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远去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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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后亲人幸相聚,亦喜亦忧起狂澜。

    多少事欲罢还缠,相见时难别更难。

    趁会面时间还没有到,除了每天来和侯兰珍相会之外,晚间,吴非凡也在龙城市内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作旧地重游,以便重温旧时的情怀。只是,龙城的变化太大,往日的面貌已成遥远的云烟,很难寻找了,面对一栋栋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繁华的市面,常常令他感叹不已,真是沧海桑田,白衣苍狗;世事难料,变幻无常。

    会面的头天晚上,街灯亮的时候他走出宾馆大院,朝西慢步而行。他觉得好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他的记忆中,这一带原来都是城市边缘的菜地。现在都成了街道,两边的商店鳞次栉比,夜市十分热闹。

    走着走着,他进入一个广场。广场的东边是一个工业品展览馆,北面是一家医院,西边是一间体育馆,广场中央是一个大型的彩色音乐喷泉。他进来的时候,喷泉正在开放,五彩缤纷,十分壮观。他站立一旁观看,内心里不禁连连赞叹:了不起,了不起!共产党把龙城建设得这样美丽,这是他始料不及的。在他模模糊糊的印象中,这里好像原来就是名为北教场的泥巴广场,当年可是一片荒漠,还是杀人的刑场,一到晚上,不仅人迹罕到,而且还有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氛……真是今非昔比。

    穿过喷泉向南,一眼望去就看见龙江大桥上整齐的灯光。这时,桥上正是车水马龙行人如梭的大好时光。他继续向南前行,快到桥头时,眼前出现一条横街,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往右拐弯向西走。走了不到百米,他就感到有些印象。虽然两边的房子变了,街道的走向没有变。似乎就是西大街。不错,他已经来到西大街。想到西大街,就使他想起‘大鸡笼’。一种好奇心驱使他继续往前走,他很想看看昔日的‘大鸡笼’今天是个什么模样。

    走到西大街的尽头,稍微向北拐弯向前,这一带显得十分宁静,除了路灯放射出黯淡的灯光之外,行人稀少。他心中顿生疑惑。在他的记忆中,这一带就是当年的‘大鸡笼’,不会错。可是,当年那种灯红酒绿、群魔乱舞、娼妓招摇的景象却不见了,似乎成了遥远的云烟。就连这一带地形地貌也与往日不同。他记得,这里原来是一片水塘,塘里有荷花。当时的妓院大都是依塘而建的吊脚楼,显得别有情趣,不失为鸨母们招揽嫖客的一着高招。现在水塘不见了,吊脚楼也已经被一栋栋的居民楼代替。吴非凡今天身临其境,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娼妓制度在大陆是彻底地销声匿迹了。他由衷地佩服共产党,共产党说到做到。想到这里,他突然记起曾经在社会上广为流传的一条马路消息,说的是,一位政府总理在一次接见外国人时,一个外国人带着挑衅的口吻向这位总理提问:‘中国还有娼妓吗?’这位总理不假思索地迅速回答:‘有。’话一出口,立刻引起外国人的惊讶,以为抓住了什么重大新闻,紧接着又问:‘在哪里?’这位总理同样迅速地回答:‘在台湾。’这条马路消息,是真是假,没有人考证过。但是,当这条马路消息传到台湾时,并没有引起什么特别反响,因为台湾人都不相信大陆没有娼妓,认为这只是一种宣传而已。再说,有没有娼妓也不是衡量一个社会优劣的主要标志。除了标榜社会主义的共产国家之外,大多数国家或地区,包括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都存在娼妓制度,并没有因此影响他的社会经济的发展。关键是如何对娼妓制度进行科学管理,防止它对社会进行腐蚀。今天,他算是亲身感受到在中国大陆,娼妓作为一种制度是看不到了。但一想到广州那个夜半电话,他又心生疑虑,但愿娼妓在大陆不会沉渣泛起……

    会面那天,吴非凡提前在宾馆的接待大厅的沙发上坐以等待。今天,他显得精神特别振奋,一身西装革履,灰色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装扮得庄重而潇洒,像参加什么特别的宴会那样。他已经有多年没有这样精神过了。这时,他心中在揣摩,儿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像不像我?眼看此行的关键时刻就要到了,不禁想起这几天侯兰珍对他说的话,心生疑惑惴惴不安。不知道儿子以什么姿态出现……

    侯斯夫也按时开车载着一家人进入宾馆的停车场。

    下车后,侯兰珍就带着一家四口人进入大厅。吴非凡一见侯兰珍就主动迎上前来,侯兰珍也带着一家人靠过去,首先领着侯斯夫上前向着吴非凡介绍说:

    “斯夫,这位就是你的爸爸。你出世前不久他就离开我们了,几十年才第一次见面,真不容易,值得我们大家高兴。”

    侯斯夫伸出手口里说:

    “爸爸路上辛苦了。”同时和他握手。吴非凡双目紧紧地盯着儿子,心里想,像,像我当年的相貌,和我一样高大。是我的儿子呀!

    “儿子名叫侯斯夫。”侯兰珍把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给他介绍,先介绍儿子,接着,拉过翠翠说,“这是媳妇罗山翠,小名叫翠翠。”

    “爸爸好,路上辛苦了。”翠翠向公公行鞠躬礼。心里暗暗想道:斯夫和他长的一模一样,是斯夫的爸爸呀。

    最后,侯兰珍拉过孙仔说:

    “山山,喊爷爷。”

    “爷爷好。”山山随口叫到。

    吴非凡一直微笑着和各人握手,一言不发。然后,侯斯夫开口说:

    “有话到里面再讲吧。”说罢领着大家走向宾馆的餐厅部,又进了一间小包间。包间里只有一张中等的圆桌,坐五个人显得十分宽松。侯斯夫请两位老人坐上座。大家入座后,侯斯夫问道:

    “你老人家喝什么酒?”听到‘老人家’三个字,吴非凡心里怏怏的,不知是什么滋味,稍候才说:

    “我原来喝酒的现在年纪大了已经戒了几年了。”

    “那就来一瓶葡萄酒加醋。”侯斯夫说,“听讲葡萄酒加醋对老人身体有好处。”

    “那就听你的吧。”吴非凡说。于是,侯斯夫对服务员作了交待,并吩咐马上上菜。

    趁菜还没上的机会,吴非凡先开口说道:

    “兰珍以及各位晚辈,这么多年,你们受苦了,我对不起大家,我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父亲和祖父的责任……”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同时用纸巾抹眼泪。侯兰珍帮他接着说:

    “几十年来,他一直不晓得我们是死是活,是怎么过。这次是专程回来找我们的。”

    “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侯斯夫接过话头说,“不管受多大的苦,总算活过来了。我们不怪哪个,只怪我生不逢时,又投错了胎,进错了门。”语气中带着怨气。翠翠感到气氛异常,趁酒菜都上来的机会,马上给老人斟酒劝菜,把话叉开。侯兰珍也热情地劝酒劝菜,试图调节一下气氛。酒过两巡,吴非凡突然起立端起酒杯诚恳地说:

    “我刚才讲了,我对不起你们,这次来,是专门向你们赔罪的,我以这杯酒表示我的诚意。如果你们接受我的诚意,请一起举杯。”

    侯斯夫马上起立阻止道:

    “这样不行,不管怎么讲,你是我们的前辈,哪有前辈向晚辈敬酒的道理。如果我们接受了就是我们的罪过。至于过去的事,我刚才讲那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我想,你老人家这次远道而来,找到我们,看到我们怎样生活。应该得到最大的安慰,也应该放心了。你回到台湾好好地过你的晚年生活,我们这里的生活虽然没有你们那里好,但也过得不错,这是你看见的。所以,今后我们的生活就不用你老人家操心了。好,为了我们这次相会,我敬你老人家一杯。”说着端起酒杯。吴非凡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着,被他将了一军,竟一时措手不及,只好举杯应付。看见他举杯,侯斯夫接着说,“祝你老人家健康长寿,回程一路平安!”说罢先干了手上这一杯,吴soudu.org非凡也不得不干了自己的一杯。

    面对眼前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儿子,吴非凡突然感到‘后生可畏’!从儿子的话中他已经听到,儿子这是和他相见又是和他告别。表面上客客气气,开口闭口称他为‘老人家’,听不出父子间的亲情。他究竟把这位‘老人家’当做父亲,还是当做朋友,还是当做生意场中的竞争对手,还是当做素昧平生的路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他还是想把话说得明白一点,把自己的意图表达得清楚一点。于是,便接过儿子的话说:

    “斯夫说得对,过去的事,虽然说风风雨雨不寻常,但是总算过过来了,可以不提了。我想,今天我们一家三代坐在一起,吃上这一餐饭,实在不容易,是经历了几十年离乱过后的第一次,大家都应该记住这一天。我希望今后,我们这一家人再也不要分离,能常常在一起吃饭。来,让我们一起再饮一杯。”说罢,自己先举杯呡了一口,侯兰珍和翠翠首先回应,侯斯夫最后才举杯,但是没有说什么话。侯兰珍一直注视着儿子的情绪,感到气氛有点不对,马上劝菜,想加点温,并对孙仔说:

    “山山,不给爷爷夹菜呀?”小山山很机灵,马上在白斩鸡的碗里夹了一块肥肥的白斩鸡,绕过大人的背后走到爷爷的旁边,把白斩鸡放在爷爷的碗里。吴非凡看着孙仔,心里一阵高兴,便轻轻地摸着孙仔的头微笑地问道:

    “山山,告诉爷爷,今年几岁了?”

    “九岁。”

    “读几年级了?”

    “三年级。”

    “好,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爷爷高兴。”

    “还不快谢谢爷爷。”妈妈翠翠在一旁鼓励。小山山马上照办:

    “谢谢爷爷!”

    和孙仔的几句简单对话,让吴非凡第一次体会到骨肉亲情的滋味,心里感到极大的安慰,他好像看到前面出现了一线曙光,有望父子能够团圆。看来,气氛有所好转。只要继续努力,目的就能够实现。可是,出乎大家的意料,又过两巡。侯斯夫突然起立,对吴非凡客气地说:

    “对不起,我有事少陪了。妈妈,翠翠你们陪老人家多喝几杯;山山陪爷爷好好吃饭。”说罢伸手和吴非凡握握手,随即离席,夹着皮包匆匆出门去了。

    望着儿子出门的背影,吴非凡好像口里飞进一只大头苍蝇,吞,吞不得,吐,吐不出,一时尴尬得不知所措,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讲有事,是真有事还是一个借口,只有他自己晓得了。直到侯兰珍劝他喝酒时,他才回过神来。他只好面对现实,自己酿的苦酒只好自己吞了。现在虽然还有侯兰珍和媳妇、小孙仔陪他,还是觉得索然无味。他原来还打算,如果能够和儿子实现父子团圆,他将把自己的身世和根底向他们讲清楚,并要求他们认祖归宗。想不到未能获得儿子的理解,竟中途离席,自己的打算也泡汤了,所有的话也没有必要再讲了。不过,眼前这位媳妇,他也是初次相见,对她一无所知,不如趁此机会对她作些了解。于是,便和她边吃边聊。

    “翠翠,你是哪里人呀?”他首先问媳妇。

    “我是龙山县人。”翠翠答道。听到龙山县就引起他的兴趣,便继续往下问:

    “你在哪里跟斯夫认识的?”

    “就在我们生产队。那时斯夫在那里插队落户。”

    “你们那里叫什么生产队?”

    “我们那里是沙山公社古人大队凤凰岭生产队。”听到这里,吴非凡一阵惊讶,禁不住‘啊’地一声筷子落到了地上。侯兰珍感到奇怪,马上问道:

    “怎么,是不是喝多了?”

    “没事,是我不小心筷子滑落了,”接着找个借口掩盖过去,“我听到翠翠讲‘古人’大队这个名字,觉得挺有意思的。”

    “原来不叫‘古人’,”翠翠解释道,“原来叫做‘苦人冲’,是人民公社化的时候才改为‘古人’的。”

    “啊,原来是这样。”他好像恍然大悟,其实,一切都在他心中。接着又问,“你也是到那里插队的?”

    “不,我是当地人,斯夫是在凤凰岭插队。我家就在凤凰岭南边的罗家,和凤凰岭同一个大队。”翠翠认真地答道,“我们家原来很穷,我爸解放前给凤凰岭一家姓吴的地主当长工,解放后才翻身。”

    “啊,原来是这样。”他又是惊讶一声,不过筷子没有滑落。接着又问,“你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叫罗阿牛。”翠翠答道。他听罢只是微微点点头。心里想,世间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真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他决定不再往下问,什么都不需要再问,决心把这件事永远地埋葬在心里,对任何人都不透露半个字。究竟是什么,也只有他自己晓得了。

    吃过饭,吴非凡邀她们到他的房间坐坐。她们婉言谢绝了。他只好送他们出宾馆的大门。他本想叫一辆出租车让他们三人坐车回去的。侯兰珍也婉言谢绝了。当他一个人回到房间的时候,心里感到一阵空荡荡的,不知是什么滋味。想不到,几天来的努力,都因儿子的不理解而付诸东流。他在自言自语地说:报应啊,报应啊!心里想,他是我的儿子,他的脾气就像我年轻时一样,自己认定的事,就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晚上,他与台湾的女儿通了电话,通报了这边的情况。女儿劝他不必现在坚持,慢慢来,耐心等待,以后再说。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这边,侯兰珍带着恍惑的心情,和媳妇孙子离开宾馆回家。一路上她的心情很乱。刚才儿子中途离席,是她意想不到的。看来,吴非凡想和儿子团圆的愿望终于泡汤了,她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工作,心中有愧。饭后,吴非凡请她们进房坐坐,她本想进去对他做些安慰,由于媳妇在旁,有很多话不好讲,才没有进去。聪明的儿媳翠翠已经感到婆母的情绪不对,也知道是刚才那餐饭引起的。经过几天来对婆婆的观察,她似乎感觉到婆婆对公公的旧情依然还在,总希望他们父子能够团圆,也有夫妻和好的意思,只怪斯夫没有发觉不能理解。她也觉得斯夫今天中途离席有点过分了,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自己的生身父亲,那怕再大的怨气,一餐饭总该吃完。这是她的心里话,她不敢说出来。事实上,婆媳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他说有事不过是一个借口,因为把见面的时间定在今天,是他把所有事务都安排好才定下的,不可能中途生变。所以,祖孙三人都闷闷不乐,一路上各怀心事一言不发。

    晚上,侯兰珍也还想和儿子再谈一次,但是,想到儿子席间的态度,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也没有开口。翠翠当然不敢触动那根神经。就这样,一家人好像白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不过,那天晚上,侯兰珍失眠了。她想的当然是他父子二人。不知为什么,她总感到吴非凡受到太多的委屈,儿子的怨恨她当然知道,但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根深蒂固,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她原来就指望他们父子能够团圆,果真能够这样,她和吴非凡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想不到会出现今天这个场面。她依然想在他们父子之间找一条沟通和交流的管道,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什么名堂来……

    在宾馆,吴非凡也度过一个难眠之夜。面对儿子的冷落,似乎今天才真正体会到儿子对自己的怨恨竟是那样的强烈,他苦苦思索也找不到其中的缘由,更找不到如何化解的办法,感到十分无奈……

    第二天,吴非凡专程到覃家巷看望侯兰珍,一来是就俩人的问题作再一次努力,二来也是和她辞行,他决定回台湾去了。

    看见吴非凡到来,侯兰珍十分抱歉地说:

    “昨天那餐饭,我原来就对你讲过,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也没有想到会是那样收场。你们父子俩实际上是不欢而散的。他不过是和你见一面而已,并不想和你作父子之间的交流。更谈不上父子团圆了。”

    “这也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他无奈地说,“真不明白,他对我会有这样深的成见。”

    “是啊,你们之间虽然是父子,他的身上流着你的血。我原来就提醒你,你现在应该体会得到,”侯兰珍不无遗憾地说,“你们之间存在一道坎,用现在的话讲是一条鸿沟,要想越过这条鸿沟很不容易。”

    “是啊,这何止是一条鸿沟,简直就是台湾海峡。”吴非凡也深有感触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其中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经吴非凡的提示,侯兰珍开始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她才慢慢地说:

    “原因当然是有的,你也不要把问题看得太严重。据我看,他昨天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希望今后互不干扰,各做各的事。他为什么对你会有这深的成见,我想,那是他大半生的生活经验形成和积累起来的。俗话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虽然,历史的原因,他已经表示,他不再计较。但是,我那天就提醒你,几十年生活给他留下的伤痛,他是不会忘记的。我想,他主要考虑的是眼前和今后,你晓得,在插队回城以前,他一直在地狱中接受煎熬,好不容易熬到回来,他泼死忘命地干才打下今天这个基础,事业才刚刚起步。你替他想想这一切来得容易吗。这个时候你突然回来了,而且是从台湾回来,他思想上一点准备都没有,突然要他转弯他怎么转得过来呢,如果因为和你来往而失去现在的一切,不是要他的命吗,他害怕呀!莫说他,就是我,刚见到你还差一点把我吓呆了呢!”

    听罢侯兰珍的一番话,吴非凡受到强烈地震撼,是啊,儿子受自己的诛连已经受了几十年的苦,现在刚刚过上好日子,他怕又受自己的诛连而回到过去,再受过去的苦。存在这种想法不是很自然的吗,历史会不会重演,谁也拿不准呀……

    “他的想法,就是我刚才讲的‘鸿沟’,也是你讲的‘台湾海峡’”见他不说话,侯兰珍进一步解释道,“‘台湾海峡’在内地是非常敏感的呀,儿子的难处你应该理解。”

    俗话说,知子者莫如母。侯兰珍对自己儿子的心理,把握得是比较准确的。侯斯夫中途离席而去,是有他的苦衷的。他本来是要陪父亲吃完这一餐饭的,面对父亲急于父子团圆的心情,他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几十年的苦难他当然不会忘记,实际生活迫使他对政治问题保持着高度的敏感,而当时的政治环境和自己的地位,又使他不得不加倍警惕。大陆的改革开放才刚刚开始,将来的风向如何他没有办法把握。他也注意到,最近报刊杂志上又出现一些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声音,而且来头很大,让他不知所以。文革中那位大人物的话:‘政权就是镇.压之权,有了政权,百.万富翁,亿万富翁,一夜之间可以打倒。’他依然牢记在心里。虽然,讲这句话的人已经作古了,但是,他的阴魂不散。他讲过的话,已经成为一个挥之不去幽灵,时隐时现地在人们的心灵中游荡。想到他,就让侯斯夫心惊胆战惶恐不安。自己眼前的成就,稍有不慎,一夜之间就可能失去。而这些敏感的话题,又是不能对刚刚从台湾过来的老人讲的。为了防止‘言多必寡’,他只好中途离席了。当然他的这些心理,吴非凡是理解不到了。

    经侯兰珍的提示,吴非凡内心深有感触,对儿子的处境也能够理解。眼下,台海两岸的对峙依然严峻。在台湾,实行了三十多年的戒严,还没有解除,“台湾海峡”也还是一个敏感话题。在大陆,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未来的风向也还模糊不清。将心比心,自己从踏进大陆的第一天开始,一直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生怕触雷。儿子对自己带来的种种疑虑不是很自然的吗。但是,为了缓解父子间的紧张气氛,他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而是换了另一种口吻说:

    “不过,我觉得两岸的对峙局面正在松动,随着人员来往的增多,‘台湾海峡’这个敏感话题,会慢慢淡化,希望他也能够理解,凡事都应该朝前看。在这方面我也会努力的。以后,我每年会回来看你们一次,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之间的隔阂能够得到化解,鸿沟能够弥合。”侯兰珍没有了解他内心的真实意思,便顺着他的口吻,同时表示歉意地说道:

    “会的,我相信会的,你要有耐心。这次,我的工作没有做好,也有责任。”

    儿子中途离席的事只能谈到这里为止了。最后,他转了一个话题说:

    “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再讲一遍,就看你能不能弥合那条鸿沟了。鸿沟没有了,一切事情都好办。”

    “兰珍,我们何必要折磨自己呢,”吴非凡坦诚地说,“子女们都长大了,他们已经自立了,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古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不必考虑得太多,剩下的时间应该是属于我们的,只要我们勇敢地走到一起,我相信他们会理解的。俗话讲,夕阳无限好,让我们珍惜这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吧!不要犹豫了。我们就不能再年轻一次吗。我相信,我们俩人之间,应该没有过不了的坎子。”

    听罢他这一段近乎哀告的话,侯兰珍沉默了。心里想,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她和他也不是没有情。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一边是初婚的丈夫,一边是自己大半生苦熬苦撑,流尽多少血和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庭。她心里明白,这两边她都需要,少了哪一边她都不愿意。她想的是两全其美。但是想到昨天儿子的态度,她心里就凉飕飕的。沉思良久她才慢慢地说:

    “非凡,你讲的虽然有道理,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一想到昨天儿子的态度,我就下不了决心。你应该理解,我和儿子几十年相依为命,儿子是我生活的主心骨,没有儿子我也活不到今天。我离不开他们啊!非凡,我求你不要勉强我好吗?你如果真的想和我一起过,你就要有耐心,耐心地等待。几十年都过来了,现在又何必着急呢。我也向你保证,我也等,我们一起等,好吗?”听罢她这一番肺腑之言,吴非凡觉得无法再前进了,只能适可而止。便接过她的话说:

    “好的,既然你已经这样说了,我愿意和你一起等待。我相信和儿子之间的鸿沟是能够弥合的。台湾海峡最终会成为我们随便来往的通途。既然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我不勉强你,我也没有必要久留。下次再来看你们。我这次回来最大的收获就是找到了你们,知道了你们的过去和现在。特别是看到你们现在的生活,使我感到极大的安慰。虽然还有遗憾,但是我会努力的,请你相信我。”

    临走时吴非凡在她的八仙桌上留下一本银行存折,他向她说明这是对自己几十年失职的一点补赏,不是她们缺钱,没有别的意思,请她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侯兰珍也相信这是他的一片诚意。虽然再三推让,最后还是收下了。

    送走吴非凡,侯兰珍顿感心中空荡荡的,似乎有一种难以挽回的失落感。吴非凡突然从天而降在她的眼前出现。就像在她平静如水的心田里投下一块石头,泛起阵阵涟漪再也让她无法平静。往日的情思,眼前的感情冲突,搅得她心绪不宁,不知所以。今天吴非凡说的那些话,最后的告别,更让她阵阵心痛。她不知道今天自己应不应该那样对待他,自己说的话是对还是不对。他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夫君啊!她似乎感到早已熄灭的情火,又开始死灰复燃,而且越烧越旺;那一缕缕情丝正在缠绕着她,让她无法自拔。吴非凡走了,她不晓得明天谁会来陪她坐坐,来陪她聊天,来陪她度过那寂寞的时光……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吴非凡和儿子交替着在她的眼前出现。慢慢地,她似乎看见他父子二人为了争夺自己在互相争吵,互相指责,互相对骂,最后竟大打出手。吴非凡哪里是儿子的对手,她急忙站在他们俩人中间,苦苦地对儿子哀告:他是你爸爸呀!儿子听罢怒目而视,然后拂袖而去,吴非凡紧紧地抱着她,她转过身来也紧紧地抱着吴非凡,俩人紧紧相抱,不禁痛哭一场……醒来了,才知道那是一场梦,一场噩梦,泪水已经把枕头湿透了!

    正是,相会时难别更难。

    早上起来,儿子和媳妇已经出门上班去了。侯兰珍把早餐做好,叫醒孙仔招呼他吃早餐。等孙仔上学后,她把大门锁上,情不自禁地急急忙忙往龙城宾馆赶,到达宾馆后栋312号一看,已经人去楼空!一打听,服务台的服务员告诉她,吴非凡先生已经走了。她请服务员查一查,他走了多长时间了,火车还有多长时间才开。服务员告诉她:吴非凡先生已经走了一刻钟,火车还有一刻钟才开。她二话不说,转身出到停车场要了一辆出租,请司机以最快速度直往火车站赶,当她进到火车站站台的时候,火车刚刚开出,她愣愣地望着离去的列车尾部,列车渐行渐远,她心中不禁一阵恍惚……突然间,她似乎看见一个影子在空中飘浮,并随着列车飘去,说时迟那时快,她立即拔腿朝着影子追去,追去,再追去,追向远方,尽管她竭尽全力,总是追不上,有时,看看快要追上了,转眼间,又飘走了,直到影子随着列车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当她回过神来之后,突然感到脑海一片空白,不知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当中,还是在梦境之中。她问自己:

    我是怎么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这里来?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是不是还在梦中……

    也许,她自己真的说对了,她还在做着一个梦,一个残缺不全的梦,一个永远也圆不了的梦,她现在正在梦中……

    列车走远了,站台上空荡荡,只有一个女人孤零零地还没有离开,在彷徨,在徘徊、在游荡、在盼望,又好像在寻找一件失落了的什么宝贝……

    后来呢_4460.htm,后来怎样了?

    不知道,因为那是一个梦。一切都似乎随着远去的列车而远去,再也不会回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