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惠州,万妈虽然不愿多说,但架不住筱萱一个劲地追问,万妈还是片言只语地透露出了一些枝节。
万妈是想安慰筱萱,告诉她不要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事情不会一直这么糟糕下去,等过了这阵风,她们便可以像以前那样平静地生活了。
从万妈的这些片言只语里,筱萱大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那就是父亲鲍鹏因走私并经营鸦片事发,引起陈将军、黎千总他们的警惕和地方官府的注意,所以父亲一定得消失一段时间,一来为了出去避避风头,二来为了想一些化解的办法。
在当时的情况下,若在东莞按兵不动,就等于是坐以待毙。
筱萱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做那些让陈将军、黎千总他们不快的事,但她知道父亲已经站在了与他们敌对的立场上去了。事情演变成这个模样,最是令筱萱痛心疾首的。虽然看不惯父亲的所作所为,倒也不希望他跟别人太不一样,比不上别人也就罢了,任何时候也要像个正儿八经的爷们儿。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做人家亲闺女的,哪有不巴望着父亲顶天立地、飞黄腾达的,但有一条,得守规矩,不能给人说三道四,这是筱萱发小就接受了的道理。
父亲却不懂这一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己给自己掘坑。
人生在世,有些人不能交,有些事不能做,为的就是一个良心。这家呀国的,都是谁跟谁呀,自个儿过自个儿的小日子,能与什么国不国的搭什么界呀,自家人又没有人出来做皇帝。天下、国家还不都是皇家天子的?所以小老百姓完全可以不顾劳什子国家的大事,天塌下来还不有家天下的人顶着?
但是,做人要做顺民,再怎么说,也不可以昧着良心做事,伤害公理。
据万妈说,陈将军为了黎千总跟父亲的交往,直把黎千总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威胁要降他的职呢。
关于鲍鹏走私和倒卖鸦片的事看来已经水落石出。发表出来的真相是,鲍鹏手下一个伙计胆大妄为,利用被派往东印度公司进货的机会私自携带了24箱鸦片,而鲍鹏对此毫不知情。那个伙计在向官府缴纳了巨额罚金之后被释放,为端正行规和恢复商号的名誉,鲍鹏已于近日将其解聘。
当万妈把这个结果告诉筱萱的时候,筱萱将信将疑,她问:“父亲……他真的会有这么清白么?”万妈没料到筱萱这么问,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便支支吾吾地说:“看你这妮子,老爷如果清白了,岂不更好?”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鲍鹏使出浑身解数,试图修复与黎千总的关系,但是未能奏效。他甚至_4460.htm表示愿向黎千总捐资铸五门大炮,加强海防力量。这在他来说自然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若是让他口头上说说爱国呀什么的倒是可以,但如果让他为国为公捐出多少多少银两,他是从来也没有干过的。他觉得这是官家的事情,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他只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保兴隆才是本事。所以他曾经以为自己的这个举动会大受欢迎,黎千总必定千恩万谢。没想到黎千总得悉此议,只是派了一个副官来跟他商谈,本人则避而不见。很显然,黎千总已经对他有了戒心,那关系自然也就迅速降了温。不仅捐资铸炮的事情没有下文,黎千总再也不曾到鲍府来过,而且连见面时都冷冰冰的。鲍鹏的商船进埠时也开始照章办理、接受严格审查了。
据万妈说,黎千总甚至吩咐下去,对鲍记商号的船务必格外小心,里里外外非得查三遍才能放行。事情弄到这一步,鲍鹏却一点辄儿也没有,只好把一口恶气憋在肚里。
不晓得是吉是凶,说起来,父亲现在的身份是双重的了。一方面是鲍记商号的老板,一方面是衙门的“官设通事”,这官设通事专门负责替衙门与洋人打交道,如今洋人凡事硬三分,仗着船坚炮利,动辄凶相毕露,拿杀人当儿戏。把他们安抚妥当了,这块地面儿就算安全了。所以官设通事有时候一句话要值得千金呢,深受那个新任钦差大臣琦善的赏识,被奉为座上宾。
听万妈说,一次义律来见琦善,指名道姓要鲍鹏作翻译,义律和琦善分别坐在茶几的两端,鲍鹏坐在略微靠近琦善的一侧,翻译的过程中鲍鹏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义律身边大吼大叫了一通,义律似乎也非常气愤,站起身与鲍鹏哇哇叫起阵来,两人互不相让,假以手势,可着实吓坏了琦善。怕这鲍鹏不晓得天高地厚,万一把义律给惹翻腾了,将来如何收场。他有心命令鲍鹏闭嘴息战,无奈这鲍鹏又是义律指定要的,他们两个一齐讲英文,听上去感觉就像是两串受了潮的鞭炮在闷响,琦善半个字也听不懂,根本不知他们争论的是哪门子,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态,脑门上就有半颗绿豆大小的汗珠儿一层层沁出来。好在最后义律的气势似乎被彻底压倒,重新坐了回去。事后琦善问刚才发生了什么,鲍鹏说:“狗日的英国佬打算让我们大清帝国撤走炮台守军,统统撤走,我说这怎么可以呢!难道你们英吉利帝国可以不要海关、不要海防的么?此等无理下作之要求,他怎么说得出口,被我严辞驳回了!”琦善听了,禁不住喜上眉梢,高兴地说:“好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该死的义律也好,让他明白,我们大清绝不是孬种养的!”此后,只要有洋人的影子一在衙门出现,琦善就会想起鲍鹏来,命令:“请鲍通事,快快有请鲍通事!”
发生在外面——官场上的事情,筱萱和万妈很少关心,鲍鹏若是不愿回来说,筱萱和万妈也不会知道,通常是,他即便说了,听的人也不感兴趣。但鲍鹏得罪了陈将军和黎千总的事,筱萱和万妈是心知肚明的,无论如何,当时鲍鹏是金蝉脱壳——很不名誉地从家里逃跑了的,他认为若这种印象不及时除去,就会损害他在筱萱和万妈心目中的形象。所以鲍鹏一直想为此事作一个总结,不过他采取的是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罢了。在家里的时候,表面上鲍鹏似乎还跟过去一样,他甚至故意把自己跟陈将军他们牵扯到一起,说:“现如今呀,跟林总督时真个是大不一样了,陈将军、黎千总和我,都是在为新总督效力呢。”
鲍鹏所说的新总督就是新任钦差大臣琦善。他这么称呼琦善,筱萱和万妈都感到很不舒服。筱萱习惯了总督这个称呼,筱萱觉得这个称呼与万妈的习惯有关,万妈谈起林则徐林大人的时候,哪怕是现在,也总爱称总督,说林总督怎么怎么着,林总督又怎么怎么着,好像林大人也和陈将军一样也是她的熟人,而且一直未曾离开过湖广总督府似的。实际上,总督听上去的确要比钦差大臣亲近得多,总督似乎是自己的父母官,而钦差呢则似乎是京城里来的官儿。或许鲍鹏也是受此影响,有时把琦善也称作总督,这不是太离谱了么?那个琦善算什么玩艺儿啊。筱萱和万妈自然就觉得别扭极了。
如果只是这个样子,也就罢了。但是筱萱和万妈做梦也没有想到,因为鲍鹏的罪过,筱萱居然也给生生跟琦善扯上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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