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狼儿始终没闭过眼,它一直睁着圆圆的小眼睛盯着我看。它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表情,但是我清楚它心里想什么。狗狼儿是一条坚强的狗(狼),它的伤口最痛的时候也不过是低声地小心地嘶嘶两下,它没有满炕打滚,更没有大喊大叫。如果是一般的狗,会歇斯底里地嗥叫整一个晚上都不止哩!山下村庄里就有这样的狗,有点鸡毛蒜皮子的小伤小病,一晚上吵得街坊邻居都睡不着。我屋里没有啥吃食,就烧了半碗面糊糊喂它,它居然也吃了。
你在学堂里读书的时节,我尕奶奶(我母亲)给我不止一次地学说过狗狼儿的故今(故事)。包括狗狼儿自己上茅房屙屎屙尿,还有你们一块上山打猎,再就是它半夜护送你上学的事啊等等的,我都了若指掌、一清二楚。要不然打死我我也不敢把一条大活狼安置在我的热炕头上。
夜里,狗狼儿小声地“嘶嘶嘶嘶”叫了起来。我从梦中惊醒,急忙点亮灯,看着狗狼儿在那儿不舒服地直哼哼,我嘀咕了好半晌也没弄懂它的意思。末了我想起,它该是要撒尿了。狗狼儿伤成那个样子,让它自己起来上茅厕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事。我一想,反正我这屋也不是什么好屋,炕上除了一个旧枕头一床破棉被,别的有啥?炕上铺的连张席子都没有,老土炕上撒泡尿也臭(臊)不到那里去。这样想着,我就去外面铲了铣干土,垫在狗狼儿的屁股肚子底下。狗狼儿真精,它见我铺好土了,竟然在干土堆上撒了好大一泡尿。我把尿土从炕上扫下来,再用铁锨铲出去倒了。回来一看,狗狼儿龟缩在墙角落里,两眼瞅着我,眼睛一睁一闭的,它的眼神里开始有表情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把羊赶出圈,正要下地干活儿,猛看见昨天那伙子红卫兵提刀拿枪,吵吵嚷嚷地又上山来了。我连忙返身回屋用被子把狗狼儿捂严实了,又把屋门用铁丝牢牢拴住,这才装作没事人似的扛把铁锨下了地。
红卫兵们在我拉出狗狼儿的地方发现了端倪。我远远听见一个人喊“团长”说:“团长,这里有敌情!”
“团长”端起两只手,拳头揑得紧紧的,一路小跑过去,询问:
“二连长,发现什么情况?”
叫“二连长”的那个小伙子抬手敬了个军礼,说:“报告团长,这里有不少的血迹,肯定是昨天那只受伤的大灰狼。”
“团长”低头细心地瞅了一会儿,觉得事情严重,就吩咐道:“二连长,你去找政委,让政委找那位老乡打听打听。”
“二连长”接到命令,“啪”立正敬了个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军礼,喊了声“是”,然后车转身朝另一个山头跑去。
“政委”是个女的(事后才知道,起初我还把她当成一个俊俏的小伙子哩),头发短的不能再短了,浓眉大眼,英姿飒爽。一身的黄军装,胳膊上戴的红袖章,腰里还扎着武装带。前不久村里放过一场电影,叫啥名字记不清了,里面也有个女政委,和这个丫头挺像,村里人都喊她“可想可想”的。山里人爱说实话,碰上这么好看的女娃儿,能不可想吗?
“老乡,还在地里干活呀?”“政委”说话挺和气,一听就是个读书人。
“农民嘛!”我说,“农民不干活吃啥呀?”
“不能叫农民,应该叫社员,不对不对,叫社员也不对,应该叫革命群众。”
我笑了笑,算是回答。其实我答也答不出来,我还不太懂那些新鲜词儿。
“政委”又问我说:“老乡,你是什么出身哪?”
“贫农!”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很是理直气壮。这个问题难不倒我,啥忘了也不能把出身忘了。那时候,我为我的“光荣出身”很自豪过一阵子哩!
“政委”听了我的回答,立刻换了一副模样,还亲热地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我匆忙把我的两只脏手在前衣襟上使劲搓了搓,一大早光顾了狗狼儿了,手脸还没洗呢!再说想洗也没有水洗呀,屋里唯一的半盆水都叫狗狼儿“吧哒”了,中午才要下山挑水去哩!我忙不迭地双手抓住“政委”的小手。我一辈子都没握过那么绵软的小手,揑在手心里,就像是一块没有骨头的肉,光光的,滑滑的,害得我好几天都没舍得洗我那双脏兮兮的手,生怕不小心把那一股温馨的香气洗掉。这样的事,那是第一次,也是我平生最后一次。
“政委”亲切地开导我说:“贫下中农同志,革命群众同志,你可是我们革命队伍的中坚力量呀!不要在这儿劳动了,跟我们下山闹革命去吧!”
“那可不行。”我回答说,“我走了不打紧,还有羊呢?”
“这就是小农意识啊!同志哥呀,这种思想是要不得的哟!”“政委”很耐心,很委婉,也很有水平。她的声音虽然听起来脆脆的、甜甜的,但说的话却是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她话音一转,说,“几只羊算什么?江山变色了,红旗落地了,要羊还有什么用?莫非让修正主义、资本主义做盘中餐不成?”
我不知说啥好,傻傻地笑着,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那时我想,我只管放羊,至于谁吃羊肉,那不管我的事。
“你倒底表个态,想不想参加我们的革命组织?”叫“二连长”的小伙子一脸杀气的问我。
我说,我有点囁囁嚅嚅,心里慌慌的,“这、这事得问、问队长?”
“什么狗屁队长啊?你说的是高树贤吧,他现在是我们的副团长啦!”
高树贤当“副团长”?我更不能参加他们一伙了。那年高树贤带领的民兵排,搞得乌烟瘴气的,没让村里人骂死?
我两手拄着铁锨把,脸贴在把头上,眼睛瞅着地下,好像正在沉思的样子。
“二连长”刚要发火,被“政委”拦挡住了。“政委”说:
“给他点时间,让这位革命同志再好好想想,贫下中农嘛,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
我没动姿势。因为现在轮不到我说话。我知道他们是来找我干啥的。
“政委”和她的几位革命战友交换了一下眼色(我用上眼眶的目光看到的),然后她走到离我更靠近一些,伸出那只娇柔无比的小手拍拍我的肩(我真怕她发现我胳肘窝底下的破窟窿,真要问起里面的棉花哪去了,我咋说?)。“政委”拍的我肩膀嘭嘭响,我觉得心里痒痒的,酸酸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听到她继续对我说:
“同志哥啊,”又叫同志又叫哥,听着特别亲切舒服,长这么大谁把我这么看得起过?叫我“哥“的女娃和颜悦色的说,“我们是想跟你打听一件事的,你一定要配合我们的革命行动啊1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你听清了吗?”
我点点头。这两句话都听不清,我不成傻子了吗?
“刚才据我们的革命战友反映,有一只被我们打伤的豺狼,跑到你这儿来了,你看到过吗?”
“没。”我拄着铁锨把摇摇头,很坚定。
“你昨天不是在这儿劳动吗?”
“是。”我回答。
“你怎么能没看到狼呢?”
“嗯、嗯,我一直在看着我的羊。”我不知怎么说才对。
“政委”还要做我的工作,“二连长”耐不住了,嚷嚷道:
“政委,别给他啰嗦了,到他小房里搜搜去!”
我一听说“搜”就急了,拄着铁锨把抬起头来,喊道:“我是贫农,你们不能抄我的家!”
“政委”笑了,喜眉笑眼地说:“同志哥啊,这怎么是抄家呢?我们只进去看看,你放心,你的一针一线我们都不会动的。”
“我、我的娃娃有病,在炕上躺着哩!我、怕你们吓着他。”那时候我还没结婚哩,哪来的娃娃?
“什么病?”“政委”回过头来问我。
“传染病!急性肝炎,肺上也有毛病。村里怕传染,才送到我这里搞隔离审查哩!……”我也不管用词合不合适了,反正意思表达清楚就行。我也奇了怪了,怎么脑子转得那么快?可能是急中生智的缘故吧!
走在最前面的“二连长”突然停住脚,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政委”转过身去,伸出她右边的小手瞅了瞅。他们几个稍一愣神,“政委”自打圆场地说:
“算了算了,贫下中农兄弟嘛,还能信不过?再说了,放羊的怎么能和豺狼搞到一起呢?咱们再到别处看看。”
他们走了。
事后,狗日的高树贤问我:“你哪来的娃娃?”
我撒谎说,一只羊病了,冻得索索发抖。我不忍心,放到炕上暖着哩,我怕红卫兵抓去杀吃了。
“把球一只病羊,红卫兵也敢吃?你是过河摸卵子,小心过渡(度)了!”高树贤脑子简单,竟也信了。
狗狼儿的伤越来越重了。伤口化脓,有时发高烧,胃口也越来越小,只是不停的喝水。
那时我曾想,拉出去埋了算了。可是我想到他曾经救过我一次,人可不能忘恩呀!还有尕奶奶说的它许多好处,我决心救它!那怕是救不活,只要我想办法了,狗狼儿虽然不会对我说啥,我良心上总算也过去了。
我在我的胳膊上也搞了一处伤。我是闭上眼睛用石头砸的。我也让伤口化脓。我上公社_4460.htm卫生院去看病,值班大夫草草给我验了验伤,马马虎虎开了一点药。我说不行啊大夫,我还发烧哩!大夫不耐烦地说:“猴子的屁股当痔疮治了,多大的病啊?什么出身?”我说:“贫农。”“可不敢哄我啊?”“我哪里会呀?家庭出身敢胡说吗?不信你问我哥。”我报了我哥的大名。大哥虽然不当队长了,但名气还在。大夫犹豫了一下,刚要开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塞给我一个体温计。这下我傻了眼了,我压根就没发烧,这我还能不知道?正在这时有人找大夫出去说话,我一看机会来了,顺手把体温计从胳肢窝里取出来插到大夫的茶水杯里。大夫回来一查我的体温计,吓了一跳说:“烧这么厉害呀!要不要开张假条休息两天?”我说不了大夫,生产队里正忙,我还要回去抓革命促生产哩!你只要多给我开点药就行,免得跑来跑去的,我怕耽误革命工作。大夫笑了,说“这才是贫下中农的本色嘛!好好,我给你多开点药、多开点药……”
狗狼儿的伤逐渐好起来了。当它的伤稍有一点起色的时候,它就坚决地不和我“同床共枕”了。狗狼儿的伤基本上好利索了,我的轮替期恰恰也刚到。我们分别的前一天晚上,我套了几只野兔、野鸡、嘎啦鸡,我们爷俩美美地会了一次“餐”。
我本想把狗狼儿带回村里的,可是想想我又不敢。那时村里形势正紧张,我猛碴碴拉回一只狼去,你想会是啥结果?
我们分手的那天清晨,我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狗狼儿虽然不会流眼泪,但是我知道它和我一样伤心。
狗狼儿走了。它走得很慢很慢,但是它却没有回头。当它走到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soudu.org,几乎快要看不见我的时候,它突然回过头来,站直身子,面朝着我仰天长啸了三声,算是对我的告别演说。
我两眼一片模糊。
从那以后,我好几年都没见过我的狗狼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