白,今天才算找到答案了。我亲身感觉到在这儿的五天比在城中家里的五十天还要长,所以我也续他一句:山中方五日,城中愈俩月。愈是寂寞的地方时间过得愈是慢,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只是没有今天体会得深些。由此折算下来麦换子在山里呆的时间该有几百上千年了吧!怪不得神仙老道寿命长,原来是这么换算的呀!但是他们终归没能活到现在,要不打听打听,七仙女在哪个纺织厂打工,孙悟空在哪个武馆授业?
孙悟空如果还活着呀,我想,有他鬼子们的好看。不说攘外,先安内,把那几个闹台独搞分裂的家伙提溜到高法,给他们治治罪。明明是中国人,干啥不好非要当汉奸?自己腰杆子不硬就到处认干爹。索性别姓陈姓李姓吕啦,改成小野、山本、汤姆,不比改中正更来得痛快捷便!蹲在山里闲得无聊就想骂人,一伙子平时最让人讨厌的家伙免不了多挨两句。都是他们自找的,放在平时,我一个小老百姓犯得着和他们为难?不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吗,人家把那么大一块地方从咱中国的版图上要割出去,放谁谁不急?他们连我的狗狼儿(我不承认是麦换子的)都不如,狗狼儿还知道几千里路上往家跑,他们反而往外国跑!一帮猪狗不如的可恶家伙!
刚来的第二天早晨我趁外出锻炼的机会就用手机给家里报了平安,并且说清楚了,手机无法充电,以后就不打电话了。昨天张玉川给他爹装了发电机,自然我的电源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好几次我手痒痒地要给家里打电话,最后还是忍住了。我知道打电话以后的结果,所以我也就不再去捅那个“马蜂窝”。在山里过年的决心我确实下不了,但是就此“打道回府”的意思却一点也没有滋生。<_4460.htmbr/>
每天早晨我的首要任务自然是到处蹓达。刚来时就给麦换子讲好要来山里呼吸新鲜空气的,我上山观风看景连带着舒展一下拳脚,他留在小屋里收拾房间做做早餐,虽说是分工不同,这也是原先就讲好了的,谅他也不会有太多的非议。
老远就看见门口又停了一辆三马子,我以为是狗蛋高成他们昨天的事情没办妥,今天又来送东西的,所以也没有太在意。还没进屋,只见一个老头匆忙从炕上出溜下来,跑过来就和我握手。
“兄弟,你还认识我吗?听说你来了,我今天是专程来看望你的。”老头说话很流利,看样子就知道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愣了愣,摇摇头,笑笑说:“认不出来。”
“我是高树贤哪!”
“狼神!”我差点没叫出声来。这么一个瘦小的老头,脸上的皱纹比蜘蛛网还密,紫铜色的脸颊上生出几块极其显眼的老年斑,本是很大的眼睛却让耷拉下来的眼皮压成了小三角眼,鼻子红红的,嘴唇上留着两撇淡淡的胡髭,须稍上仍旧挂着几丝冰凌。矮矮的个头,瘦小的身躯,背有些驼,腰直不起来。上身穿青蓝色的中山装,风记扣未系,露出半个领带箍,下身是一条肥肥大大的老棉裤,还扎着裤腿儿,老羊皮袄扔在麦换子的炕上。这就是当年那位叱咤风云,让恶狼们闻风丧胆的“狼神”?
“啊啊……”我啊了半天,最终也不知说啥好。高树贤,这仨字聒得我耳朵根痛,我岂能不知他是谁?
“哎呀,兄弟你看你。咱俩的岁数傍肩(差不多)大,你看我都老成啥了。你看你还这么精神,说四十几都有人信哩!”
这倒是实话。别说高树贤和我比,和麦换子比中间都差着辈份哩(麦换子和他也是弟兄辈,山泉洼的辈份排列也不是很规范)!说老实话,高树贤只比麦换子大不了几岁,看人家是啥成色,看他是啥成色?同是山里下苦人,麦换子前些年也遭了不少罪,他的生活能好到哪里去?看来命苦不要心苦,命苦可以改变,心苦无药可治,不知大“狼神”这些年受了些啥磨难?
高树贤一来,又引出了下面一段故事:高家老哥俩一共生了八个子女。老大是一男三女,老二是三男一女。老大的老大是男孩,叫高明成。老二的老大也是男孩,就是那个高明达。
高明成十五六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先是癔病,后是遗精。癔病是受了剌激惊吓过度,不知遗精和这有什么关联?晚上遗,白天也遗,梦中遗,醒着也遗。好汉经不住三泡屎哩,好男能经得住没完没了的遗。高明成说,他老看见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朝他招手,她朝着他笑,他朝着她看,看着看着那东西就流出来了。高明成死的时候很可怜,人瘦成一把骨头,上称称超不过三十斤。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如花似玉的年华,就这样眼睁睁地病殁了。
乡里人好迷信,就连素不信佛一向不知庙门朝哪开的高树贤都不得不请来几个出家的僧人,做了几天道场,超度了超度故去的儿子。僧人临走时撂下几句话:此屋有邪,当除之。
这一下高树贤确实慌了手脚,四处遍访阴阳、道士、巫婆、神汉。算准了日期,烧香焚纸,驱神撵鬼。屋顶房梁、墙角屋后,统统贴满了镇妖纸符,折腾了好几天方才得以消停。
刚刚安静了不久,老母亲又出了毛病。又去请人,人说:家中男人少,女人多,阴盛阳衰,需过继个儿子添些阳气才能镇住此宅,保得太平,否则……
一个否则,把个高树贤唬得几乎没尿了裤子。
高树贤思前想后,谁家的现成儿子肯过继给他呀?小的拉不活,大的又没人给,真难!高树贤躺在自家屋里的炕头上反来覆去琢磨了三个晚上,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二“狼神”高老二的身上。
高树惠的儿子高明达出事之后,他的神经上是受了一些损失。但这并不影响他其它方面的功能。活照干、饭照吃,尤其那话儿,夜夜是少不了的。因此生儿育女方面倒没啥耽搁,接下来不久又生下了两儿一女,而且个个健康,头脑机灵的跟鬼似的。生下的孙子自然也不会缺这缺那的,高树贤看上的是高明达的娃娃,现在是高家的长孙了。剩下的两儿一女还没结婚,生男生女和他高树贤没多大关系了。但是抓小狗还得带大狗,如今都是独生子,人家的娃娃给了你,人家不是绝后了。
高树贤拿定主意之后,立刻把老二家夫妇招集来,高家小仨兄弟蹴在地下旁听。老二家拿事的应该说是高明达,二“狼神”傻傻歪歪的,他媳妇也是死猫扶不到树上。高明达虽说是脖子有些毛病,别的可都是很正常,他又是长兄,自然他说了算。高树贤刚把自己的意图亮明,高树惠就迫不及待地搭上腔:“哥,嘿嘿,儿子,狼…哥…儿子是狼……”
高树贤本想训斥几句,可一思想今天时机不对,就忍了忍,头捌过去问老二婆娘:“他二奶,你看咋相?”
老二的婆娘吱唔了半晌,方才吐出来三个字:“我不管。”
俩老夫妇都拿不出正主意,高树贤把目光投向高明达。
高明达其实早就想好了。什么过继不过继,只不过是担个名份,俩老家伙一伸腿,儿子还不是他的。再说高树贤这几年当干部,捞了不少外块,家底殷实着哩,还怕他到时带到棺材里去?但他不能急于表态,他怕锅盖揭早了馍蒸不熟,欲速则不达。见高树贤把眼光瞄向他,因而就不慌不忙地说:“大,您看是这样。您老了跟前没个人也确实不行,娃娃归您我没意见,我给您当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从今天起就让娃叫您爷,把我爹叫二爷。我改叫您爹,把我爹叫二爹。您的承包地我替您干了,里里外外的重活累活您也不要插手,我干不了还有我俩兄弟哩!抽个时间到乡上把我们一家的户口落到您的名下不就成了。娃娃您给重新安个名……”
高树贤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当,一拍大腿说:“行,就这么办!还是我明娃明白,知道大,不,知道爹的心事。宜早不宜迟,咱明天就到乡上办手续。至于娃娃的名字嘛……”高树贤说到这儿,低头沉思了一会,突然灵机一动说,“就叫高成吧!他大(高明成)没成,这娃要成,他是我们高家的顶梁柱哩嘛!”
就这样,高树贤不费吹灰之力,不但捞了个螟蛉之子,还得了个螟蛉之孙。
他改过来了,但是村里人不认他这个账,开口还是“高老二家的高明达”。
高树贤总算阴阳得到了平衡,家里过了几年舒心日子。
可是前不久,他老伴不知崴了哪根筋,犯了和儿子一样的病(当然不会有那事)。他遍求名医没治好,昨天听孙子高成说山上来了一位“高人”,就一大早寻上山来了。
我真有点哭笑不得。“文曲星”成了算命的巫师,医院大夫治不了的病,我一个书呆子岂能奈何得了?正当我左右为难的时候,麦换子趁给我塞烟的功夫,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借口上茅厕,刚要出门,麦换子急急忙忙从后面吆喝道:“尕爸,那边的厕所坏了,我领你一个地方。”
我能不理解麦换子狗日的啥用意?soudu.org
麦换子说:“屁,他儿子的病还不是因为他吓出来的!文革那阵,他当球个破专案组长,每次审牛鬼,他都带上儿子,说是去接受革命教育哩。打的牛鬼杀猪般嗷嗷叫,娃娃能不受剌激?从小就落下了病根。他老婆也是,那年他老婆坐月子,他整球了两个狼崽子,老母狼整夜围着他们家院墙没死没活地嗥叫,一个月婆子能接受得了?这也是月子里坐下的病。这事老山泉洼的人都清楚,就是不说罢了。他哄你哩,你甭球管!”
“哦-----”我愕然。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原来世上真有“因果报应”这一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