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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千总与鲍鹏的相识,始于去年的那场恶战。

    对于鲍鹏,黎千总是心存感念之情的。

    道光十九年(1839年)六月,陈将军奉钦差大臣林总督之命,率所部击退盘踞于珠江口官涌一带的英军,因功擢升三江口副将,调守沙角炮台。

    是役,英人倾巢而出,兵力数倍于陈将军,交战伊始,英人气势汹汹,企图仗着人多势众四面包抄清兵。陈将军巧设机关,示敌以弱,诱其深入至淤泥滩后突然反攻,直杀得英夷落花流水。他们被淤泥滩死死拖住了,淤soudu.org泥滩虽然看上去没有多少水,但是两条腿一陷进去那水立刻就吃到了腰眼,而且像胶泥似的,将两条腿死死缠住,可谓寸步难行。英人一方面要保护好枪支不浸水,所以双手得把枪高高举起来;一方面又试图加快行军速度,所以拼命地抬腿拔脚,结果他们的动作愈是剧烈,就愈是陷得深,最后不得不重新调配兵力,分出一部分人来专门对付淤泥滩,也就是说,得迅速把那些陷入淤泥的士兵弄出来。他们的兵力一分散,优势就到了清军这边。只是由于清军的火力射程不够远,英人才没有遭受更大的损失。

    吃了亏的英军慌忙退回,调整了队形,重新组织进攻,让火力呈扇面铺开,远距离扫射清兵。清兵则因火器不济、后援不继而逐渐陷于被动。此时,驻防于十几里外北岸城隍庙的黎千总黎志安,既是陈将军的部下,也是陈将军的至交,获悉此情,命手下骁将张青麟以百又二十人的精锐火速驰援,张青麟部绕开大道,从炮台后面的崖子脚扒岩涉水而来,出其不意从侧后夹击英军。英军只顾正面进攻,做梦也没想到侧后会冒出一彪清军人马,不清楚是否又堕入清军的圈套,顿时阵脚大乱,只好仓皇后撤。陈将军趁此机会拔营而起,如洪水决堤般奔泻至全面溃退的英军阵前,这样一来便弥补了火器射程短的不足,亦枪亦刀,与英军短兵相接,大获全胜,一举夺回重要堡垒官涌,英军则溃散至江岸处。

    黎千总打了夹攻之后,放心不下正面阵地的陈将军,待英军撤离后,又亲率少数人马急速往陈将军处赶来,准备与_4460.htm陈将军汇合。刚拐过崖来,恰与溃退的英军大队遭遇。正欲登舰而去的英军见黎千总所带人马不多,周围又不见有其他清军,以为有机可乘,遂重新组织兵力包抄过来。

    猝不及防的黎千总给截断了退路,而陈将军又相去甚远,形势十分险恶。这时,一条开足马力的商船由此经过,可以清楚地看到船头上迎风招展的米字旗和黄龙旗,英军那边和黎千总这边都非常紧张,因为如果这条船上有偏向于其中一边的武装人员的话,两支队伍的力量对比立即就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没有奥援的一方就有可能彻底没救了。英军那边和黎千总这边分别停止了行动,就这么满怀狐疑地僵持着、观望着。那条船也停了下来,黎千总看见船头上站着一个身著西装的汉人,他冲黎千总这边看了看,然后对着英军乌里哇啦地说了一通什么。英军扔下黎千总的队伍,大骇而去。后来黎千总才知道,他向英军虚称清兵已派出大批增援的兵勇,准备链锁江口断其后路而聚歼之。

    这个西装商人的表现,令黎千总十分佩服。照惯例,进埠的商船是要经过严格的军方勘验的,没有经过军检的商船不得放行,这是林总督当初立下的规矩。但刚才这个商人的表现已足以说明问题,此乃爱国义士之举,此人不但有抗英爱国之心,且有勇有谋,自然应该属于守法良民之列。出于对这个商人临危不惧的敬重,加之海面上战事未靖,尚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就没有再例行检查船上是否载有违禁品,立刻允准进埠。两人自此得以结识。

    黎千总知道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鲍记商号老板鲍鹏。

    有了这次经历,此后鲍鹏的商船从海外返回时,进埠的程序便在无形中简化了许多,守埠的士兵知道他是黎千总的故交,又是爱国义士,从来不为难他,所以不论千总本人是否在场,他基本上都可以来去自由。有时候,他还会把黎千总邀到家里品茗对弈,谈天说地,两个人之间越发熟络起来。

    而通过黎千总,鲍鹏也知道了与鲍家大院仅一街之隔的陈将军乃黎千总的故交,甚为高兴。在他的印象里,陈将军府邸迁至此处,已有三两年的工夫。但是两家从无瓜葛,所谓井水不犯河水。陈将军乃林钦差的得意副将,边关海防大权尽在其掌握中,若能结识此公,对未来的生意自然红利良多。

    鲍鹏有意择日登门造访,黎千总也愿居中引介,但陈将军却倔强得很,称祖上有轻商家训,素不与商贾往来,于是作罢。对于此辱,鲍鹏嘴上不说,却每每衔恨于内中。有一天晚饭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总有一天,他会认识我的。”然后便没了下文。万妈和筱萱听了,都感到莫名其妙。

    有些事情是很久之后才露出端倪来的。接二连三发生了一些变故,而筱萱对于父亲鲍鹏的真正了解,也颇与这些变故有关。筱萱的确在一长大,她学会了冷静地审视这一成长的经过,她的刨根问底式的思考已然成了习惯。她就那么用思考的触角,一点点接近了父亲的世界。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累加起来,若隐若现地指向了父亲的世界。当父亲的世界在她的思考面前被阳光普照的时候,她真的后悔自己的为什么对某些真相如此穷追不舍,她想,如果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虽然会因为失去武举人而痛苦,但决不会因为对父亲的了解而使她产生铭心刻骨的恨。她逐渐明白过来,父亲利用黎千总的信任走私贩私,经营鸦片,为了自己商号的利益向英人出卖清军边防情报,最后,甚至出卖了黎千总和陈氏父子。

    父亲鲍鹏,他出卖了自己的祖国,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奸。

    只是,那一阵子,筱萱无从知晓这些变故的真正缘由。她一门心思想着武举人,想得好苦。吃饭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将来如何为武举人烧菜,父亲饮酒时她眼前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武举人也在饮酒的幻像,晚上睡觉时她的脚冰冰的,长时间不能入睡,她会想到武举人的身体一定赛过一架火炉,就像万妈常常把她心爱的鸽子搂进温暖的怀抱一样,她也很渴望像一只鸽子那样,紧紧偎在武举人的怀里,那该有多么暖和呀。所以,有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在心中轻轻呼唤武举人,闭了眼睛,像呼唤自己的名字那样:“武举人,武举人,你是武举人么,你在哪里呀……”

    武举人直到几个月之后才在他们家里露面,盼得筱萱几乎快要发疯了。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一点呢?听万妈说,陈家老爷和公子长雄最近回家的时间有了变化,经常一大早出去,然后到很晚才回来,甚至有的时候整夜整宿都不回来。他们离开家的时候是急匆匆的,回来的时候却脚步沉重,爷俩的心情好像也很沉重,连话都很少对下人说了。

    此外,好像黎千总也不怎么到家里来了,父亲也很少提及他。据万妈从外面听来的消息,广州市面上又出现了鸦片,官府正在追查此事,查来查去,弄清楚那鸦片是从东莞上岸的。这说明边防在什么环节出了大问题,似乎陈将军正在着手调查。

    大家一下子都不见面了,少女筱萱多少有些失望。曾在心底积累起来的担忧似乎即将得到证实,让人心慌意乱,寝食难安。而且等到盼来了武举人,又好像并不是为她来的,在武举人跨进街门的一刹那,筱萱就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武举人是来找父亲有什么事儿的,神色很是急迫。筱萱正和万妈在院子里晾晒衣裳,万妈见了武举人,那神情好像比她筱萱还要更激动些,竟将一件刚刚挂起来的衣裳失手掉到了地上,然后用手捂住嘴巴,生怕冒出什么声音来。筱萱紧随万妈身后,万妈弯腰去捡衣裳的时候,她走到万妈前面,向武举人行了一个万福,武举人则彬彬有礼地向筱萱打了一个千儿,用了很低沉很急促的声音说好妹子你多自珍重吧。他的声音听上去呀,是那么的遥远,不由得使筱萱想起了那个同样遥远的、经常在后花园里听到的那个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一瞬间,她觉得两者简直是像极了,快要融为一体了,并因此而热泪盈眶。

    然后,武举人冲万妈抱拳作揖,好像说了一句多谢啦,就迎着已站在门阶上的鲍鹏大步走去。万妈立刻带了筱萱进入隔壁的房间,两个人静静坐了,仔细听着外间的交谈。武举人说:“家父有话,鉴于两家目前的关系,林钦差林大人那儿,还是您亲自去解释为妥。”武举人话说完了好长一段时间,都听不见鲍鹏的反应。又过了一段时间,才听见鲍鹏说:“令尊……还有别的话带来么?不好意思,我是说,早些日子黎千总提的那件事……”对这个问题,武举人明显地迟疑了,他呃了一声,声音在这儿停顿下来,最后,用了很公干的语气,果决地说:“不……对不起……就这些了。”

    鲍鹏又是半日无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