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凡坟前来谢罪,泪洒荒郊祭孤魂。
与此同时,在龙城宾馆吴非凡下榻的房间里,吴非凡显得十分激动,十分兴奋,电视机打开着,他无心观看,随手又把它关上。想到几天来的努力,可以讲今天才算旗开得胜,有了初步成果,他不仅找到自己的前妻,还和她见了面谈了话,一起共进午餐。对她过去的几十年,虽然她不愿详谈,但是,从流露出来的情绪中他已有所感悟,他为她的不幸感到伤心,感到内疚。知道她目前的处境,让他对未来寄托着某种企望;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在事业上已经有一定成就,还看到了孙子。这一点让他特别兴奋,可以说,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取得初步成果,出于一时高兴,他立即拨通服务台的电话,预定晚餐的酒菜,并要求送到他房间来,他要庆贺庆贺。
晚饭时,他在房里独饮独酌,感到十分畅快。像这样的独饮独酌,还是刚到台湾的几年有过,不过那时的情况不同,往往是为了排遣心中抑郁的闷气才喝闷酒。在他和韦群英结婚以后,这种闷酒就不再喝了,进入花甲之年以后他也开始戒酒了。今天可是不一样,今天是因为高兴,即使没有人陪同他也要畅饮几杯。这是当年的闷酒无法相比的。他点的菜不多,都是小分的:一碟叉烧、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白斩鸡、一碟泡黄瓜、一碗三鲜汤、一瓶红葡萄酒。家乡的叉烧和白斩鸡他已经多年没有品尝了。酒菜送来以后,他开始自斟自酌,慢慢地品尝,慢慢地韵味……
吴非凡,这个出身破落家庭的旧知识分子,成长在乱世之中。他少年立志,救国救亡,不惜冲破家庭羁绊,投笔从戎,发誓要干出一番事业来。可是,世事难料,抗战胜利以后,本该天下太平,可以过上和平的生活。没想到内战又起,一时间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他作为败军的一名下级军官,抛家别妻,最后流落到孤岛台湾。回顾自己的一生,在事业上他自认为没有什么遗憾的。他一生从事军旅生涯,退役时已获得少将军阶,这在他们这一代人中,不算辉煌,比他幸运的已是三星上将了。自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官场中混了一辈子,他深知自己先天的不足,不是蒋家嫡系能混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他知足。生活中如果说还有什么不足的话,就是没有一个继承香火的儿子。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他,知道什么叫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意思。认定只有儿子才是自己的女儿是人家的。这也是他决定回大陆寻找骨肉的重要原因。今天他终于知道自己不但有儿子,还有孙子。他怎么不心花怒放地尽情畅饮呢。
饮着饮着,一丝愁绪又悄然袭上心头。今天上午的接触除了给他带来喜讯之外,也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人生课。侯兰珍的冷漠,儿子的怨恨,孙子的敌视,让他心烦意乱。儿子愿不愿见面,会不会认他这个老子?他缺乏信心。即使他愿意见面,将面对的是一双什么眼神,是亲、是恨还是仇,他不敢想象。想到这里,酒菜带来的兴奋又黯然消退,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儿子争取过来,实现骨肉团圆才是此行的最终目的。
酒醉饭饱,他通知服务员撤去剩菜,然后在浴缸里泡了一个澡。大约在十点钟左右,他躺到床上准备休息。
夜深了,尽管席梦思柔软舒适,他还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想的事情太多太远太长,特别想到侯兰珍,她现在又成为寡妇,能不能破镜重圆,重归于好?实际上不论台湾那个家,还是龙城这个家,都已经是半个家,两个半个家,合起来不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吗。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他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吴非凡依然迷迷糊糊似醒非醒,似乎还在梦中,便继续躺在床上回忆梦中的人和事,个中情节让他兴奋不已……
用过早餐,他又往覃家巷走去。侯兰珍在家等候,和昨天相比,态度稍微好一点,但依然是不冷不热,她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他无法揣摩。一阵寒暄过后,他开口问道:
“你问过他没有?”当然,他指的是儿子侯斯夫。
“问过了。”她简单地答道。
“他怎么讲?”
“他同意和你见面。”她说,“不过,他也讲了,承认你是他父亲可以,要他和你团圆不可能,他不希望今后和你有任何牵扯。”
“他讲几时见面?”
“他还没有讲时间。”她继续说,“他只讲他很忙,今天把事情安排好,晚上告诉我。你明天还得来。”
听罢她的话,他沉思了一下,然后说:
“你能不能把他的具体想法告诉我,让我思想上有个准备。他真的要和我不作任何来往吗?”
“可以,……”于是,她把昨天晚上侯斯夫讲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最后说,“我觉得他讲的有一定道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现在是一个能够对社会负责任的成年人,是市里有名的民营企业家,都登过报的,还是市政协的委员,他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你不能对他有更高的要求,那反而会伤害他的。我看,他真的不想和你再来往,你过去对他的影响他已经承受了。他不希望他今后的事业因为你而再受到影响。这是他的真实思想。”
他又一次陷入沉思。心里想,难道我真的要失去儿子?这又怪谁呢?当然,从个人讲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也要考虑客观环境呀。顿时,心中升起阵阵迷雾……不,不能轻易地放弃,必须设法挽救这一场父子危机。想到这里,他又想到眼前的侯兰珍,他简单地认为,只要把她拉过来,儿子就不会离我而去。这样一想之后,他开口说:
“兰珍,在我和他见面之前,你能不能劝劝他,我晓得你们母子感情深,他听你的话。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呀。”
“难啊!”侯兰珍说,“不错,我们母子的感情很深。刚才讲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不能强迫他做他不愿做的事情,只能适可而止。昨天晚上我也劝过他几句,对我的话他没有明确表态,不晓得他听不听得进去。我心里也希望你们父子能够团圆,如果他接受的话,儿子孙子的姓氏都可以改回来了。说起来也怪可怜的,他都三十几岁了,连自己的祖宗姓甚名谁,哪里人氏都不晓得,我想,要想达到目的也不容易,到见面那天,你们面对面谈谈恐怕好一点。”
“当然,我跟他谈是必要的。”他无奈地说,“我怕谈不好会增加对立情绪。到时,请你在旁边帮忙敲敲边鼓。”
“当然可以。”她答道,“我也要看情况,能讲就讲,不能讲的我不会插嘴。”
“你今天还有事吗?”他转了一个话题。
“没有,你有什么事?”她反问他。
“如果没事,我想请你带我到妈妈的墓地去。我要去给她老人家扫墓,给她老人家祭吊。”
“不麻烦你了,上个月我们才做过清明。”她觉得他是多此一举。
“你们做是你们的,我做是我的。”他坚持着。
“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也坚持着,“你虽然曾经是她的女婿,但是我已经先后两次再嫁,你早就不是她的女婿了。她如果九泉有知,也不会领你这个情的。”
“话不能这样讲。”他解释道,“不管怎么说,她总是我们儿子的外婆嘛,退一步讲,即使我们不存在亲缘关系,就算是一个老朋友,老熟人,我远道而来在她的墓前表表一点心意,也是应该的呀。”他心里明白他这样做不是做给故去的老人看的是做给活人看的,确切地说是特意做给侯兰珍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通过一系列善意表示,能够拨开心灵中的层层迷雾,唤醒她的旧情回心转意和他重归于好,重建已经破碎了三十多年的家庭。说实在的,这也是他的一片真情,并非故意做作。他提到老人是他们共同的儿子的外婆这一点,实际上是将了侯兰珍一军。当然,侯兰珍也是个聪明人,对他的用心也一清二楚。她心里想,他把话说到这步田地,如果再坚持拒绝,就太不近情理了,给他一个顺水人情,也无伤大雅。便接着说:
“你实在要去也可以,你下午来我带你去就是了。”
“为什么要等下午?”他不解地问。
“我要煮午饭给孙仔放学回来吃。”她解释道。
“像昨天一样到餐馆吃就是了。”
“那不好,你没看见昨天孙仔那个样子,”她继续解释,“今天就不要勉强他了。”
“那就到外面买菜回来吃,可以吗?”他说,“俗话讲,一回生二回熟,今天恐怕他会好点呢。孩子嘛,总有一天要他晓得我才是他的爷爷才是呀,不能老是回避。”
“那就试试看吧。”她觉得他的话有理。
得到允许,吴非凡马上起身出门。不久就提着几个熟菜回来。刚把饭煮熟,把菜弄好,孙仔就进屋了。不出所料,今天孙仔的态度比昨天缓和一些。刚刚进门就主动喊爷爷好。祖孙三人的一餐饭是在融恰的气氛中完成的。吃过午饭,不用老人安排,孙仔背着书包出门了。
看着孙仔出门后,他们两个人也出了门。吴非凡在一家花店买了一个花篮,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由侯兰珍指引朝墓地疾驰而去。
出租车出城后,大约走了十几公里,在路边一处山丘旁停下,侯兰珍先下车,吴非凡提着花篮,下车后对司机嘱咐道:
“请在此稍候。”司机点头作答。侯兰珍用手指指山坡对吴非凡说:
“就在这上面。”吴非凡放眼看去,前面是一个不高的丘陵,顶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不大的松树,沿着山坡往上,散落着一堆堆土丘。显然,这是一块公墓,但是还没有进行现代化管理。每座坟墓的装饰都十分简陋,这方面要比台湾落后。
“跟我来。”侯兰珍在前面走,吴非凡跟着往上爬。走不了多远,侯兰珍就在一座墓前停下,指着墓说,“这就是。”吴非凡把花篮放在一边,先绕着坟墓转了一圈,发现周围的杂草都清除得干干净净,是做过清明的迹象。然后,他站在墓碑前,只见墓碑上写着:侯老夫人李氏之墓。面对这荒郊孤坟,一堆黄土,吴非凡一时感慨万千……他把花篮放在墓碑前,然后双膝下跪,口里说:
“妈妈,非凡不孝,来迟了,未能给妈妈送终。妈妈,非凡对不起你老人家,非凡没有能够实践自己的诺言,是非凡让你受苦几十年,非凡有罪呀,我现在来向妈妈谢罪来了……妈妈,是非凡让你背井离乡,也是非凡让你流落异乡成为异客,最后客死他乡,不能魂归故里……这都是非凡的罪过,你老人家九泉有知,就尽量惩罚吧,非凡罪有应得……”他声泪俱下,撕心裂肺,诉说着自己一桩桩不孝的罪责,请求老人责罚……他,长跪不起……
侯兰珍站立一旁听他发出真诚忏悔之言,一阵辛酸禁不住流出泪来。一时间,被他的真情打动。是啊,他在自责在自咎,可是,事到如今,怎么能够完全怪他呢!他也有他的难处啊。她上前拉他:
“好了,不要哭了,事情已经过去,soudu.org她老人家也已经归西,你再哭再喊她也听不见了。起来吧,该回去了。”
吴非凡站起来,依然悲痛不已,默默地跟着侯兰珍下了山。
祭奠之后,俩人一同坐上来时的出租车。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无语,各有各的心事。吴非凡还没有从悲痛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他刚才把几十年离乱之泪,统统抛洒在这荒郊孤坟之上,目的是想唤醒侯兰珍那颗已经冷却了的心,找回已经失落了的温馨,结果如何,他不知道,只好一言不发;坐在他身旁的侯兰珍,此时也是心乱如麻,她相信,刚才吴非凡的表白是动了感情的,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不能不受到感动。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也只好一言不发。
回到城里以后,吴非凡要司机把车一直开到覃家巷三十八号门口。吴非凡想进她家和她再聊聊。侯兰珍看出他的意思,先开口说:
“今天你也累了,还是回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反正你明天还是要来的。”吴非凡无奈,只好和她握手分别,然后乘原车回宾馆。
回到宾馆,吴非凡依然心绪烦乱。他先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坐在沙发上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经过两天的接触,他已经感到前途的艰难,他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能够产生效果,产生多大的效果。想着想着,就觉得有些疲惫。把咖啡喝完以后他进入洗手间洗了一个淋浴,顿觉一阵轻松,一天的疲劳恢复了,精神也为之一振。饭后,和台湾的女儿通了电话,通报了这边的情况。自从离开台湾以后,他一直保持和家里的沟通,以免两头挂牵。
侯兰珍看着吴非凡的车子出了巷口才进屋。吴非凡在墓地的表现一直在她的脑子里萦怀,心情难以平静。
当天晚上,侯斯夫回家后她首先问道:
“怎么样,和你爸见面的时间定了吗?”
“这两天比较忙,正好有个项目要谈判,我不参加不行,只能等到星期天才有空。你看可以吗?”儿子答道。
侯兰珍听罢屈指一算,还有四天,无可奈何地说:
“有什么可不可以,只能就你的时间。那样也好,翠翠和山山都可以参加。”
“我也是这样想的。”儿子接着说,“我们一家人一起和他见一次面,互相认识一下,总算对得起他了。然后各做各的事,再也不要互相干扰。”
“地点定在哪里?”妈妈问道,“是在家里还是在什么别的地方?”
“就在龙城宾馆吧。”儿子说,“到时我在那里订一桌饭,请他吃一餐。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主人,他是客人。冷淡了是丢我们的面子。你讲他听,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餐,我们提前半个小时到达。”看来儿子是把他当做市场上的竞争对手看待了。
“还要别的人参加吗,”妈妈又问,“要不要玉英也去?”
“算了吧,跟她无关,何必要把她牵扯进去呢。”儿子做了决定。很明显,他不愿把范围扩大,希望低调处理。侯兰珍听了也无可奈何。
“他今天要我和他一起去给奶奶上坟,”她把上坟的事告诉儿子,“他跪在奶奶坟前痛哭流涕地向奶奶谢罪。我看他是真心的,过去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怪他呀。你也不要再计较了。”
“妈,我那天已经讲了,过去的事我已经不计较了。”儿子再一次表白,“今后也确实没有必要再来往。”
侯兰珍一再嘱咐,见面的时候态度要缓和,气氛要轻松,不要弄得紧紧张张。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的爸爸,即使今后不愿再来往,也不要把门关死。冤家宜解不宜结,不愿团聚也不要结仇。最后,她对儿子说:
“到时候你就喊他一声爸爸,行吗?”
“你放心吧,到时候我会处理的。”儿子说。
事情就这样定了。儿子今天的冷漠态度,让侯兰珍感到十分无奈,本想再说几句,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好说了那句不痛不痒的话。
事后,她又几次对翠翠交待,要翠翠劝劝儿子。翠翠可是个聪明人,婆婆的意思她已经有所领悟,内心里也希望老公能够捐弃前嫌,实现父子团圆,这对大家都好。但是她也十分了解老公的个性,不愿意讲老公不愿意听的话。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也要看老公的脸色。所以,虽然口头上答应了,也劝了几句,但是,有没有效,她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吴非凡按时又来到侯兰珍家里。今天,他显得比较轻松,前两次的拘谨已经基本上消除,俩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他开始和她聊一些生活上的琐事,然后切入正题,他问道:
“见面的时间定了没有?”当然是指和儿子见面的时间。
“定了……”她接着把昨晚上商定的时间、地点、形式等等详细地对他讲了一遍。
他听了以后,尽管觉得等的时间长了一点,也无可奈何,只能就他的,便表示同意。但是他觉得儿子的态度叫他心寒,便问道:
“他真的不愿意和我来往?”
“是的,这一点他的态度很鲜明。”她答道,“好像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没有劝他吗?”
“俗话讲,仔大不由娘,我能劝得动他吗。”她无奈地说,“到时候你亲自跟他讲嘛。”
“唉,这都怪我呀,”他哀叹道,“我应该怎样做才叫他满意呢?”
“我觉得这不能完全怪你,可也不能怪他呀。”她接过他的话说,“这都是命,好像是命中注定。你应该承认现实,现实就是你们的隔阂太深,从来没有见过面还是次要的,化解并不难。更重要的是几十年的负面影响,在他内心深处造成的伤痛,是很难消除的。化解的困难就在这里。要想化解需要时间,不能心急,要耐心等待。我讲你听,要想在这次接触就解决问题是非常难的。这一点你要有思想准备。”
“好吧,我会努力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转了一个话题,说,“兰兰,有一句话想问你,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有什么话你就尽管问吧,我会尽我的能力回答你的。”侯兰珍已经意识到他想问什么,不想阻拦他。然后,他接着说:
“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也要考虑考虑呀。俗话说,暮鸟要投林嘛!我们都是暮鸟,应该归林了!”
不出她所料,他终于提出这个切身问题,她理解他的意思,不想回避。同时,她也想起儿子那句话:“至于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决_4460.htm定,我们决不干预。”所以,也想趁此机会和他谈谈自己的心里话,便接过他的话坦率地说:
“我晓得你的意思,不用你问,我这几天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也晓得你会提出来的。讲老实话,我现在也还需要一个生活伴侣。我记得你曾经教过我一句古老的成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啊,我们现在都老了,成为暮鸟了,暮鸟是要投林的。可是,我一直在想,你的林在哪里,你的巢在哪里?我的林又在哪里,我的巢又在哪里?早在三十多年前,你不是已经飞走了吗?现在,还能够飞到一起吗?我想,现在我们已经各有各的林各有各的巢,应该是暮鸟各归林的时候了。”
“那是不得已的呀。”他接过她的话说,“你晓得战争无情,我不飞就没命。现在我不是又飞回来了吗。”听罢他的话,侯兰珍又想起韦贤德临终时对她的期盼:她现在既需要夫妻也需要老伴。就是没有这个临终嘱咐,她现在对吴非凡也不是没有考虑,她想,如果确实还需要另一半的话。这另一半由吴非凡担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所以,沉思片刻后才说:
“是啊,当年你大难临头飞走了,我不怪你,如果我不是即将临盆,我也会和你一起飞的。我重新提起这句成语,不是埋怨你,要怨只能怨命,我们命该遭劫。现在,要考虑的是当前。当然,按常理讲,你现在是一个鳏夫,我是一个寡妇,两人又是初婚的夫妻,要重新走到一起,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是,我考虑的不光是我和你两个人,还有许多复杂的关系要考虑……”
“还有什么复杂的关系呢?”没等她说完他就插进来说,“这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只要你我同意,问题就解决了。我可以坦白地对你讲,当我知道你的丈夫已经西去的时候,我就想到我们本来就是夫妻呀,就像你讲的,我们是初婚的夫妻呀,三十多年前的分别是不得已的呀,那不是我们愿意的呀!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障碍呢?讲老实话,我还像从前一样爱你,我对你的热情并不亚于当年。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初婚的第一夜,在美丽的江南水乡,一个初秋的夜晚,室外月色如水,充满浪漫,室内我们紧紧相抱,共同度过那销魂的一刻……不瞒你说,这几天晚上我夜夜都在做梦,梦见我们又回到从前那种幸福的生活。现在,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就可以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要晓得,你是我的,你本来就是我的呀,我不能没有你呀。如果我们现在走到一起,连手续都不需要办的。兰兰,你就点一下头吧……”
听罢他的一番充满情意的话,侯兰珍感慨万千,特别是他提到他们的第一夜,她岂能忘怀!正是那第一夜,注定了她一生的坎坷命运,她曾经疼过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疼得揪心爱得抒心恨得伤心。不管是疼是爱是恨,对她来说都是刻骨铭心、铭心刻骨的。但是,她也承认,他对她是真心的,几十年过去了,他还能说出那样的话也不容易。侯兰珍毕竟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女人,他的话让她陷入了沉思……但是,面对现实,她又不得不深深地犹豫。沉默片刻后,她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出了心里话:
“非凡,你刚才提到过去的事,我怎么能够忘记,对我来说,那是刻骨铭心的呀。但是,那已经过去了,我不想重提。现在,还没有到我再一次点头的时候。为什么?因为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我们还年轻,还是单身寡仔一个。我已经不是当年十四岁的青春少女,你也不是当年风流倜傥的青年军官,我们都老了。虽然也还需要浪漫需要柔情,但是,我们现在追求的不仅仅是当年那种深沉的浪漫,那种甜蜜的柔情,更多的是晚年的家庭温暖、亲情和谐,子孙孝顺。我讲你听,我现在已经是一个三代同堂一共十三口的一家之主。我做什么事情不考虑他们不考虑这一大家可以吗?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障碍呀!”
“怎么有这么多人?”他感到惊讶,“不就是斯夫他们三个?”
“我还没有告诉你……”接着她把自己第一次再婚以后生的一个女、第二次再婚的一个继子、一个继女,他们各人都是三口之家一一算给他听,包括她自己在内十三个人一个不少。她接着说,“逢年过节我们全家都要欢聚一堂,吃一餐团圆饭,那时我就充分品尝到天伦之乐的滋味。你不妨替我想想,如果为了你而失去他们,我的处境和感受又会是怎样?”
“那也没有关系呀。”他想说服她,“一家人照样可以过嘛。”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她继续说,“在他们特别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能接受的时候,那样的生活还能照样过吗?当然,我也知道他们是不会出来公开反对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但是,他们会悄悄地离开我,逢年过节也不再回来,因为有你在我这里,那时,你叫我怎么忍受得了。所以,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能够说服儿子,我的问题就算解决了一半。”
“怎么只解决一半呢?”他不解地问。
“当然只是一半,还有你那一半,我不能不考虑。”她继续解释,“你在台湾也有一个三代同堂的家,他们能不能接受我就是一个问题。即使他们能够接受我,我也不可能跟你到台湾去,我这里的家比你那个家更重要。再说,你也不可能离开台湾到龙城来就我,你顶多能做个候鸟在海峡两岸飞来飞去。你晓得,那不是我要追求的生活呀。”
听罢侯兰珍的一番话,真让吴非凡哭笑不得。他不得不淡化地说:
“兰珍,你是不是考虑得太多了,把问题复杂化了。要晓得世界上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啊。”
“那是必须考虑的呀,”侯兰珍认真地说,“你们男人考虑事情总是简单化。你是不是回去认真考虑一下,只要能够给我一个比较圆满,又让我能够接受的答复。我不会为难你的。”
谈话能到此为止。分手时,侯兰珍嘱咐他到时候在宾馆等候就是了。
后来的几天,吴非凡每天都到侯兰珍家,无非是再作努力。他也能够理解侯兰珍此时的复杂心情和尴尬处境。但是,他未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让侯兰珍能够接受的办法,每次都无功而返。
而侯兰珍不知怎么的,自从吴非凡第一次出现以后,倒希望他每天都来陪陪她,和她说说话,陪伴她渡过那漫漫的白天……哪怕他来迟一点,她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焦躁或失落感,自从这次坦率的交流之后,这种情绪似乎更加强烈了……
正是,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