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权势与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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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色之求人皆有,道德操守法在前。

    权势无限催春药,服后发作色包天。

    苏曼秋和侯斯夫一连几天没有出工,一般的社员都漠不关心,不闻不问。因为当时一般社员与插青之间的关系已经淡化了,觉得这些城里的年轻人,到农村来不过是来换换环境,看看农村的山山水水,呼吸一点山间的清新空气,没有几个人是打算在农村扎根的,特别是在那种年代,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是找不到陶渊明的。正是,‘陶令不知何处去’了。那些曾经流行一时的,什么‘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呀、什么‘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呀,等等神话。不仅在知识青年,就是在贫下中农当中,已经没有几个人相信它是真的。特别是那些早来的老插青,很多已经成为老油条了,三五天不出工是常有的事,没有人管,没有人过问。所以,侯斯夫和苏曼秋没有在人们面前露面,也没有人感到奇怪。

    不过,大队的赤脚医生——一个女青年,倒是对侯斯夫和苏曼秋俩人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特别的关注。这位赤脚医生名叫罗山翠,本地土生土长。罗山翠的诊室就设在大队部隔壁。按照规定,赤脚医生只半天坐诊,半天巡诊和参加生产劳动。所以和大队的大小干部都很熟,队里发生什么大小事情,她总是首先知道。在这个小小的山沟里,她可以说是一个消息灵通人士。

    罗山翠这个妹仔,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恰似一朵待放的山花,正散发出一股袭人的芳香。拿她和苏曼秋相比,稍微矮一点,个子更加单瘦苗条,年纪更轻。原来在县城读中学,初中毕业后就回家当社员,算是一个有文化的农民。不久,被选为赤脚医生的培养对象,在县卫生局接受培训一年。培训结业后才回大队当赤脚医生。她深知自己的身份,只能算个‘回乡知识青年’,不能和‘插青’相比,‘插青’所有待遇她无权享受。命运决定她只能当一辈子农民。她认了。当然,她也是一个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特别关心周围年轻人之间发生的事情。

    她回到队里以后,才认识队里的‘插青’们。她特别注意侯斯夫和苏曼秋的关系,慢慢地她发现他们是一对恋人,互相爱得深恋得紧。她暗暗地为他们感到高兴,也羡慕他们的幸福。有关他们俩的事,她一直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苏曼秋走的当天,她就知道她得回城了,当时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没有别人晓得。好像有点神秘兮兮的。她心中顿感纳闷,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事前一点风声都不露,而且走得那样急,难道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越想越不对路。因为她是本地人,对那位支书的为人太了解了,她知道他是一个流氓成性,连老虎屁股都敢摸的恶棍。想到这里她不禁一阵寒颤!

    ‘老虎屁股’,是当地人对受当时法律特别保护的两类女性的一个形象化的戏称。一类是现役军人的配偶,包括虽然未婚但已订婚的,对这类军人配偶,上面传下来一个名称,叫做‘军婚’;一类是‘插青’中的女性。这两类女性受到性侵犯的案件时有发生,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这引起高层的高度重视。曾三令五申,谁要敢于对这两类女性进行性侵犯,必将依法给予严惩。对于侵犯‘军婚’的,被定为‘扰乱军心,毁我钢铁长城’,列为十恶不赦之罪;对于侵犯女‘插青’的,被定为‘破坏伟大领袖的上山下乡政策、破坏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其罪也绝不能赦免。这是中央明令规定的,他支书就亲口传达过这种精神。所以,人人都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也已经有一些色胆包天之徒以身试法,受到制裁。可是,这样重大的法律问题,偏偏就有人特别是那些手握大权的人不信邪,自以为可以例外,他们认定搞女人不过小节一桩,搞了就搞了,哪个又能把他怎么样。他们也认为,被害者为了自身名誉,事后通常采取忍气吞声的态度,不愿意撕破脸皮去举报。罪犯们正是抓住一般女性的这一弱点,才敢于胆大妄为。因此,此类案件屡禁不止,特别是在落后的边远山区,山高皇帝远,还有蔓延之势。对照这位支书的不良纪录,她认定其中必有隐情。

    她记得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曾经读过一本在同学们之间暗地里流传的禁书。据说是一本黄色小说,只能在非常要好的同学之间流传,而且都不敢在学校看,都是拿回家偷偷看。轮到她手上时,封面和前面几页都没有了,既不知道书名,也不知道作者是谁。书中有一些名句,引起读者的好奇。她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那句:“权势是一种春药”。在这句话的下面已经划了好多杠杠,是前面的读者留下的。所有读者好像对这句话都感兴趣。当时她还年轻,对这句话的含义并不十分理解,什么是春药,她还不知道。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接受过医生培训过后,才慢慢地懂得它的意思。今天,当她拿这句话和支书的为人相对照时,才恍然大悟。一个小小的大队书记,并不是什么大官,但是就他手上的权势来说,和县长、省长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地区范围的大小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一个人如果手上有了权势,又不受任何约束,那就是一种春药,春药一旦发作,那就不得了,不管是绵羊屁股还是老虎屁股他都敢摸,他都敢上……

    这样一想,罗山翠就更放心不下了。她想,要弄清其中一个究竟,首先要找到侯斯夫,他应该知道一些内幕。于是,在第四天的早上她来敲侯斯夫房门。她先是轻轻地敲三下,没有反应,又重重地敲三下,又没有反应。然后,她把门轻轻往里推,发现门是虚掩着没有闩。门推开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把砍柴刀在离门坎不远的地上躺着,屋内冷火秋烟,好像没有人住。再往里面看去,模模糊糊地看到好像床上躺着一个人,于是开口喊道:“小侯,小侯,是你吗?”没有回应。她立刻朝床前走去,走近一看,果然是侯斯夫,正像一只虾子脸朝里蜷缩着,只穿一件单衣什么也没有盖。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刚一碰到就把她吓了一跳,好烫啊!显然,他病了正在发着高烧呢。事不宜迟,她赶快回家把药箱背上,向家里简单交待过后,马上来到他的床前。首先测了体温,竟高达39.5°,怪不得都把他烧胡涂了,还不晓得是几时发的病呢。幸好她是赤脚医生,懂得一点医道。马上给他作退烧处理……整整一天一夜,她没有离开他的床前,饿了回去扒两口饭,困了扒在床边打个盹。一直到第二天的上午,他才醒过来……

    经罗山翠一个星期的精心调理,侯斯夫的一场大病总算好了,又经过一个星期的恢复才算痊愈。在这期间,罗山翠经常来帮他煮饭烧水、做做家务、照顾他的生活。事后,侯斯夫对罗山翠特别感激,一再表示要给她回报。对此罗山翠总是微笑作答。不过,从那以后,两个人的来往和接触慢慢地多起来了,有事无事,她总喜欢到他的茅屋和他聊天,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侯斯夫把自己的身世也如实地告诉了她。一天,罗山翠终于把憋在肚里多日的话向他提出来,她说:

    “苏曼秋走的事你晓得吗?”

    “你为什么问起这件事?”他反问她。

    “我觉得你们有点不对路,是不是感情出了毛病?”她很直率。

    “唉,怎么讲呢?”他长叹一声,也很坦率地说,“你的感觉没有错,我们的感情是出了问题。我和她的事算是结束了,以后不要再提她了。”

    “她走了以后没有给你来过信吗?”

    “没有。”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看你们相爱多年,互相爱得很深恋得很紧,怎么讲散就散了呢?”她很想知道个中缘由。

    “是呀,为什么?你问我我又问哪一个呢?”显然,他不想深谈。

    “我看,你们都不是那种把爱情当儿戏的人。”她却要把话题往深处引,“你们也一定晓得,真正的爱得来是不容易的,既然已经拥有就要好好的珍惜,你们这样对待,真叫人不可思议。”

    “对爱情的看法,我原来和你一样,现在我才懂得,我们的看法太天真了。”

    “那应该怎么看呢?”她接着问。

    “其实,爱情不过是头上飘着的一朵浮云、眼前偶尔出现的一片朦胧的雾、路边的一滴露水,只要一阵风来就可以吹得无影无踪。不是吗?”他把苏曼秋的话变成了自己的话,其实,这不过是他回避问题的一种手法。

    “哈哈,你这是哪里学来的高论,真是莫名其妙!”她对此只能付诸一笑,不能认同。

    “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无聊的话题,好吗?”他要刹车了。

    “不讨论可以,但我不同意你讲这是个无聊的话题。”

    谈话到此为止,她只证实了一点,就是他确实和苏曼秋分手了,原因是什么她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不过有一点她心里是清楚的,就是这次感情的重大挫折使他大病了一场,要不是她及时发现及时救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可见,苏曼秋离去给他的打击之沉重,决不是他说的一阵风就能吹得了的。后来,她又曾经几次把话题引向苏曼秋身上,而每一次都被他回避了。他这种态度反而增加了她的疑虑,她感到无奈,只好暂时把它放下了。

    在以后的频繁交往和接触中,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广,他们谈书本,谈艺术,谈音乐,谈文学,谈历史,谈现实,谈未来……可以讲是无所不谈,而且很谈得来,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共同的语言。无形中,感情在慢慢地发生变化。首先,是罗山翠从心里对侯斯夫从同情到关心到爱慕,语言上却十分含蓄,行为上十分谨慎。因为她不知道他对她有没有心意。有一天,她借苏曼秋的名字,对他进行试探。她说:

    “小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回答?”

    “什么问题,只要我晓得的,我一定回答。”他不知道她的用意,以为她是问知识性的问题。

    “好的,我就大胆地问了。”她用温情的语调说,“你现在还在想着苏曼秋吗?”

    “唉,你怎么又提起她了,”他不无隐痛地说,“我不是对你讲过吗,我和她的事已经结束了,不要再提她了。”

    “我相信你们真的已经分手了。”她又进一步说,“分手不等于没有思恋,特别是和自己初恋又相处多年的情人,是不可能说了就了的,过去的恋情在心灵深处,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难以忘怀的痕迹,三不时想一想是难以避免的。”

    她的这段话,真的触动了侯斯夫的心,他内心里不否认罗山翠的说法。是的,他永远也忘不了和苏曼秋相恋的日子,几年来的同床共枕,体肤厮磨,苏曼秋给了他许许多多的情和爱,让他刻骨铭心;特别是最后那个让他痛心疾首的分手之夜,感情冲突的惊涛骇浪,几乎将他陷入灭顶之灾。虽然苏曼秋要求他彻底忘掉她,他怎么也做不到。今天,罗山翠又将她提起,免不了在他心中泛起阵阵波澜。但是,在口头上他不愿意承认。便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已经过去了,还想她做什么。我不是讲过吗,爱情是可以被一阵风吹走的。”

    对他这句话,罗山翠半信半疑,从表面上看是真的,而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这样,就值得怀疑了。但是,她希望是真的,不妨把他当真的对待。于是,便接着他的话说:

    “既然是这样,你就应该重新开始,寻找新的生活。人们常常讲,天涯何处无芳草。年轻人嘛,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呀,你讲是不是?”敏感的侯斯夫听到她这话,已经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但是他不想直白,便模棱两可地说:

    “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你想,天涯该有多大呀,慢慢来吧,何必着急呢。”

    罗山翠也不是傻瓜,也听出一些苗头,也想慢慢来。便爽快地说:

    “好啊,慢慢找吧,我可把话讲在先,你几时找到了一定要先告诉我,好让我祝贺你呀。”

    这次交谈,两个人的心好像又拉近了一步,在两个年轻人的心田里,好像投下了一块石头,泛起阵阵微澜。从此,两个人接触的次数更加频繁了,当然,每一次都是罗山翠来拜访侯斯夫的破茅寮,每次的谈话更加接近主题了。对侯斯夫的不冷不热,罗山翠有点按捺不住了。一天晚上,罗山翠又来到侯斯夫的茅寮,她大胆地又向前跨进一步,一阵闲话过后,她突然把话转入主题,她说:

    “侯斯夫,你的芳草找到了吗?我看你总是坐着不动啊,一个男子汉总要主动一点嘛。”

    侯斯夫还是那句话:“天涯太大了,慢慢来嘛。”她不以为然地接着说:

    “天涯虽大,你不可能漫天游嘛,也不可能满天的芳草都归你一个人嘛。我看你有点好高骛远。天涯何处无芳草,讲的是天涯处处有芳草。其实,在古人冲,在凤凰岭,在你眼皮底下,就有芳草,只要你想要,举手之劳就可以得到。”她的直率,让侯斯夫感到惊讶。他想,一定要向她表明态度,以免后患。于是,他的态度马上变得认真起来。他说:

    “翠翠,”他第一次称她的小名,“我理解你的心意,对你的一片真情,我心领了,我这里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了!但是,我要讲你听,你不能找我,找我是没有好结果的。因为我们两个不合适,可以讲是门不当户不对。请你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前走了。”翠翠冷静地听完他的话,经过一番思考,也认真地对他说:

    “你既然理解我的心意,为什么还要说出那样的话。什么门不当户不对,是不是嫌我是乡下人,是农民,配不上你这个城市人……”

    “不不,你误解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讲我们是不同的两类人。”他简单明了地说,“你是红五类,我是黑五类。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红黑是不兼容的。懂吗?”

    侯斯夫这一段话是真的,表达了他对她的一片真情。他说要感谢她,是出于三点理由,一是,她救了他,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二是,她填补了苏曼秋的空缺。苏曼秋走后,这一排茅寮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是她经常来帮他做家务,来陪他,和他聊天,驱除他心灵中的孤独和寂寞;三是,她今天又向他表达了爱慕之心,把一颗少女的纯洁之心交给了他,事出他的意外,他不能不感谢。他说他们门不当户不对,是从实际出发,是为了她的切身利益,并不是拒绝她伤害她。听罢他的解释,罗山翠也理解他的一片苦心,但是她不能认同他讲的道理,沉思片刻之后,她开口了:

    “你讲的都是一些空洞的大道理,在我看来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爱的是你的为人,不在乎你是什么颜色。其实,什么红呀黑呀,都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不是我们从娘胎里带来的。人家讲我红,我不晓得我红在哪里,红对我有什么意义。老实讲你听,我对自己的‘红’就很不理解,作为一个农民,我觉得受到很多不平等待遇。和城里人比总觉得比人家矮一个头。别的不讲,就是那一纸农村户口,就把我们世世代代钉死在农村的山沟里。我讲你听,我们大队有几个手工匠人,想出去搞点副业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大队就是不批准,讲那是搞资本主义.是啊,贫下中农怎么能够搞资本主义?你想想,那顶‘贫下中农’的红帽子,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其实,什么红帽子黑帽子都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帽,都是别人给我们戴上的,只要如来佛心血来潮,随时都可以口念紧箍咒,那时我们都得在地上打滚,哪个都不能例外。当然,这些话我只能对你讲,你也不要对别人讲;再讲你,人家讲你黑,我看不出你黑在哪。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有骨气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来了好几年了,我还没有听到哪个社员讲你的坏话,这是事实。所以,我请你不要用那些空洞的大道理来搪塞我拒绝我,如果你硬要那样,我会难过的。”她这一番充满情义的真心话,让侯斯夫勿言对答。面对一个对自己有过恩又有情的山里妹,他不能伤害她那颗纯朴的心。最后,他提出一条建议,不要急于决定,给双方留一个思考的空间,也好向各自的家长沟通,取得双方家长的同意和支持。罗山翠接受了他的建议,那天晚上的谈话到此结束。夜深了,侯斯夫拿手电筒送罗山翠回家,这是俩人交往以来,他第一次送她回家。

    那天晚上,侯斯夫独自一人躺在茅寮里的木板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自从和罗山翠交往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如果她真的不嫌自己的黑色外貌,又取得她父母的同意,是值得考虑的一个妹仔。她不会比苏曼秋差,在性格方面,似乎更为柔和,更会体贴男人。想到这里,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苏曼秋,想到苏曼秋,又使他内心深处泛起阵阵伤痛……

    第二天,侯斯夫就给妈妈写了一封信,通报了情况,征求妈妈的意见。妈妈侯兰珍读到儿子的信,心里又喜又忧,充满矛盾。喜的是,儿子二十几了,该成家了,现在终于有一个妹仔看上他喜欢他愿意嫁她,当然是天大的好事,自己心中的一件大事也有了着落,怎能不高兴呢。让她忧愁的是,现在还没有回城,就急于成家,会不会影响将来回城,她不知道,他信里也没有提及,是不是他甘愿在那里扎根,不愿回来了……种种疑问,让她心烦意乱。但是,她也相信儿子已经长大了,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于是经过一番思考,她给儿子回了信。信中说:

    “……南南,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应当自己拿主意,妈妈不了解情况,不好表态。妈妈相信你会处理好的,不管你怎么处理,妈妈都会支持你的……”读罢来信,侯斯夫满心高兴,他知道自己的妈妈一向思想开明,不会干涉子女的事。现在就看翠翠父母的态度了。

    又过了不久,一天晚上,罗山翠疏着一头短发,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绵绸衬衫,下身是一条浅绿色短裙,手上提着一个包,挂着幸福的笑脸,一脚踏进侯斯夫的茅寮。一进门就高兴地说:

    “你猜,我带什么好东西给你?”同时把包提的高高的。

    “我猜不出。”

    “你看了就晓得。”说着从包里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小吃饭桌上。侯斯夫一看,全是本地的土特产,有桔子、桃子、咸水花生、姜糖、花生糖、芝麻糖……摆了一大堆。侯斯夫疑惑地问:

    “翠翠,你这是做什么,请客?”

    “这里没有客,就我们两个。”翠翠没有正面回答。接着问,“有开水吗?”

    “有,是煮夜饭才炊开的,还在灶台上呢。你想做什么?”

    翠翠没有回答他,自己动手,很快就泡了两杯茶。然后,她要他和她一起,把桌子抬到门外的平台上,又拿出两把椅子,平排放在同一边,把他拉来和她坐在一起。侯斯夫一直在听从她摆布,不晓得她要做什么。坐定以后她才发话:

    “好,我们边喝茶,边吃东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要客气。我刚才讲了,今晚上没有客人,不是请客,是我们两个人小聚,这里比屋里凉爽,周围没有人,我们好讲讲话、聊聊天、放松放松。晓得吗。”

    侯斯夫侧过头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那漂亮的双眸,轻声细语地说:

    “你不讲清楚为什么,我就不吃也不喝。”翠翠听罢,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然后反问道:

    “你晓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侯斯夫沉思着,片刻过后才摇摇头。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说道:

    “你这无头无尾的问题,叫人家怎么猜。”

    “好的,我晓得你猜不出。”翠翠依然藏而不露,“你抬头看看,多么美好的星空……”

    侯斯夫抬头看到的是晴空万里,满天星斗,依然不知她的意思。翠翠又问:

    “看见什么吗?”

    “啊,晓得了!”侯斯夫突然醒悟地大叫一声,“今天是七月初七,七巧节,对不对。”

    “哎,我就讲嘛,这么聪明的小伙怎么会猜不着。”翠翠也高兴的笑了起来。“你看,银汉迢迢当空照,两颗星星隔河相望,西边那颗是牛郎,东边那颗是织女。他们正在等待天下的喜鹊到来,在银河上架起一座桥,当交节的时辰到来的时候,他们就在鹊桥上相会。你想,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刻,不值得纪念吗。听讲在国外,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情人节。每当情人节到来,所有情人都会相聚,进行庆贺。我想,我们中国也应该有自己的情人节。你讲是不是?”说罢,从果盘里拿起一块姜糖喂到侯斯夫的口里。侯斯夫含着又辣又甜的姜糖,马上附和道:

    “是应该有情人节,不晓得定在哪一天才好?”

    “这还用讲,当然定在今天最好。”

    “这不能由你定。”侯斯夫觉得她没有权,“听讲,要定一个节日,只有国务院才有权。你讲是不算数的。”

    “我才不管那些。”她不以为然地说,“我已经把今天定为我们的情人节,他承不承认关我屁事。”侯斯夫听罢,只是微微发笑,并不答言。翠翠知道他的意思,只好把话向他挑明,便接着说:

    “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俩人的事,我爸和我妈都同意了……”

    “什么,他们同意了?”还不等她说完就急着问,“你没有把我的情况和我的意思讲他们听吗?”

    “讲了呀,都讲了呀。”她十分明确地说,“我爸讲,把人分成红黑两类,不是党的政策。是有人故意把水搅浑,挑动群众斗群众,总有一天党会出来拨乱反正的,他要你放心。他还讲了,他观察了你几年了,在插青中你的表现是好的,是值得信赖的。如果你和你家里同意,这件事就算定下了。现在,你应该晓得我为什么讲今晚上是我们的情人节了吧。”还没等他答复,她就一屁股坐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要和他亲热。侯斯夫马上响应:

    “我同意,我妈也同意。”说罢就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他心里想,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山冲里,竟有这样一位多情而又浪漫的女子。正是,天涯处处有芳草。

    那天晚上,在这个充满浪漫情调的夜空下,在牛郎和织女的见证下,一对情人紧紧相抱,互表钟情,定下终身……

    从那一天起,翠翠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陪侯斯夫,直到深夜了侯斯夫才送她回家,然后俩人依依而别,俩人进入了深深的热恋之中。

    他俩的恋情,给这个偏远的山冲,增添了一层浓浓的浪漫情调,本来早就该结婚的,只是侯斯夫希望回城后再办。然而,年纪不饶人,眼看一年一年长大,侯斯夫回城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面对现实,他们不得不考虑婚事了。特别是罗山翠,一个二十几的大妹仔还不结婚,在农村是让人难以接受的。迫于舆论压力,在双方家长的督促下他们终于结婚了。那一年侯斯夫二十六岁,插队整整八年;罗山翠二十三岁,两人相恋也快三年,可以说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大喜事。婚后,侯斯夫带着新婚妻子回龙城度蜜月,和母亲奶奶妹妹还有继父团聚,一家人快快乐乐的过了一个月,然后,夫妻又回到那个偏僻的山村,过那平静的社员生活。不过,侯斯夫再也不住那间‘插青’茅寮,搬进了罗家,实际上成了罗家的一名上门女婿。

    一年以后,一个小生命降临人间——他们得了个胖乎乎的小子。一家人喜出望外,侯兰珍特地从龙城赶来,悉心照料他们母子俩。侯斯夫喜得贵子,不仅给罗家带来了喜庆气氛,还带来了另一条喜信。事情是这样的:

    就在罗山翠分娩的同时,小小山冲突然暴出一条重大新闻——人称土皇帝的大队支书,被公安人员抓走了。新的支书上任了。整个山冲欢腾起来了,人们似乎获得了又一次解放,特别是‘插青’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有人敲起锣打起鼓,有人燃放鞭炮,以示庆贺。不过欢呼总是感情冲动的一时宣泄,稍纵即逝,当人们平静下来_4460.htm以后,开始四处打听,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有的说是政治问题;有的说是经济问题;有的说是作风问题……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对此,上面又是把盖子捂得紧紧的,滴水不漏。只有少数人,略知一二,其中,侯斯夫心如明镜,但他不说也不打听也不议论;其次,就是罗山翠,她意识到自己原来的猜测,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结婚以后,她也曾多次问过侯斯夫,每次都被他回避了,这次她又对他提出来,他还是守口如瓶,并且说:你要打听这样清楚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上面不讲总有他们的道理嘛。她想用另一种方法套他讲出来。一次她对老公说:

    “斯夫,有一句话,不晓得你听讲过没有。”

    “什么话?”

    “有人讲,权势是一种春药。听讲过吗?”

    “什么?你再讲一遍。”他确实没有听讲过,感到特别新奇。

    “好的,你听好。”她放慢速度重复道,“权势是一种春药。听清楚了吗?”

    “你是听哪个讲的?”

    “不是哪个讲的,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她继续说,“是一本被禁的黄色小说。”

    “叫什么书名,是哪个写的?”

    “不晓得。”接着她把看那本书的情况向他讲了一遍。侯斯夫边听边想,他确信她是看过这本书的,他也意识老婆的用意,他不能上当。便有意淡化地说:

    “哦,原来是小说上讲的。凡是小说都是杜撰出来的,是不能当真的,更不能拿到现实生活中去对号入座。”他口里这样说,内心里却十分佩服这位作家,他说出了一句至理名言。现实生活正是这样,可以讲随处可见,苏曼秋就是被这种春药所害。但是,他不能把真相告诉翠翠。而翠翠又一次失败了,她没有从老公口里套出什么话来。不过,从他的态度中她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而且理解他的用心,他和她毕竟曾经相爱过,也就不再议论了。

    还有就是新上任的支书罗阿牛,他掌握的可是官方消息,绝对可靠,因为他在接任的时候,公社书记已经把全部情况向他交了底,最后给他规定一条铁的纪律:这件事你晓得就得了,为了保护受害人的安全和名誉,不准外传,不准扩散。他坚决执行。

    这位罗阿牛,不是别人,就是罗山翠的父亲。所以人们都说,罗家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可是,对罗阿牛来说,他只对外孙的到来感到高兴,对支书一职并不感到高兴。这是有原因的。他是一个土改根子,老党员,在这个山冲里他算是一个不死鸟,曾经几起几落。他是这个村的首任支书,公社化后又是首任大队支书,在大跃进时期,因为不满那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革命精神’,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了台;事隔不久,在反五风的整社运动中,工作组又请他出来,他本来不想干,但看着食不果腹的父老乡亲,他不忍心不管,不得不第二次出山,可是人们刚刚有碗饭吃,运动又来了。这次说他在大队不抓阶级斗争,大搞资本主义复僻,结果,又第二次被拉下台,把位子让给刚被抓走的土皇帝;这次要他第三次出山,开始时他坚决不干,理由很充分,他说他老了已经年过半百,不论体力或精力都不堪此重任。但是,公社书记不放过他,最后用党性这顶大帽子压他,他才不得不第三次出山,他也准备第三次下台归山。当然,他知道前任支书的所有问题,但他时时记住公社书记给他定下的纪律,所以,不论是哪个向他打听,他的回答总是一句话:不晓得,那是政府的事。罗山翠最了解自己的父亲,所以在他的面前就从来不提起这件事。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管上面怎么封锁,风还是漏了出来,而且越漏越大越漏越快。用不了多长时间,各种说法就不胫而走广为流传,有人说:支书是因为摸了‘老虎屁股’才进了牢房的,甚至还说,他这次碰到了真正的对手,这个人揭发他已经三年多了,先是向县里又向市里又向省里,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却毫无结果。后来,一封封揭发信直飞北京,开始几封也没有反应,大概是这个家伙命该翻船,不知是怎么搞的,有一封竟落到一位大人物的手上,这位大人物看后竟大吃一惊,想不到在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社会里,竟发生如此无法无天的事。他拍案而起当即就作出重要批示,责成有关部门立案调查,彻底查清事实依法严惩。据说,现在调查还在继续,而且不断地扩大战果。有人传说,被他摸过的‘老虎屁股’还不少。看来,这次不要他掉脑袋也要他坐穿牢底。有人就说,走的夜路多总会碰到鬼的,他这次算碰到鬼了。传说历来都是生动传神的,是真是假,是没有多少人感兴趣的。

    不过,其中有一个人就确信不疑。这个人就是侯斯夫。他这时才想起那天晚上她说的一些话: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自己没有做到,她却做到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说来惭愧,和她相比自己不过是一介鲁夫而已。她用自己的努力,soudu.org实践了一条古老的箴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也是现在才领悟她那天晚上的一句话:我不要其它女生也会要的。原来,她是为了防止其它女生再受伤害才决心作出牺牲的,他误解她了。不过,他还是觉得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罗山翠是从自己的猜想中,证实那位敢于和土皇帝斗的人是谁的,但她不参与流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