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离乱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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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肉亲情血脉牵,寻亲觅情路途_4460.htm艰。

    但得冰消化雪时,离乱情仇亘心间。

    送走招商局的两位不速之客,吴非凡的全部心思又回到早上在为公巷口突然遭遇的那一幕。

    当时,他跟着侯兰珍进了一条叉巷,眼看着她进入一家大门,随手又把大门紧闭。他本想上前敲门,冷静一想又觉得不妥。她就是侯兰珍是不会错的,而且,她也已经认出他是谁,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尽管岁月无情,也冲洗不掉心灵的痕迹。刚才俩人突然相遇,在四只眼睛相对而视的一刹那,在俩人心灵中所产生的震撼,是从未有过的,差一点把侯兰珍击倒在地。她把他拒之门外是向他发出的一个明确的信号:她现在还不能和他相认。为什么呢?其中必有难言之处,这不能不引起他的深思。他想,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充满着变量。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是原来就预想到的,只要她生活得好,他也就心安了。她刚才牵着的小男孩叫她奶奶,无疑是她的孙子,但是不是自己的孙子呢?使他感到深深地疑惑,然而,这一点非常重要,必须弄清楚。希望骨肉团圆是此行的主要目的,难道他不是自己的骨肉?他提醒自己,不得鲁莽,要有耐心。把情况弄清楚得慢慢来,切不可操之过急。现在已经知道她的地址,算是迈出了第一步。刚才,他已经看清楚门楣上的门牌,上面标着:覃家巷三十八号。心里想:分别三十八年,现在住三十八号,真是太巧了,这是不是天意,预示着离别三十八年以后会在三十八号相聚。这也许是离乱中人的通常心态吧,是真的还是巧合,局外人不必深究。他在门外徘徊了好长一段时间,希望能看到大门重开,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然后,他不得不带着既喜悦而又失望的心情离开覃家巷。

    现在,当他一个人在房里徘徊的时候,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他想得很多,想得很远,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美丽的江南水乡,那位仙女般的少女,那充满浪漫情调的日日夜夜……他肯定那不是梦,是活生生的现实,那位仙女刚才还在他的眼前出现……当然,他想得更多的是眼前,下一步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把她重新拉入自己的怀抱?再度拥有她,寻回自己的骨肉亲人,是他的最大愿望。然而,想到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他不知所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前途如何,他必须再度访问覃家巷三十八号……

    在另一边,在覃家巷三十八号。屋里的侯兰珍,此时的心情既像春潮季节的龙江水,汹涌澎湃无法平静;又像一篮乱麻茫无头绪,剪不断,理还乱。要说吴非凡是有备而来,她侯兰珍就是完全出乎意料。几十年来,只有在碰到厄运的时候恨他的时候才想到他,在顺境或高兴愉快的时候,就已经把他淡忘了。原以为他已经在战乱中死去,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一样,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想不到,今天他竟突然从天而降,就像一颗炮弹突然在她的眼前爆炸一样,产生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一下就把她炸晕了。在她转过身来看见他的一刹那,还以为见到鬼了呢,竟把她吓了一跳,差一点被他吓倒在地。回过神来后竟一时不知所措,不得不拉着孙子匆忙逃遁。当她把大门关上时,心还在砰砰地跳。她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分析一下这突然出现的局面,以便决定如何应付。在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时,她首先提醒自己:要稳住不要急,他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地走,一定还会再来,来了看情况再说。然后,她想到应该如何将他的到来向儿子通报。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儿子还没有出世他就走了,从懂事之日起,对他就没有好印象,后来的几十年一直走不出他的阴影,并为此吃尽了苦头。儿子对他有太深的怨和恨,一直希望他死去。开始时她甚至想到不让儿子知道他的到来,以免衍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是又觉得不合情理,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父子关系,血脉相承不可否认。怎么办?她一时想不出个妥善的办法来。正在为难之际,她突然想到儿媳妇罗山翠来,经过几年的婆媳相处,她对翠翠的为人有了更多的了解。翠翠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妇女,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处理事情也比较沉着稳重。她想把这件事先告诉翠翠,听听翠翠的意见再作道理。于是,和孙仔草草地吃过午饭以后,便躺到床上,试图冷静一下。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怎么也抑制不住烦乱的心情。正当她在闭目遐想的时候,突然听到敲门声,开始时不禁一惊,以为是吴非凡敲门来了,接着就传来媳妇的叫门声。

    原来,就在吴非凡被侯兰珍拒之门外的时候,苏曼秋的学术报告会开始了。后来,翠翠和苏曼秋相聚了一个中午,俩人告别以后她没有再去医院,而是直接回家。回到家门一看,只见大门紧闭,只好举手敲门:

    “山山,给妈妈开门。”山山听见妈妈的声音,马上把门打开。她进得门来首先问道:

    “大白天把门关的紧紧的做什么,奶奶不在家?”

    “在楼上,”儿子答道,并悄悄地说,“早上我们出去买桔子,在巷口碰见一个老头,奶奶被老头吓坏了,回来就把大门关上。”听罢儿子的话,翠翠一时感到纳闷,但没有表示,只是打发儿子出门:

    “没有事,出去玩吧。”然后上楼进入婆婆的房间,只见老人侧身躺在床上,便上前问道:

    “妈,你不舒服?”说着伸手在老人的额头上轻轻地摸了一下:体温正常。

    “没有,没有事。”听见媳妇的声音侯兰珍马上坐起来,“回来啦,你先坐下我有事和你商量。”翠翠就在床边坐下,随口问道:

    “什么事?”侯兰珍随即把上午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翠翠是个敏感的人,怪不得刚才山山也有点神秘兮兮的样子。便开口问道:

    “你是讲爸爸回来了,是吧,你没有看错?”

    “是的,我认出他他也认出我,不会错。”她接着说,“现在先要弄清楚他从什么地方来,是人还是鬼,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是专门回来,还是路过这里?然后才能决定跟不跟他见面,特别是应不应该对斯夫讲,怎么讲?斯夫出世前一个月他就离开我们走了,他们父子从来就没有见过面。你想想看,应该怎么处理?”

    听罢婆母的话,翠翠也一时感到困惑。她知道斯夫对自己的父亲有很大怨气,现在突然要相见,叫他怎样面对?她想,还是先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就像给病人看病一样,只有准确诊断,才能对症下药。于是,便向婆母问道:

    “妈,爸爸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有多大年纪了,是哪里人氏?这些基本情况,你老人家从来就没有讲我们听过,斯夫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现在叫我们怎么和他见面?”她这一问倒把侯兰珍给问醒了,才想起要告诉他们,便接着说:

    “是啊,原来以为他死了,加上他的背景复杂怕连累你们,所以没有讲你们听。哪个晓得事隔三十多年他又突然冒出来了。真是冤家路窄,躲也躲不开。现在,他既然来了,当然要告诉你们。他姓吴名叫非凡,口天吴,非常的非,平凡的凡,今年六十八岁,也是广西人具体是哪个县就不晓得了。我曾经问过他,他不愿讲我听,只是讲他是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已经和家里断绝了联系,不要再提家里的事了。这些事我从来都没有讲给斯夫听过,所以他也不晓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

    听罢婆婆的话,翠翠也觉得问题复杂。她理解婆婆的心情,虽然曾经是夫妻,毕竟分别了几十年,互不通信息,互不了解情况,原有的感情早就淡忘了。特别是几十年的阶级斗争,把人与人的关系搞得支离破碎,甚至于冷酷无情。改革开放还不到十年,人们对阶级斗争依然心有余悸。婆婆对来者心存疑虑是理所当然的。沉思片刻后才soudu.org开口说:

    “妈妈考虑得周到,先把情况了解清楚再讲。至于斯夫那里,只要情况清楚就好讲了,就是以前没有讲现在讲也是可以的。这样,我到几家大宾馆查一查,看看他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我想他可能住在龙城宾馆,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是住高级宾馆的。先到那里看看,里面我有个熟人,可以通过他从旁摸摸底。”说着抬手看看表,“现在还早,三点半刚过,我现在就去。”说罢就下楼。侯兰珍在她身后喊道:

    “小心点,记住名字。”

    “记住了。”翠翠一边走一边回答,下楼后推着单车就出门。

    翠翠去了一个多小时,不到五点钟就回来了。一进门侯兰珍就冲着她问:

    “查到了,这么快就回来?”

    “查到了。”翠翠简要的说,“他是住在龙城宾馆,具体房间是后栋312号。只能在登记表上知道一点情况:他是叫吴非凡,从台湾新竹来的,正好是六十八岁,职业是商人,目的地就是龙城,来龙城的目的是从事商务考察;只他一个人没有同伴。就这些,我不敢和他直接见面,也没有见到人。其它情况也没有办法查了。”

    听罢翠翠讲的情况,侯兰珍沉思地说:

    “这些情况都是他进住时在登记表上自己填的,其中有真也有假。只有来自台湾是真的,目的地也是可信的,职业是假的,商务考察也是假的。看来,他的真正目的就是找我,通过我找到斯夫,他还不晓得斯夫是儿是女,是否活下来。我的猜想不会错。”

    听罢婆婆的分析,翠翠觉得合乎情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不管怎么说,原来总是一家人,又是斯夫的亲生父亲,虽然原来有怨气,但是,怨是怨亲是亲,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便接过话头说:

    “既然是这样,和他见见面还是可以的。只有见面才能了解更多的情况。如果他真的是来相认,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呢。”翠翠心里想,中午和苏曼秋见面时还谈到斯夫的爸爸,没有想到他爸爸今天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她为斯夫感到高兴,看来,拖了三十多年的悬案,有望解决了。

    可是,饱经风霜的侯兰珍并没有把问题看得这样简单,也不想把心里话全部告诉媳妇。她心里想,虽然曾经是夫妻,但是,几十年来他给她一家带来的痛苦,她已经受够了,现在突然要和他面对,她不能不三思而后行。所以,沉思片刻后才简单地说:

    “我看还是分两步走,先我和他见面,看他那边的情况和真正的来意是什么,再决定第二步怎么走。你今晚上先不要讲给斯夫听好吗?”

    “这样也好,谨慎一点总是好的。”媳妇赞同婆婆的意见。

    商量既定,只等吴非凡上门。

    不出所料,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左右,吴非凡又出现在覃家巷。当他刚进入巷口,就看见一个妇女提着菜篮子在前面走。他判断那就是侯兰珍,他不敢在街上喊她,只是跟着她往前走,看见她进入三十八号,便加快脚步,生怕她又把大门关上。不过,今天侯兰珍没有关门,他马上出现在门口并随口轻声叫道:

    “兰珍!兰珍!”这时侯兰珍刚把菜篮放下,听到喊她便转过身来,见是他也不感到意外,他接着说,“我是非凡呀,你不认得啦?”显然,这是一句多余的问话。她没有作正面回答,只是冷冷地说:

    “你来干什么?”也没有请他进屋。

    “我来看你呀。”她的冷漠使他不寒而栗。

    “都快四十年了,人都老了有什么好看的。”她依然冷若冰霜。

    “我能够进屋吗?”他几乎是哀求地问道。

    “门没有关,哪个不让你进。”她说着随手拿过一把矮竹椅放在堂屋的右边,显然是让他坐。他这时才敢跨进门坎,然后坐在矮竹椅上。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堂屋的陈设,正面是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一套茶具和一个五磅大小的竹壳热水瓶;桌边各有一张靠椅;右侧靠墙是一排矮柜,柜上放着一台21吋彩电;此外,就是不规则地放着两张靠椅和两张矮竹椅。坐定以后他开口说:

    “屋里还有其它人吗,我在这里讲话方不方便。”他表现得十分谨慎。

    “没有,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你有什么话就讲吧。”

    “这么多年你们都还好吗,妈妈呢,她老人家还好妈?”他关心地问。

    “我们好不好还用问吗,妈妈已经在墙上了,你没有看见呀?”她还是那样冷冰冰。他这时才抬起头向堂屋的正面墙上仔细地看去,只见八仙桌上方的墙上平排挂着四幅大像,从左到右一排而过,前面两幅是老年妇女,其中第二幅正是妈妈的像,虽然老了,他依然感到十分熟悉。听她的话,他已经意识到老人已经作古了,立即在堂屋中央向老人的遗像跪下,口里说道:

    “妈妈,孩儿不孝,非凡来迟了,我现在向你老人家谢罪来了!”说着做深深地三叩首。坐在一旁的侯兰珍禁不住悄悄地抹眼泪。吴非凡起来后问道:

    “妈妈走了多久了?”

    “三年了。”

    “是什么病?”

    “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走得很快。人倒是没有痛苦,只是没有享到福。”提起妈妈侯兰珍总有许多感慨。

    “前面这位老夫人是谁?”

    “是我的第一位婆母。”

    “后面两位先生是什么人?”他问的是妈妈相片旁边的两幅男人相片。

    “都是我的老公。”

    “他们也走了?”

    她点头作答,同时在抹眼泪。看着她伤心,他马上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总是要告诉你的。”她淡然地说。接着,将他走后她的两次婚姻的起因、经过、结果,简要地向他做了说明,当然,对那段‘英雄配美人’的秘史她是避而不谈的。最后,她说:

    “我是在你没有兑现自己诺言的情况下,不得不另找出路的。在我最后这位老公死后,人家讲我命大是克夫命,把两个老公都克死了。想不到你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真是冤家路窄,该死的没有克死,不该死的倒被克死了。或者我们本来就不是夫妻,才免去你的死命。不管怎么讲,现在,这一切都是事实,也已经成为历史,不管你承不承认接不接受,我都无法否认也无法改变。你看着办吧。”侯兰珍这段话充满着怨气,吴非凡当然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兰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他听罢马上出来声明,“我这次不是来改变历史的,历史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我是来向你谢罪的。你刚才讲得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造成的。你也晓得在那种环境下,我没有能力兑现自己的诺言。你能够根据实际情况选择自己的生活,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现在也向你承认,到了台湾以后,我也等了八年,眼看团圆无望才重新成家的。我那边的太太她也已经走了。我和她生有一个女儿,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外孙。是啊,我们本来就是一个美满的家庭,由于时局的变化战火纷飞,才不得不分成两个家庭,那是不得已的事。事到如今,我们都要面对现实,不要互相埋怨要互相谅解才是。你讲是吗?”

    “既然这样,你还回来做什么?”她接过他的话说,“海峡两岸相隔千里互不干扰,大家都过着平静的生活,何必又要把旧事重新挑起,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不,这不是自找麻烦。”他继续耐心地向她解释,“我是来看你们的,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我心里不安。几十年来,你们的生死安危就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原来想来不能来,现在条件许可了,如果我还不来找你们,我的良心就会受到谴责,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的。兰珍,我们毕竟曾经是夫妻一场,虽然时间不长。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啊,再说,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骨肉啊,兰珍啊,难道夫妻的恩情、骨肉的亲情,是时间能冲洗得掉的吗?!”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听到他这一番发自内心之言,侯兰珍的心情多少被打动了。是啊,夫妻的恩情、骨肉的亲情既不是时间能够冲洗得了,也不是千山万水海峡波涛阻隔得了的呀。当听到他提起儿子的时候,她不得不实话实说了。

    “是的,当年你抛下我们不久,我就生下一个男孩。”她坦诚地说,“他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大男子汉,也已经结婚,仔都上小学了。我晓得你这次主要是来找他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不管是我还是他,你可以找得到,能不能重新得到,就很难讲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得清楚的。”她开始解释,“有些事情你可能想得到,有很多事情你是无法想象得到的……”

    “怎么讲呢?”没等她说完他就插进来问道。

    “你要晓得,你们虽然是父子关系,但是没有感情。”她继续解释,“可以讲连感情基础都没有,自从他生下来,你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面。你没有对他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他没有从你身上享受过一天的父爱。讲个不好听的话,你们两个在路上相碰打起架来,也不认得哪个对哪个呢!就像海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不认识自己人。你现在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叫他怎样接受得了呢,就是要他叫你一声爸爸,我看也困难。这一点你应该想得到。”说到这里她把话停顿了一下。

    “我无法想象得到的又是什么呢?”片刻过后他又接着问。

    “唉,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就太多了,”她长叹一声,又继续往下说,“真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的,简单地讲,自从他懂事起,就一直在你的阴影下生活,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刚刚记事,小朋友中就有人欺负他,骂他是没有老子的野仔,他常常哭着回来问我,我除了把眼泪往肚里咽之外,又能对他讲什么呢。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受到的伤害,是成人难以理解的。长大以后就更不用说了,如果说物质的短缺生活的清苦还能承受的话,那么政治上的压制、歧视、排挤,就是常人难以承受的了……”说到这里,她把他在文革开始怎样被列入黑五类狗崽子、后来又怎样下放农村插队落户长达十年多、恢复高考又怎样不能进考场、怎样到最后才能回城等等,这一系列磨难向他讲明。最后她说,“而他把这一切都记在你的身上,认为是你给他带来的。所以他对你有太多太深的怨恨。现在,生活刚刚好转,事业也刚刚起步。我想,他不希望你给他再添什么麻烦。”

    侯兰珍的一番话,在吴非凡的心里引起强烈的震撼。他沉默了,而内心却像翻江倒海,无法平静。他原来就预计这些年他们的日子不会好过,但不知道这么具体,不知道有这么深重,这一切又是因他而起,这使他深深地内疚。而自己的儿子对自己抱有那么深的怨恨,更是他想不到的。他知道父子之情有时也会破裂成仇的,想当年自己愤然离家出走,不就是自己对父亲的怨恨造成的吗,难道这类悲剧又会在自己身上重演。如果真是这样,那才是报应呢!侯兰珍见他沉默无语,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对他说:

    “好了,我要讲的话都讲了,时间也不早了,我要做中午饭,孙仔马上就要放学回来吃午饭的。”俗话说,打锣听音,听话听声。他已经意识到她对他下逐客令了,便灵机一动,马上问道:

    “儿子两公婆都不回来吃午饭吗?”

    “不回,他们工作忙,不能回来吃午饭。”

    “那就不用做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到餐馆吃一餐算了。”他邀她祖孙二人共进午餐。

    “不好吧,”她有点犹豫,“人家会讲闲话的,还是你自己去吃吧。”

    “兰珍,你怎么了?”他有点不解地说,“和我吃餐饭都不愿意吗?”

    “不是不愿意,”她进一步解释,“俗话讲,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一个老太婆无所谓,儿子媳妇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总要给他们留点面子嘛。”显然,这是她寻找的一个借口。

    吴非凡并不认可她这个理,接着说:

    “兰珍,你把话讲到哪里去了,两个老人在一起吃一餐饭,有什么是非让人家讲呢,难道一个人在社会上除了夫妻,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吗?我看你是多虑了。”

    两人正在说话间,小孙仔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进屋来了。一进门就喊道:

    “奶奶饭好了没有,我肚子饿了。”

    “唉,怎么不讲礼貌,快问爷爷好。”

    他身都不转就信口喊道:

    “爷爷好。”

    “今天饭还没有做,时间来不及了,爷爷和我们一起到餐馆吃一餐,好吗?”她对孙仔说。

    “不去,”孙仔开口拒绝,“奶奶,你今天怎么了,平时自己讲的话就不记得了?”

    “我平时讲的什么话,我不记得?”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经常对我讲,别人给的东西不要吃,别人给的钱不要拿。怎么就忘记了。”孙子反应快,随口而出。

    “他不是别人,是爷爷呀。”

    “不,他不是我的爷爷,我的爷爷已经死了。”说着指指墙上的遗像。坐在一旁的吴非凡听到孙仔的话,心里就像倒了五味瓶,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山山,你怎么不听话,”她对孙仔严厉地说,“奶奶讲是爷爷就是爷爷嘛。怎么连奶奶的话也不听了。快,把书包放好跟爷爷奶奶走。”

    小孩总是拗不过老人的,尽管他不情不愿,还是嘟着嘴跟着爷爷奶奶出门了。不过他心里不明白,昨天这个爷爷差一点把奶奶吓晕了,今天就要在一起吃饭。他越想越觉得奇怪,不过口里不敢讲。

    吃过午饭,侯兰珍先打发孙仔上学去了。然后对吴非凡说:

    “你也回去休息吧,今天够累的了。”

    “不,我不累。我还有话想跟你讲。”吴非凡不愿就此离去。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讲嘛。”

    “我想跟孩子他们见见面,可以吗?”

    “这要看他愿不愿意。”侯兰珍说,“你来了他还不晓得呢,这样吧,今晚上我跟他商量看他怎么决定。你明天上午再来我告诉你,好吗?”

    “好的。希望你劝劝他。还有,你们几十年来是怎么过来的,我也想晓得呀。”吴非凡不仅盼儿心切也想知道更多的情况。

    “唉,那些事都过去了。”侯兰珍哀叹一声,“不要再提它了,要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讲出来我的眼泪就会流成河!”

    吴非凡听罢,知道她的往事不堪回首,既然令她伤心,也就不再坚持了。于是,两人出了餐馆,各走各的路。

    当天晚上,侯斯夫和翠翠下班回家来,吃罢晚饭以后,侯兰珍才把他夫妇叫到自己房里,大家坐定后,她才开口说:

    “有件重要事情要告诉你们,怎样处理也要和你们商量。”

    “什么事?”她刚起个头,侯斯夫就急着问。罗山翠心中有数,没有做声。

    “你的爸爸回来了。”侯兰珍答道。

    “什么,哪个爸爸?”由于太突然,侯斯夫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你的亲生父亲,”侯兰珍接着说,“就是你出世前一个月离开我们,然后失踪了的父亲。”

    “就是那个国民党军官,他从哪里来,他来干什么?”侯斯夫感到意外心里特别着急,也意识到这确是一件重要事情。

    “他从台湾来,是来找我们的……”接着,侯兰珍把她如何在巷口和他偶然相遇,及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谈话的内容,详细地告诉他们夫妇。最后说,“他要求和你们俩见面,你们看可以吗?”听到这里,侯斯夫沉默了。经过一番思考,然后问道: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的吗,”侯兰珍答道,“他想和你父子相认,骨肉团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相认可以,团圆不可能。”侯斯夫肯定地说,“他是我的父亲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是客观事实,我回避了几十年都没有回避掉,现在也没有必要再回避。至于讲到团圆,怎么团圆呢?政治上,他过去给我造成那么严重的影响,我可以不计较。今后,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不希望他给我带来什么新的麻烦;思想感情上,根本没有团圆的基础,叫我们和他怎么团圆,我和他可以讲是贴反的门神,无法面对面;生活上,分离几十年,既没有共同基础更没有必要,现在已经各有各的家,他不可能离开台湾回大陆迁就我们,我们也不可能离开大陆到台湾去迁就他。就我们的历史传统来讲,儿女长大成人,就应该另立门户,不一定非要三代四代同堂不可;经济上,他比我们富裕得多,不需要我们抚养,我们虽然穷但是已经能够自立,也不需要他的一分钱。所以讲,所谓团圆不过是一句空话,没有什么意义。至于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我们决不干预。”

    听罢儿子的一番话,侯兰珍心里想,不出所料,他们虽然是父子,血脉相承,但是,俩人从来就没有见过面,他在儿子心里有的都是怨和恨,没有丝毫的爱。儿子今晚上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容易了。但是,她也不完全认同他这个理,不管怎么讲,父子亲情应该是第一位的,也是中国传统的家庭伦常规定的。如果能够父子团圆,侯斯夫也应该认祖归宗了。她想,如何才能化解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想了一下便接过他的话说;

    “南南,你说的话,站在你这边讲,当然很有道理,但是,你也要替他想一想,他远道而来,就是要找到你嘛,他是一片真心的,哪个不想自己的儿子呢?哪个又不想一家团圆呢?造成今天这种场面,也不是他愿意的,你埋怨他他就好受吗。所以,你刚才讲的话,最好不要当着他的面讲,那样会伤他的心的,他毕竟是你的爸爸呀,晓得吗?”

    听罢妈妈的话,侯斯夫低着头,又沉默了。怎么办?他心里在翻滚着。看着儿子不说话,停留片刻,侯兰珍又问:

    “他要和你们见面。你说可以吗?”

    “可以。”侯斯夫还是作出了见面的决定,让侯兰珍看到事情有了转机,便接过儿子的话说:

    “那你定个时间嘛。”

    “我这几天没有空,过几天再定。”儿子回答道。

    “翠翠,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讲讲。”她转向儿媳。

    “我没有意见,同意斯夫的想法。”翠翠是个贤慧的媳妇,她从不发表和婆母、丈夫相左的意见。

    “那你们快点把时间定下来,不管怎么样,把事情了结了,让他早点回去。”她又对儿子说,“怎样处理,你再想一想,不要匆匆忙忙就决定嘛。”

    “好的,”儿子答道,“我明天把事情安排好,明晚就可以定。”

    事情就这样定了。

    夜深了,侯兰珍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她又想到儿子今晚上的话,是啊,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在他们父子之间造成一道深深的鸿沟,父子之间的骨肉亲缘不可否认,几十年离乱造成了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情仇也是事实。这次虽然有幸得以见面,但是,能否达到骨肉团圆,她没有信心。她从儿子呱呱坠地就看着他长大,她对儿子的处境和性格太了解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