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祸狼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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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是那支当初为了寻找安二毛而拼凑起来的打狼队,农业社主任亲自发下一道指令,对这支队伍提出“五要四不准”:要爱护要支持要表扬要巩固要脱产,不准解散不准刁难不准减员不准扣工分。随后不久,又责成农业社保卫股长下村蹲点,组建“山泉洼基干民兵排”,队长亲自挂帅兼排长,两位副排长分别由高树贤、高树惠担任,还特别聘请我们老师当他们的政治指导员。

    安二毛倒是不复存在了,因此大家也不再担心有人从他们的口袋里借钱,不过由此而衍生出来的“民兵排”却使他们陷入了更大的困惑。开头几天队伍还像个队伍,早上出操,白天干活,晚上还抽时间训练。没出半个月就现形了: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提着棍子扛着枪,满村子吃派饭,整天游来荡去的,东家进西家出,嘻嘻哈哈的兵不像兵匪不像匪,村民们不但没有感到丝毫的安全,反而感到恐慌。过去他们见了安二毛只不过是捂住口袋,现在则是有钱也不敢往身上装,而且门上还加了一把锁。幸亏当初队长一口咬定就这八个是打过狼的,否则二十几个人脱产,全村派饭都派不过来。有一段时间,村里挨家挨户门帘上缀有“闲人免进”的布条,不知是不是和此事有关?

    不得人心的事总是维持不了多久。山里人只认准“农民就要种地”这个死理,他们才不管你是什么新生事物不新生事物呢!爹喊娘骂媳妇拽,末了八个小伙子只剩下两个铁杆儿光棍司令____高家二兄弟。最聪明的还算我们老师了,说是“指导员”,但他压根就没有给他们“指导”过什么。

    高家兄弟都已经成家立业,老大生了个儿子叫高明成,老二生了个儿子叫高明达。称不上幸福美满,山里人图的就是有吃有喝,老婆娃娃热炕头,还要怎么样?他们哥俩本都是老实巴脚的庄稼汉,如果不是出了那两件事,也许一辈子就这样平平常常生老病殁于山村陋屋之中,既无大害又无大碍,这也是人之常理,老辈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怪就怪在干了一两件轰轰烈烈的事,收不住脚,脱马扬缰了。

    哥俩没散,任凭爹说娘劝老婆拉后腿。人就是这样,上山容易下山难,坐轿容易抬轿难。好不容易做了个小官,人家不撤职,傻瓜才会自动下台呢!虽然手底下没有了人,但是肩膀上还扛着枪,而且生产队里每天都少不了他们的工分。高家兄弟嫌村里太扎眼,索性就扛着枪上山打猎去了。

    果真没多久,真让他们又露了一回脸。

    他们东游西逛又来到了安二毛出事的那个狼窝。这兄弟俩胆子该有多大,过去他们赤手空拳都不怕,现在手里有了枪还怕谁?不知是老狼不长记性还是又新换了房东,这里边居然还有狼!而且刚刚生了一窝小狼,上次是四只这次是两只,兄弟俩刚好一人抱一只。

    当天夜里,山泉洼就炸锅了。

    听老人讲,他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狼。村前村后,村东村西,四周到处都是狼的嗥叫声。开头是一两只,后来是三四只,最后聚集了大约十几只!一连三天,夜夜如此。

    善良本份、从不敢惹事生非的山民们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们约了几位德高望重在村里有些头脸的老年人叫上队长,到高家去说情。如果不是村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难以惊动这几位高人。几位老者自恃在村里颇有些威望,开头还觉着拉上队长有些小题大做哩。

    “树贤、树惠,行行好,发个善心,把那俩小狼崽儿放了吧。”一位老人说。这位老人一开头就定了个低调,他以为年轻人皆是吃软不吃硬。

    “我说高…,应该叫什么来着,”

    说话的老者姓范,外号“半瓶醋”。年轻时念过私塾,上过州县的大学堂。因而在村上的文墨最高,能写一手好字,村上人多称他范学究。他自己给自己安了个名儿叫范夫子,意即凡夫俗子,因而也有人直呼他老夫子。旧社会国民党要他当官,他不干。鲁大昌(国民党军阀)好多次派人请他出山,他反而躲了起来。解放后有人想让他出来做点事,他仍旧推辞不干。乡上五天逢集,他是每集必到。天一亮就早早出发直奔乡邮政所,站在读报栏前一看就是大半天。糖酒烟茶、油盐菜蔬他啥也不买,每次很晚回来手里只拎着半瓶老陈醋。年长日久回回如此,为这有人开玩笑偷偷叫他“半瓶醋”。老汉从不主动和人搭话,村里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小,谁要是先问候他一声,他必定笑脸相迎,没准还无话找话和你格外客套一番。人只知道他是个怪人,除了过年过节找他写副对联或者写封信啦啥的,平常很难见到他的尊容。如今村里摊上了难心事,自然不会落下他。

    范老学究稍一沉思,接着又说,“噢,对对对,叫高排长。你看我这记性,老记的小名儿,连官称都忘了。我说两位排长啊,你们做的事呢,完全是对的,一点点毛病也挑不出来。你们冒那么大的危险,为民除害了,我们怎好意思再给你们排不是呢!可是眼下,这两个小虫儿,我们惹不起不是吗。我呢是个老朽,没啥见识,说错了二位也别生气。我的意思呢,是不是先放了……”范老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又给了面子又说明了问题,虽没提到“张三”一个字,可是大伙都明白了老人的态度。

    “…………”

    兄弟拿眼瞅哥,哥并不为之所动。你有你的千方计,他有他的老主意。只见他冷冷地坐在屋地下的两块破砖头上,既不抽烟,也不喝水,更不吱声,脸儿红红的,脖子硬硬的,昂着头两眼直直地瞪着屋顶上的某一个部位,一副香火不动、油盐不进的架势。

    高家哥俩的舅舅站起来说话:“尕旦,你狗日的不要给脸不要脸。你家的娃娃小你当然不用操心。人家的娃娃吓得不敢上学,妇女晚上不敢上茅厕,猪不吃食、羊不出圈,鸡飞狗上墙的你说这日子咋过?你狗日的也不能光顾了个人出风头,群众的死活你管不管?”

    高树贤咧了咧嘴,算是对舅舅的回答。

    几个老头儿彻底没辙了,可怜兮兮地把目光投向队长,队长无奈,磕磕烟锅儿,站起来说:“树贤树惠两位兄弟,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我就做个主,把俩小狼崽儿放了算了。然后我跟队上的其他几位领导商量商量,多给你们记几个工。你们二位看怎样?”

    高老大姿势都没变一下,表情还是那副表情。高老二虽说思想有些活络,一瞅哥的脸色就低下头再没敢吱声。

    “呸!狗日的还由球你了。”说话的是哥俩的老爹高老头儿,俗话说儿大不由爷,这话一点不假,从二高第一次抬狼下山之后,老狐狸就斗不过小狐狸了。不过碍于情面,当爹的还得做出个当爹的样子来,该说的还得要说,“我说你们两个瞎尸,你们到底要放还是不放?”

    “你才是瞎尸!你吵球啥,你……老几呀你?”虽说是金口难开,高老大总算是说话了,而且是句句千钧掷地有声。今日之高树贤绝非昨日之高树贤。领导接见,社长握手,大会小会,光报告都做了不下十来次。拾掇完了老爹,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背对着大家,瓮声瓮气的说,“放…狼休想!社长问起我…我怎么交待?你们不要脸,我也不要脸了?狼叫几声怕…啥?我耍猴的没怕,你们看社火的…反倒尿…裤子了。谁家的娃死…了,报…上来找我,我找社长说去……”

    瞧瞧这口气,高树贤在山泉洼的地面上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真正是站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时势造英雄嘛。放在早几年,他哪有这本事?要不他时常在背地里给他的民兵战友训话说:我高树贤要是有文化,县长也当得了。都是我爹不让我念书让我放羊,放羊能放出县长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争辩的必要?几个老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傻了眼。尤其是队长,更是帽子扣在屁股上,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人家开口闭口社长如何等情,他一个小小村官,蜗蜗牛吹喇叭,浑身的劲都使出来,能有多大的牛气?

    高老头儿不但没有争到面子,反挨了一顿抢白,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也是他自找,明知自己斗不过,还要硬充好汉。人家都是来人打儿子,给客人看脸色的,这下倒过来了。老家伙自艾自叹一声,索性谁也不理,独自躺到炕圪劳里,扯过被子蒙上头睁着眼睛生闷气去了。

    主人都上炕睡觉了,众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他们父子演双簧哩!无奈之下,下炕的下炕,穿鞋的穿鞋,呼啦啦一阵,统统作了鸟兽散。

    过了几天,群狼散了。只有那只母狼,仍旧不依不舍,锁定目标,围着高家的院墙,夜夜嗥叫不止。

    两只小狼崽儿,偶尔在高家媳妇们的奶头上吮吸几口人奶,虽不至于饿死,也是仅供活命而已。毕竟争不过俩胖小子,人家是嫡亲骨肉,它们算什么哩?实在吃不饱,也只能喝两口残汤剩饭果腹充饥保命。

    这天夜里,小狼们正在热炕上睡觉,忽然被高树贤高树惠俩人一家一个夹到胳肘窝里就走。俩小家伙不情愿,不住地哼哼叽叽。

    高树贤抱着一只小狼爬上了一棵大树,高树惠抱着另一只小狼爬上了另一棵大树。两只小狼卷缩在高家哥俩温暖的怀抱里刚要打个盹儿,猛听见狼妈妈在不远处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嗥叫声。虽然过去了好些天,但小狼对狼妈妈的声音仍旧牢记于心,谁让它们血肉相连息息相关哩,谁让它们连筋连肉连心连肺哩!俩_4460.htm小狼以为妈妈要来喂奶了,高兴得呜哇大叫。

    老狼来到这棵树下,仰头看见一个人抱着它的儿子稳稳地坐在一个树叉儿上。它想见它的儿子,它的儿子也想见它。它们近在咫尺,但是它的儿子到不了它的怀抱。它没有过分的奢望,它只想把自己的孩子带回窝去,把它们抚育成狼。不光是它,这是所有天下做母亲的都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但是那个人不容许。而且它认识那个人。人认狼和狼认人截然不同,人认狼只能分大狼小狼公狼母狼,而狼认人主要根据气味。狼如果记住了一个人的气味,它可以把那个人跟踪到底,那怕他走到天涯海角。它记得很清楚,就是眼前这个人曾经和他气味非常相像的另一个人几年前就把它们的头狼抬走了。后来他和另一个人又领着一伙子人把它们邻居家的四个儿女掳走。它们一直没有和这俩人理论的主要原因是,头狼已经年老体衰,快要死了。即便不被抬走,早晚也是鹰叼虎啖。人都无法违抗大自然的规律,何况狼呢?而那四个狼儿子也早已经长大成狼,生活上应该可以自理了。如果分责任,那也是别人的事,与他俩无关。况且那个做手脚的人在这以前已经遭报应死了。想到这儿,母狼把怒吼变成哀嚎。它俯在地上,撅起屁股,使劲地摇动它又粗又长的大尾巴。围着大树不停地撒着欢儿跳起舞,嘴里哼哼着,就像唱歌打拍子一般。它想尽量表现得温顺一些,欢快一些,就像它们的近亲、人的朋友狗儿那样,偶尔也学几声狗叫,它认为只有这样才会讨得那人的欢心。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否则,它才不会给不相干的人献殷勤呢。打死它也不会做出那些丢人(狼)现眼有损狼格的事。然而,尽管这样它所有的努力还是付诸东流了。那个人并不买它的账,夜色中分明它看到那个人在笑。狼不会查言观色,它不知道那个人在笑什么,是笑它的愚蠢还是他自己的什么原因,这些都无关紧要。不过它从那个人的眼神里已经明白无误地得到答案,它失望了。

    绝望中的母狼开始做最后的挣扎。它先是高高地跃起,差不多离地面有三四米高,这对于它来说已经是最高极限了。可惜还差那么一点点,第二次憋足劲它发起更猛烈的跳跃,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如此三番,它早已精疲力竭、气喘嘘嘘,不禁犬坐在地上伸出舌头大口喘气。稍过片刻,狼不死心,改换了策略用嘴啃树,事实证明,这一招也是败笔。十几口下去大树不但纹丝不动,树杆下只留下些许木屑。这肯定是一棵松树或是槐树,树皮又粗又硬,如果是杨树桦树情形恐怕要好很多,但这些都不是以狼的意志为转移的,人的智商要比狼高出许多,再聪明的狼也算计不过两条腿走路的傻人,何况它面对的还不是一个傻人,尽管在他算不得是个聪明人,对付狼的本事还是一套一套的,……。

    此时的母狼,焦虑、烦躁、疲惫。它不由开始埋怨起它的伙伴来,如果多来一两个,它也不至于如此为难。其实也不是它们不肯帮忙,起因是家族最近发生了一件喜事儿。它的其中一个姊妹这几日发情火,公狼们都去谈恋爱,母狼们还要办伙食,它的事就没狼管了。

    母狼还没缓过气来,猛听见不远处另一棵树上它的女儿在啼哭。儿女都是娘的连心肉,哪一个不痛能长大?这一只还没救出来,它又急忙去看那一只。同样的故事再重演一百次,结局仍旧是同样的结局。

    老狼又累又急又渴。突然在奔跑的路上它发现了一个盛满清水的水桶。它用鼻子嗅了嗅,仅管咸味很浓,但没有别的什么异常。咸水不至于要命,这是任何狼都懂得的常识,所以就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又抬起头来四周望了望,它始终没有把水和那两个抱狼娃娃的人联糸到一起。当它确实感到万无一失的时候,它才用舌头轻轻地舔几下。就这样跑几个来回喝几口水,它越喝越渴,越渴越喝,实在忍不住,直到桶底儿朝天,它的肚子涨得像鼓,更像是吹满气的羊皮筏子。它死了。在它临死之前它睁开右眼望着儿子的方向,睁开左眼望着女儿的方向。

    老母狼死了,两只小狼成了孤儿。高家兄弟才不理会它们的死活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