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五月端午，万妈出门买粽子叶和包粽子的糯米，顺便再去买一些干枣回来。筱萱本来也要去的，想想到外面可能要转游好几个地方，万妈就没有让她一起跟着去，嘱咐她在家练练写字，写得累了也可以择择菜，等万妈回来做午饭用。筱萱最近开始练习写字，并不是之前有什么计划，只是一次翻洗旧衣裳的时候从陈年的柜子里找出了一个毛笔，那还是当年外公留给她的。万妈建议她不如从现在起每天抽出些工夫来写写画画的，这日久天长，说不定就长了才分呐。
万妈是半上午离开的，天气晴好，有些暖意，筱萱就拾掇了桌凳在天井里写字，阳光透过树枝照在身上，有一种香喷喷的味道。鸽子飞来飞去，叽叽喳喳，一会儿离她很近，一会儿又离她很远，似乎是有意要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她的心思在写字上，没有工夫搭理它们，它们最后感到很无趣似的，就飞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感觉过了没多久，街门被打开了。开门时弄出来的声响告诉她，不是万妈，抬头一看，父亲领着一帮人进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官样陌生，此人头戴镶了红宝石的花翎，官袍胸前位置是一块方补，绣着一直红色的鹤。筱萱来不及手持桌上的东西，起来垂手立在那儿，等候客人进屋。这时客人说话了，一开口就把筱萱吓了一大跳。
“鲍通事，”他说，“这位姑娘是——”
鲍鹏说：“回大人，这是犬女。”
“喔，长得真是俊俏可爱啊。”
“不敢不敢，大人过奖了。”
筱萱本来以为父亲和来人就要进堂屋了，没想到来人见到她在练字，马上走上前来，问：“姑娘多大了？”
来人说着就将脑袋凑上来，筱萱一阵惊慌，又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并没有接话。
“怎么这么没有教养，没听到琦善大人在问你话么？”父亲在一旁吼道。
筱萱这才明白来人是琦善，她没好气地嘟囔道：“十六。”
琦善哈哈笑道：“好呀，二八好年华，正是好年华呀！”
琦善说：“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筱萱答：“回大人，筱萱。”
琦善道：“筱萱，哦，好听，好名字啊。”
半个多时辰之后，琦善一干人便在父亲鲍鹏的陪同下离开了。临走的时候，琦善没有忘记对筱萱说：“呵，筱萱姑娘，日后可以随意来总督府玩耍，总督府有好多漂亮衣衫，只要筱萱姑娘去了，一定任你挑选。”
筱萱说：“谢谢大人。”
万妈回来，筱萱把琦善来过的事情给她讲了，万妈听了，愣了好长时间，什么也没有说。筱萱心里还在为琦善的到来感到别扭，很希望万妈能对自己说点什么，就眼巴巴地看着万妈。万妈叹了口气说：“萱儿，万妈是为你担心，怕这是个不好的开头呀。”
筱萱说：“是啊，万妈，想起来，我真是有点怕呢。”
万妈说：“萱儿，以后耳朵机灵着点，听到外人来了，就赶紧躲到自己的房间去，眼不见心不烦。”
筱萱点点头。
万妈的鸽子死了一只，是晌午的时候发现的，死在了院墙根。这只鸽子叫铁。
万妈说这只鸽子长得最慢，所以万妈没有像给其他的鸽子起花呀草的之类的名子那样叫它，而是称呼它铁。铁已经快两岁了，个头却只有秋山雀一般大。但是这只鸽子飞得最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没有影儿了，又是一眨眼的工夫又飞回来了。
万妈把铁放在手掌上看了半天，无奈地自言自语了一番，然后给它洗了洗翅膀上的灰尘，在后花园的一株蔷薇树下面挖一个坑，撒了一把米，就埋了下去。万妈说：“铁死得不寻常，铁是累死的，铁飞得太久了。”筱萱注意到万妈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眼睛里面充满迷茫，空洞无神的样子。万妈又重复了一句：“铁死得不寻常。”
下午，筱萱陪万妈在一起呆了很久。两个人又到了后花园。万妈说：“萱儿，你是怕我难过才来陪我的么？我不碍事的，一会儿就好了，要不你快去读书吧。”
筱萱说：“万妈，我只是想陪陪你，就让我陪陪你吧。”
万妈说：“也好，那咱娘俩就一起说说话吧。”
筱萱说：“感觉好久没和万妈一起这样说说话了，我想让万妈宽宽心呢。”
万妈说：“萱儿，你真像我的女儿呀，我的好萱儿。”
筱萱说：“万妈，我现在不就是你的女儿么？”
万妈听了筱萱的话，眼圈就有欲红的意思，拾起衣襟，擦了擦眼睛，说：“萱儿，我真巴不得自己能多活几年，好看到你有福的那一天。”
筱萱说：“放心吧，我保万妈长命百岁呢。”万妈说：“孩子，不是我不想长命百岁，是恐怕我没有那个福分呐。”
筱萱瞅见万妈的神情再次迟钝起来，知道她心里又触起什么难过的事情了，想换个话题，却来不及了。万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说：“这地面儿呀，恐怕清静不了几天了，要死人了。”
筱萱以为万妈难过得受不了，说了胡话，心里一急，说：“万妈，你在说什么呀？”
万妈说：“萱儿，万妈没有胡说八道，孩子你知道么，马上要打大仗了。”
爬上假山，陈将军家的后院果然不见黄骝马的踪影，陈家内内外外似乎也无甚动静，偌大的宅院_4460.htm冷冷清清，连下人的走动都是静悄悄的。
万妈说：“陈家父子都到了珠江口，现在珠江口外布满了英国鬼子的兵舰，他们想夺走咱们的炮台。”
在万妈的话语里，筱萱无比真切地看到这样一副景象，远处浸淫在茫茫水汽之中的小虎岛、大虎岛、亚娘鞋岛在海浪的簇拥下时隐时见，平日东莞的船户就是沿着这条路线撒网捕鱼的，现在已不见他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依稀可辨的杀机soudu.org滚滚而来。那些英国鬼子现在就隐藏在那片海中。
少女筱萱的心突然狂跳不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