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狼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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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子好奇。我撺掇母亲买一只小狼回来玩几天,母亲不肯,反倒训斥我说:“羞,那是狼不是狗,有什么好玩的?你不害怕,我还怕哩!”

    正巧姑妈在我们家走亲戚,听到这个消息,忙不迭地说:“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姑妈(我们老家土话叫娘娘)是个苦命人。姑父解放前给人家扛长工,地主家的儿子打猎练靶子,一枪打到姑父头上,姑父当场就死了。地主的儿子放出话来说,他明明看见一只狼从他眼前走过,他放了一枪,过去一看才知是我姑父。由是,他们村里人都说我姑父是狼变的。后来地主家“慷慨解囊”赔了两百斤麦子就算是抵了一条人命。

    姑妈一辈子没生养,抱了个女孩就是我表姐,大我五岁眼看着也就到出嫁的时候了。当时我就奇怪,姑妈一个老太太,在家寂寞,养只小狗小猫的就是了,为啥要养只狼呢?况且村里人又说的那么难听,避嫌疑都来不及哩_4460.htm!

    狗日的高树贤好狠心,开口就要了姑妈十块钱,真是看着寡妇人家好欺负。姑妈好说话,价也不还,痛痛快快地给了那狗日的十块钱,抱回了那只可怜兮兮的小公狼。小狼长得像狼又像狗,因而姑妈给它起了名儿叫“狗狼儿”。

    小母狼不知所终。有人说让高家的小娃娃玩死了,有人说让高树贤还是高树惠狗日的给捏死了。谁知道呢,反正落到那个家里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又过了两年,村里再也没有人见到过狼,也没有听到过有关狼的消息。大家都以为,狼被高家兄弟打怕了,它们迁徙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因而,村里人都把高家兄弟尊称为“狼神”,有“狼神”在,就不会闹狼害。过去还以为狼具有很强的报复心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狼神”高大高二如今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高大当了副队长,高二当了民兵连长尽管全村只有二十几个民兵而且还有几位女兵。当民兵是有条件的,百十号人的小村庄哪有那么多的适龄青年,五十岁的老头老太太总不能让人家去当民兵吧!俩兄弟飞扬跋扈,在村里说一不二。他们的老爹管不了他们,队里的队长也管不了他们。当初几位老寿星也只剩下一个范老学究。范老儿是个很顾面子的人,从那回离开高家的门,再没和高家的人搭过话。让他们兄弟闹腾去吧,村里人说。好在年年粮食收成好,家家都不缺吃少穿,有几个小丑跳着扭着,大家还当好戏看哩。

    正当山泉洼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的欢乐气氛中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高树贤的兄弟高树惠的儿子高明达上学的第一天就被狼叼走了。

    一切都是巧合。高家哥俩最痛恨自己的就是目不识丁,这也是他们对他们的父亲怨气冲天的重要原因之一。因而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定要把他们的后人培养成才,不要再让后人对他们产生像他们对他们老子那样的怨恨。高明达不愿去上学,他实在太小才五岁多还不到六岁,乡里人按虚岁计算,报名册上也记的他七岁。高明达哭哭啼啼,早晨临上学前还挨了他爹一顿臭揍。高明达很不情愿地跟上上学的队伍,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看他爹是不是也在后面跟着。高明达年龄最小个头最矮走得又慢出发得又迟,渐渐他和队伍拉开了一段距离。刚刚快要翻过山梁的时候,小朋友们突然听见高明达一声尖叫,大家回头一看,一只大灰狼咬住了高明达的脖子。七八个小孩又惊又怕直着嗓子变声变调带着哭腔大声喊叫:“狼来了,狼来了!快打狼啊,狼吃人了……”

    狼不敢上山,背着高明达往山下跑。还没跑出多远,一拐弯和一个人差点没撞个满怀,这人正是高家二掌柜。高树惠不放心儿子,怕他第一天上学就逃学所以就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没成想儿子自己没回来倒让一只狼给“送”回来了。高树惠一瞅狼背上驮着的正是他的心肝宝贝儿子,顿觉眼前发黑腿肚子一软,差点没有跌倒。他想大喝一声,嗓子眼又像被什么堵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干瞪着眼发愣。狼一瞅有个大汉拦住去路,不及细想,掉转身回头就跑。

    山上的娃娃,开头吓得有点发蒙,等缓过神来狼已驮着高明达往山下跑去了。领头的学生是个大个子,已有十四五岁,还是个小队长,丢一个同学无法向老师交待,回去也得让爹妈打个半死。索性拼了,他从脖子上拽下书包当武器,手里提溜着,一头跑一头喊:“快跑啊,打狼去啊!”

    有人带头呐喊,学生队伍里人人皆是敢死之士。有的拾石头,有的捡土块,“打呀杀呀!”奶声奶气的喊叫声从山巅上如水般地冲了下来,倒也不失为一种气吞山河般的壮观。

    大狼猛见山上冲下黑压压的一支队伍,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人马。两面皆是一二米高的陡坡,它身上负重,腿脚看上去似乎有些毛病,它试了几次也未能如愿。大狼正犹豫间,忽一阵石头瓦块袭来,雨点般落在它的前后左右。大狼恐惧,逃命要紧,极不情愿地扔下高明达,两条前腿使劲一蹿,跃过塄坎,一瘸一拐地往远处狂奔而去。

    学生们凑了几条红领巾,扎住高明达流血的脖子。也不管是死是活有气无气,背起高明达轮流替换着朝学校的方向一路小跑。他们知道回家没用,学校旁边就是公社卫生院。

    不是高树惠怕狼,这一点尤其要交待清楚。二“狼神”咋会怕狼呢?他是心痛他的儿子,他是爱子心切才招致精神错乱、神魂颠倒以至于眼睁睁看着儿子让狼叼走他都无动于衷。当初老母狼为了它的娃娃不是还在他哥俩面前跳舞来着吗?这有啥丢人的,只不过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谁笑话谁?话丑理端,放到谁的头上还不是都一样。

    高树惠清醒过来之后,立刻发了疯似的朝山上追去。等他到了山顶,四下一望连个人影也没有。一连串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不停地闪来闪去赶也赶不走:他没有儿子了,他是眼看着他的儿子被狼叼走,而他却像傻子一样做了旁观者。他没有从狼口里把儿子夺回来,他还是“狼神”呢?那是多好的机会呀,只要他大喝一声,即便是狼不会放下儿子,它身上背着人也跑不了多快。如今,儿子的尸首都找不回来了。过去他老跟着哥骂爹,他呢,他够做爹的资格吗?那回他和他哥逮了两只小狼,老母狼搅得他们家一连七夜没睡成觉,直到他和他哥想法用盐水把它涨死为止。他比不上那只母狼的决心和韧性,他连畜牲都不如。

    他懊悔、沮丧、惭愧。他满脑子都是儿子、狼,狼、儿子。他疯了……

    高明达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爹呢?”

    大夫姓金,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人很和气,医术又好,因而方圆几十里人缘都挺好。金大夫见高明达醒来,高兴地跑出来喊道:“好啦,好啦,没事啦。娃娃的爹来了没有?娃娃叫他爹着哩!”

    我们校长、老师和一帮子学生都在外屋。大个子学生抢先说:“金爷爷,他爹没来,我能给他说个话吗?”

    “可以,可以。本来也没多大的事,主要是吓坏了。受了点小伤,血流的不多,送来的也及时……”这老头挺唠叨的。

    “爷爷,我进去了。”大个子同学要进去,老金还站在门口。

    “进来吧,进来吧。”金大夫连忙往旁边一闪,让出条道儿来。

    “你进来干嘛?我爹呢?我要我爹!”高明达脖子上围着厚厚的纱布,没见到他爹很不高兴,想扭过脸去,痛得龇了龇牙。歪着嘴说,“你把我爹叫来。”

    “我们没见你爹。是我和同学们把你从狼嘴里救下来的。”

    “吹牛。我明明看见我爹堵住狼的路,是我爹救的我!”

    “那你找你爹去吧!”大个子同学生气地转过脸去,走到门口还嘟嘟囔囔,“狗日的没良心,狗日的狗命大。”

    自此以后,高明达又多了个“狗命大”的外号。

    高明达伤愈出院之后,除了下巴上面留下几枚牙印之外,就是脖子长歪了一些,老是一副向右看齐的样子。为此高树贤还专门找过金大夫,高树贤一进门就高声大气地呵斥道:“我把你这个老牛鬼,啥球、破技术?娃成歪脖子,找个对象嘴都亲、亲不成了。我看你是…专和贫下…中农作对,小心我…治你!”

    金大夫脸气得通红,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嗫嗫嚅嚅地说:“…高队长,我…好心好意地给娃娃看病,你反倒……,我技术不好我承认。我怎么和…贫下中农作对了?你别拿大帽子压人好不好!”

    “我拿…大帽子压你,我还要…把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哩!”高树贤气咻咻的吼道。

    高树贤的话果真应了验,没过几年这老小子就逮住了机会亲自把老金大夫打倒在地上,并且狠狠地踏上了一只脚(不是一万只)。

    大个子同学名叫范又新,是范老学究的孙子。范又新什么都好就是学习不好,六年小学他上了足足九年。要不他怎么十四五岁了还在小学里逗留着哩?凡事有好有坏各有利弊,高家的高明达还多亏了这位留级生才捡回了一条命。他不但个儿高还有胆量而且爱帮助人,因而他在同学们里头威信挺高,同学们大都听他的,他不和女同学说话也不欺负小同学。不过他从来没有当过班长,他在班上最大的官衔就是劳动委员。他虽然学习不好,但是他爷爷很痛他爱他。范老经常对他说,一个人学习好坏是个人的天赋,一个人学好学坏是做人的根本。高明达的事过后,范又新并没有企盼着有人说他多英雄多伟大,作为一个大哥哥,这事放谁都是义不容辞的。虽然他当着老师和几个同学的面骂了高明达一句“狗命大”,过后他也觉着荒唐可笑大可不必,他犯不着和一个刚断了几天奶的小娃娃论高论低。

    然而事情的结果和范又新的作为却成了两回事。高家非但没有承情,还人前人后的说了不少坏话:范家那个球娃,光知道背上娃往医院里跑,为啥不打发人先回村里给大人说一声呢?老二的疯不找他狗日的算账就算便宜他了,还牛球啥哩嘛!

    山里人虽然没知识少见识但是他们懂道理。从这件事情上他们开始了解并真正认识了范又新这个尕娃。同样是打狼,但是范又新不张狂。他打了狼救了人人家还在背后数落他他都不计较,这样大度的人别说一个尕小伙就是大人有几个能做到?这样的娃娃长大以后保证有出息。

    范又新上学比我早三年,我上六年级的时候赶上他和他同了一年班,那一年我考上了中学他没考上继续在小学复读。也正是在我离开学校的这一年,高明达才开始上学,我们俩刚好错了岔儿。我上中学住校,星期六晚上我刚回到家母亲就把高明达被狼叼走的事告诉了我。

    母亲说,村上说啥的都有。有的说是报复,有的说是报应,有的说是罪有应得……。我当时年岁已经稍微大了一点,也多少明白一些事理。听了母亲的话我就想:说报复倒有点可能,说报应那是迷信,说罪有应得有些过分。

    我和高树贤哥俩没有过结,论辈份我应该叫他们哥,可是年龄他们又比我大得多。在他们成名之前我虽然只有十来岁但在他们眼中似乎还是个人物,偶尔见了还主动问我一声“吃了吗?”后来情况起了变化,人家都不拿正眼瞧我了。有时走在路上避不过主动赶上去问候一声,人家也是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子,哼一声都算给了面子。第二天我在街上碰到高树惠,这一回他倒是“热情”地主动和我打招呼:“嘻嘻…,狼,儿子……。嘻嘻,…儿子,狼……”

    我吓得连忙躲开。

    我曾经很长时间考虑这件事:咬高明达的那只狼到底是不是报复,如果是报复那么它和那只母狼以及那两只狼崽儿是啥关系?再退一步讲,如果要报复,它为什么不把高明达当场咬死而要驮走呢?它也要像高家兄弟当年捉弄母狼一样也捉弄他们哥俩一回吗?我想那不可能,狼不会有这么高的智商,除非在《聊斋志异》里才会有这样的故事。那只狼可能是饿极了一时找不到吃食才出此下策。不久以后发生的一件事验证了我的判断:高明达事件不到半个月十来天时间,几个妇女在地里锄草。为了喂奶方便其中一位妇女还带着个三四个月大的婴儿。孩子放在地头,相距不过十来米,妇女们正在埋头干活,突然从沟边草棵子里蹿出一只大灰狼叼起小娃娃拔腿就跑。妇女们哭啊喊啊叫啊,有几个还赤手空拳追出去半里路,大灰狼腿瘸,妇女们腿慢,到底两条腿的没有跑过三条腿的。距离越拉越远,妇女们眼睁睁看着那只瘸腿的狼叼着小娃娃径直往山里去了。

    这是一条吃人的恶狼!自此之后,这只狼频频光顾山村,咬猪叼羊逮兔子捉鸡,偶尔还袭击小孩威胁妇女。

    山民们个个惊恐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怨天怨地怨政府,骂狼骂人骂“狼神”。其实呢,怨天怨地是气话。怨政府就没道理了,政府年年提倡打狼,有人还为此立了功受了奖。骂狼情有可原,骂人就有些牵强,骂“狼神”更是冤枉了好人。两位“狼神”披肝沥胆尽心尽力,多少次不顾生命危险,钻山洞掏狼窝,逮大狼捉小狼,光在他们手下落网的狼就大小不下七八只。好不容易才挣下“狼神”的美誉,老二还不是因为惹了狼受到报复才差点丢了儿子,而他自己也为此犯了神经。现在再回过头来骂人家可真有点没良心、不识相。

    骂归骂,行动还得行动,总不能引颈受戮坐以待毙吧。这回不用发动群众,不用开大会小会,不用作宣传。全村男女老少人人精神抖擞个个奋勇当先,拴套儿挖陷阱支夹子,昼夜由青壮年在村头村尾轮流巡逻。为了加强防范,上学的娃娃队伍增派两名基干民兵荷枪实弹送往接来。一切安排就绪,单等金龟上钩来。

    怪了,过了七八十来天都不见有啥动静,难道这只吃人的狼真有灵性?拴的套子支的夹子倒套住了不少山鸡野兔儿,陷阱里还掉下去一只大野猪,足足有二百多斤。

    俗话说日久必疏。村民们以为狼不会来了,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渐渐他们失去了耐心,放松了警惕。

    唯有老学究范老爷子没有丝毫怠慢,他以为“吃惯的嘴跑惯的腿”,那只狼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它肯定还要来。自从那一年他在高家受了一场白眼之后,一口窝囊气憋得有些年成了。这次好不容易瞅着这么个机会,他也要为民除一次害。事后他跟人说他逮狼和说服高家兄弟放狼绝不是一回事。他逮的是一只吃人的狼,此狼不除村民难安。而高家小伙子却掏了人家的老巢儿,大狼在山里又没惹着你,你欺负人家娃娃作甚?

    范老发动了儿子孙子外人一个不要,而且还一再嘱咐儿孙千万别对旁人讲。不是他怕别人争功,他是怕万一逮不住狼由此落下把柄更让高家兄弟一伙有了说话的资料,所以才留了这么一手。

    老爷子在队上的看瓜棚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土坑,坑深一米五左右,坑上横放两块门板,一块门板中间凿一个刚能伸进拳头的小洞。他和儿子孙子替换着值班,一个在家里休息,一个在瓜棚里睡觉但不能睡得太死,一个就在土坑里“守株待兔”。

    土坑里放一块木板上面铺上狗皮褥子以免受潮,值班的人披着羊皮大衣怀里还抱一口小猪或者一只鸡(猪和鸡也是轮流上岗)。人不能睡觉要不时地打得猪(鸡)叫唤,猪(鸡)叫的声音很大夜里又静方圆几百米的地方都能听见。

    这一天夜里狼终于来了。其实它已经来过几次了,由于摸不清虚实所以才未敢轻举妄动。这回它实在是忍不住了,村里防范太严它不敢贸然进村,村外小窝棚旁边的地洞里有一只小猪在不停地吼叫,使它情不自禁地三番五次光顾此地。它已经侦察过了,它不但闻到瓜棚里有人的气味而且还听到人的鼾声。地洞里有猪和别的什么混杂气味,它一时搞不很清楚。大概是猪和人接触的太紧密,所以猪身上混合有人的气味这也在情理之中。再说,它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经地吃过一顿饱餐了。不是它偷懒,而是它有伤在身。它捉不住山羊也撵不上小兔,更不可能搞到一只野猪。它还年轻尤其是它的胃口很好经常肚子咕咕叫。如果它不想躺下来等死,它就得想办法搞到食物。说的好听,人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难道天上会掉狼食。实在没办法,最后它才把目标锁定在人的身上。尽管它很怕人,它知道在所有的动物当中人是最难对付的。他们不但有棍有棒能扔石头会放箭,而且还有一种能发出火药、沙子、铁豆子之类的家什。那个东西太厉害了,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听见“轰隆”一声,那里面的东西就朝你奔过来了你想躲都躲不及。它就是挨了这么一闷棍。它并不是成心要报复人,它知道狼远远不是人的对手,它压根就没想过报复这两个字。它只是觉得从人的口中抢一口饭吃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一些,所以它才走上这条既险又易之路。第一次打猎就失手了,主要是它没有事先看好地形,让人家前后一夹击,它无路可走而且腿脚又不方便才只好放弃已经到嘴的高明达。此后它就再不那么大意了,因而也再没有放过空。后来它知道了人们已经发现了它的劣迹,挖了许多陷阱拴了无数的套儿,它才不会上那样的当哩。只有那些不动脑子的山鸡小兔儿,还有那愚蠢的野猪才会为了一顿饭而搭上自己的一条命。所以这回它是斟酌了又斟酌,勘察了又勘察,最后才决定见机行事。

    正好是冤家路窄,今天守在土坑里的就是范又新。小伙子虽然闻不到狼的气味也无法看到狼的行踪,但是他隐隐约约听到更明确地说应该是感到了狼的动静。小伙子激动的心里嘣嘣直跳,这回他要亲自捉一只大狼让高家那两个不可一世的家伙看看,不要让他们老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偏了。爷爷说了,一旦有了狼的响动就不要让小猪再叫唤了,以免狼起疑心。范又新这时放下了敲打小猪的棍棍,从怀里掏出一把又尖又快的匕首,静等着恶狼伸爪爪儿。

    果不其然,大灰狼围着土坑转了几圈之后终于站到了门板上。它在门板的四周闻着嗅着,最后它发现了那个小洞洞。小猪是不再大声吼叫了,可是猪的本能却使它仍旧不断地哼哼着。大灰狼禁不住猪肉的诱惑,它稍稍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把爪子伸了下去。

    土坑里漆黑一团。范又新不可能看清狼的爪子,但是他分明感到狼爪子已经伸进来了。听爷爷说,狼把爪爪伸进来之后先不要轻举妄动,一旦惊动了狼,那就前功尽弃了。

    狼把爪子伸进小洞并非试试深浅,而是想一把抓住小猪,它断定小猪不会张嘴咬它。第一次没够着,伸进去的速度快缩回去的速度更快,第二次、第三次……。如此三番五次,胆子逐渐由小变大,最后感到万无一失了索性把整个一条腿都深深地插了下去。

    范又新胆子又大人又机灵,一条狼腿都快到他的怀里了还犹豫什么?尕小伙迅速地用左手拽住那条狼腿,右手持刀照准腿根肉多的地方飞快地横捅了过去。

    大灰狼趴在门板上拼命地挣扎。他本来只剩下三条好腿,现在又有一条掉入陷阱。两条腿的人可以背起一块门板,两条腿的狼无论如何也搬不动这块门板,况且木板上还压着几块大石头。它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决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这种笨拙而又古老的办法居然也会使像狼这样聪明的动物就范,真正是闻所未闻。不仅如此,如果它知道它是败在一个七十几岁的soudu.org老头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尕娃手下时,不知道它还会发出什么样的感慨?

    范又新又高兴又紧张,兴奋的他满脸直冒冷汗浑身憋不住阵阵打哆嗦。他没忘记两手死死地拽住那条扎了刀子的狼腿,任凭它又跳又叫。范老一见孙子得手,提一根木棒跌跌撞撞跑来,劈哩啪啦一顿乱棒将恶狼打死。老头儿确信狼已经不会再动弹的时候,才从土坑里拉出几近瘫软的孙子。劳累了几天的小猪娃好不容易逮住休息的机会,正钻到羊皮大衣里打呼噜着哩。老爷爷轻轻地用手摩挲着孙子的后脑勺儿,关切地问道:“尕娃,怕了吗?”

    “没……怕……。”先是否定后又肯定,显然是不听话的牙齿在捣乱。

    “哈……。”爷爷的笑声在夜空里回荡着,传得很远很远。

    祖孙爷儿俩休息了一小会儿,才用那根木棒抬着死狼、怀里抱着小猪娃高高兴兴地回了村。

    第二天人们剥开狼皮时发现,狼的后腿根上有一颗子弹头儿深深嵌在骨头缝里。狼吃人的谜底不攻自破。

    这一次的狼肉没人吃,道理很简单,因为它是一条吃过人的狼。

    狼皮奖给范老先生做件皮坎肩,他没要;公社要他去开庆功大会,他没去;县长要亲自接见他,他躲起来了……。

    很多年以后,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如果说世上有高人,范老先生不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人吗?他既是凡夫俗子又是识大体明大义学识渊博而又不露声色的智者。可惜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老先生已经作古多年了。我甚至不能到他的坟茔上鞠个躬或者磕个头,因为我们村早已从狼窝峪迁徙到别的什么地方了。唯留下老先生独自一人默默无闻地安息在大山深处。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那儿躺着一位高人,而老先生生前自命自己为凡夫俗子因而也从未以高人自居过。

    范又新第二年考上了中学,他仅上了一年就报名参军,在一次自卫反击战中献出了他年轻的生命,牺牲时还不满十七岁。

    我和范又新的最后一面也就是他参军走的前一天晚上。临走时他把身上的地方粮票一共是三斤三两如数给了我,我送给他一支英雄100#钢笔。那时候生活还相当困难,粮票我没几天就填进了肚子。不知道我送他的钢笔是不是和他一道上了前线,他甚至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送钢笔的时候我忘了他这个人天生就不爱写字。如果我知道粮票是他的遗物我一定会把三斤三两粮票那怕是三两也要保存下来。每当想到范又新,我总是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滋味。我自恃自己的学习成绩好,曾当面讥讽过他是留级生,为此让我后悔了一辈子,有时我都恨不得自己揍自己一顿。但是他从来没有计较过我的过失,临走时还专程前来和我道别就是最好的佐证,说明他还是把我当朋友对待的。那天晚上,我曾经一再询问起他和爷爷打狼的事,他老是借故推托。实在被我逼得没法了,才笑笑说:“实话告诉你,不是我不说,是爷爷不让我说。爷爷说人活在世上不要太狂,总是显摆自己的人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人。”在我再三的央求下,并且保证不跟人讲时,他才向我描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今天我把这件事编成故事写进书里让更多的人知道实事真相,不知算不算是对儿时朋友的违约和不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