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功罪任评说,谁识当年吴惟一。
得到王三的承诺,侯斯夫内心十分兴奋。他已经从王三那里知道凤凰岭的许多很难从别人口里听到的事情。他也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件值得深入探讨的话题。他决心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把凤凰岭的兴衰、沉浮、荣辱弄个一清二楚,不仅要追寻他的过去,还要摸清他的现状,预测他的未来。如果能从中得到某些启迪的话,也不枉到此插队一遭了。所以,从墟上回来以后,他忍耐不住把今天王三讲的话简要地转告苏曼秋。苏曼秋也为之振奋,并预祝他晚上获得更大成功。晚饭后,他先洗了一个澡,准备晚上如约再访王三。
天黑时分,侯斯夫下了山坡来到王三门前。只见大门敞开,堂屋上方的八仙桌上一盏小煤油灯发出昏暗的灯光。光线虽然微弱也能够看得清楚。只见王三正一个人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抽着旱烟,看来是在等他。侯斯夫跨进门就热情地问道:
“三伯,吃过夜饭了?”王三抬头见是他,便随口答道:
“哦,是你呀。我吃过了,你坐吧。”说着让他在桌子那边的椅子上坐下。
“伯妈他们呢?”侯斯夫见他一个人,也随口问道。
“他们都进房睡觉了,不管他们。”
“哎呀,真不好意思,今夜又打扰你老人家了。”侯斯夫表示歉意地说。
“没事。人老了哪里睡得那么多,你能来陪我聊聊天还是好事呢。”
“好呀,那我们就接着今天的话题讲吧。”侯斯夫开门见山地把话引上正题,“你讲吴惟一遭到两次大的灾难,是怎么回事呢?”
“一次是日本鬼子带来的灾难。”王三开始说,“吴惟一是我们县的抗日领导人,担任县抗日指挥部主任。当时,县城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他的指挥部只能设在沙山镇一带游动。他领导的抗日自卫队经常袭击县城和日本鬼子的据点,抢夺鬼子的武器,在公路沿线袭击日本人的运输队,弄得日本人和汉奸维持会不得安宁。他们采取打了就跑的游击战术,这一带又是山区,日本人几次扫荡也奈何不得。所以,日本人和汉奸对他恨之入骨,总想找机会进行报复……”下面,就是王三告诉他的一次重大战役的故事。
那是抗战的后期,日本鬼子已经开始撤退。一支日本的大军从贵州往广西退下来,退到龙山县时大概是日本驻军的邀请,要求大军对自卫队进行一次扫荡。当然,日本大军对小小的自卫队是不放在眼里的就答应了。
当时吴惟一的指挥部就设在沙山墟头的小学里。大概是端午节那天,有一个年轻人突然求见。吴惟一接待了他。来人自报是小学教员,说今天是端午节特来向吴主任敬献两件战利品。说罢献上一把日本军刀,一副军用望远镜。吴惟一收过礼物只表示感谢,没有多言。送走来人以后。吴惟一心中顿感蹊跷,他从来就不认识这个年轻人,更谈不上有什么交往。为什么无缘无故送什么战利品,他又不是自卫队员,哪里来的战利品。其中肯定有诈,不可大意。俗话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当机立断,把指挥部秘密地撤到墟尾的河边,同时加强戒备。他对担任警戒的自卫队员说,如果日本人来袭,只可开枪还击,不可恋战,要及时撤出然后到后山会合。不出他的意料,那天夜晚大概是半夜刚过,突然一阵枪声从墟头传来。他知道日本鬼子果然来了。他立刻带领指挥部的人员和留守的自卫队员,从容地沿着河边向后山撤退。日本鬼子在沙山墟捣腾了一夜,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吴惟一,连自卫队员的人影也没有见一个。结果扑了一个空。后来才知道,那次是县的汉奸头子,维持会的会长名叫王克瑞的人亲自带领日本鬼子来的。
再说当时沙山墟滞留有许多外地逃来的难民,那天晚上被日本鬼子骚扰了一夜,第二天就拖儿带女扶老携幼逃离沙山墟,往山里转移。其中不少人晓得凤凰岭是吴惟一的家,而且晓得他家四周有炮楼,防守坚固,又是山区。便纷纷向凤凰岭逃来。
因为在沙山墟扑了空,维持会会长被日本人臭骂了一通,窝着一肚子火,正寻思着如何发泄。突然小汉奸来报,说逃难的人群像蚂蚁牵线一样往凤凰岭方向逃去。他听了心中不禁一亮,心想,吴惟一肯定是逃到自己的老家去了。于是,他立刻把这一最新情报向日本人报告,要求立即扫荡凤凰岭。日本人不敢轻信,便详细地询问了情报的来源,可不可靠,又详细地询问了凤凰岭的地形地貌以及吴惟一家大院的情况。日本人听了介绍以后,不敢立刻行动。他们已经明白,凤凰岭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地。如果对方是一个有战争经验的指挥人员,可以首先占领三面的高山,留下一条冲口让他去钻,然后将冲口一收,后果将是十分可怕的。经过慎重考虑,日本鬼子决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发,分三路进兵,两侧沿山坡前进,中间从冲口进入;三路都是尖兵在前,大部队在后,试探着慢慢前进,在距离大院三里路左右停止前进。部署就绪以后,按计划执行。
再说自卫队这边。吴惟一撤离沙山后,并没有回到凤凰岭,而是到距离凤凰岭几座山梁的山田村,对日本鬼子的动向毫不知情。凤凰岭则由他的弟弟吴惟二带领三十条枪的自卫队留守。吴惟二是个做生意的人,没有战争经验,面对上千人的难民涌进大院,其中多数是老幼妇孺,都是手无寸铁,竟一时没了主张。他也缺乏警惕,觉得日本人不会到这个山沟里来,以前也没有来过。所以,放松了戒备。等到天亮时,才发现已被日本兵三面包围,对日本鬼子的兵力和部署一无所知。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千人的难民已经无法撤离,只好依据四周炮楼和日本鬼子进行防御战,等待援兵到来。日本鬼子很快就发起进攻。但是,大院前面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敌人的几次进攻都被压回去了。战斗进行到中午,敌人除了留下一些尸体之外,根本无法前进一步。这时,日本鬼子忍耐不住了,先是向院内发射毒气弹,未能生效。到下午竟调来野战炮,从叶家背的山坡上向大院进行炮轰。敌人炮火的目标集中在四个角的炮楼,第一炮打中门楼北面那扇档墙,整座墙从屋顶到地下都倒塌了。第二轮是东南角的宝斗楼中炮,把上面的两层打飞了。第三轮是西北角的炮楼连中两炮,第一炮把一楼下面的挡墙打开一个大洞,第二炮打中楼上的窗子,把窗子打飞了,一位自卫队员在窗前牺牲。第四轮是西南角的炮楼中炮,把北面的档墙打飞了,又有一位自卫队员当场牺牲。最后是东北角的炮楼中炮,楼顶被打飞了。
这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敌人依然不敢贸然前进。便抓来一位当地人打着白旗来劝降,说:皇军有话,只要交出武器,可以保证院内人员的生命安全。吴惟二立刻和自卫队员商量对策,他首先提醒大家,从一天战斗情况看,来的一定不是当地的小股日本驻军,可能是日本的野战军,因为他们有毒气弹有野战炮。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接着他对大家说,面前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是继续打,最后免不了鱼死网破全军覆没,连一千多难民的生命也难保;另一条是接受日本人的条件,交出武器,那样也会有牺牲,日本人是信不过的,肯定会进行报复,相对来说牺牲会小一点。究竟选择哪一条,他让大家决定。大家也都十分清楚面前的形势,经过讨论,大多数人同意第二条。
其实,吴惟二也主张第二条,因为他全家二三十口人除了他大哥吴惟一,和离家出走的大侄子不在院内之外,全都在院内。如果继续打下去,恐怕会全家绝,如果不打总会有人逃出去的。只要不绝,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但他不能先说出来,既然是大家的意见,他决定接受条件,但不是马上。为了拖延时间,他提出反条件。他对来人说:请转告日军,我们可以接受条件,但为了保证难民的安全,我们要求日军武装人员后退三里路,让难民安全撤离,然后自卫队再交出武器。如果日军不信,可以派非武装人员进行监督。他知道日军是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的。目的是拖延到天黑。天黑了大批难民一涌而出,趁混乱之机各自逃命,这样可以减少损失。
果然,日军没有接受自卫队的要求。但是争得了时间。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日军进逼到大门外,命令先交出武器然后再开门。不得已,从窗子交出十五支枪其中有一挺轻机枪。因为战斗中是用过机枪的,不交出机枪日本人是不会罢休的,即使交出机枪日本人也不信说还有。里面说没有了,不信可以进来搜查。其实,还有十五支较好的枪,都沉入东北角炮楼下面的水井了。日本人祗好接受那十五支枪,然后同意开门。当时打开的就是现在的南大宅门。
大门一开,难民就像潮水一样冲了出来。那时端午节刚过,天上只有一条弯弯的娥眉月,光线十分微弱,什么也看不见。一时间叫声、喊声、哭声乱成一片。日本鬼子也很乱,大部分日军和汉奸只顾抢劫财物,拉妇女。只有少数日军不顾青红皂白地抓青壮年男子。王三个子矮小没有引起日本人注意,路又熟,趁乱之机钻进后山逃脱了。朱八和很多难民都是趁乱逃脱的。
这时,吴惟一带领自卫队援兵已经来到大院背后山坡上。他是当天中午才知道凤凰岭被困的消息,当时心急如火,立刻带领身边的几十条枪赶来救援。他们从枫树冲绕道进入凤凰岭山后。听得炮声隆隆、枪声哒哒就像放鞭炮那样密集,战斗正在白热化。经派人侦察才知道来者不是当地的小股日本驻军,而是日本的野战大军,情况变得十分严峻。他带领的几十条枪根本不是日军的对手。在日军的强大火力下,他们无法靠近大院,即使靠近大院,大院内的上千难民也不可能出来。只好等到天黑再作计较。所以,他们蛰伏在山后,天一黑就从山后转到山前来。这时枪声已经完全平息,传来的是院内院外的一片哭喊声。他知道大势已去,便仰天长叹:天灭我也!当即掏出手枪要饮弹自尽。被他身边的随员死死抱住不让他开枪。一边的同僚也劝道:你是我们的领导,自卫队不能阵前失帅呀,你要以大局为重,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回答说:我不仅仅是为我那二三十口家人的生命担忧,而是上千难民的安危,作为一个领导人我不能救他们,我拿什么脸面去见地方父老!说得声泪俱下,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感动!
“吴惟一不管怎么难过,怎么不情不愿还是被他的同僚们拉到山后,在那里等待逃出来的人。”王三说。
“吴惟二是怎么逃脱的呢?”侯斯夫关注的是直接指挥这场战役的领头人,便着急地问。
“当时人人都是各顾各的了,不晓得他是怎么逃脱的。”王三继续说,“后来听他自己讲,他当时带着他的太太背着最小的一个儿子,插在最后的人群中,快到门口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口音说,‘没有看见没有找到,可能还在后面。’不禁心中一惊,那就是大汉奸维持会会长王克瑞的口音。对这个人他原来就认识,都是生意场上的对手,互相都很熟,只是日本鬼子来了那人才当了汉奸。他马上醒悟,心想这分明是冲着他兄弟俩来的。于是,他当机立断,不从大门走,立刻带着太太和小儿子转回头,退到西北角炮楼底下,从被日本炮弹打穿的炮洞中爬出来。外面是一片稻田,当时早稻已经高过膝了,他们爬过稻田越过横门河,从枫树冲方向逃脱……”
“后来,后来的结果怎样?”
“后来,后来的结果就惨了。”王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除了当时能够逃脱的一部分人之外,大部分人被抓了。日本鬼子讲话不算数,当时就开始报复杀人,大批大批地杀人!事后大家才发现,就在大门外分水口的路边往下一共有三个杀人场,前面小河边竹林里还有一个大的杀人场,经过清点一共有八十多具尸体,全是青壮年人,其中就有吴惟一的第五个儿子,当时只有十九岁,正在读高中,死得好惨。一位自卫队员身上被捅了好多刀,当时就昏死过去,日本人以为他死了,没有再理他。大概半夜过后他才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小肠流出肚皮以外。他赶快动手把肠子塞回肚里,脱下一件衣服把伤口捆扎起来,慢慢地爬出死人堆,算是死里逃生。这个人现在还在。有一些被抓的妇女被奸污,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也不能幸免。这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日本鬼子犯下的最野蛮、最残暴的罪行。
“后来,被抓走的人除了少数被拉去当挑夫之外,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吴惟一的家人除了一个儿子被杀害,也都安全回来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是,这一来,凤凰岭风水好的传说,就有更多的人相信了。
“听说,这一役是抗日后期广西境内最惨烈、最悲壮、牺牲最大的一役。不到两个月以后日本鬼子就宣布投降了。
“你们现在看到的断垣残壁,是日本鬼子炮弹留下来的。你们大概没有注意,周围墙壁上大大小小的洞,是日本鬼子机枪留下的弹洞呀!”
王三讲的这一段故事,在侯斯夫的心里产生了强烈地震荡。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山沟里曾经有过一场血与火的战斗,曾经有八十多位烈士为国捐躯。现在听起来也还叫人惊心动魄。另一方面,又使他感到疑惑。他不理解,为什么一件可歌可泣的壮举,没有人对他们这些来接受再教育的‘插青’们提起,让他在无情的岁月中消失。而且,王三还要他不要往外传,他隐隐地感到其中必有隐情。为了弄清究竟,他接着问道:
“战后,政府对这场战役有什么说法没有?”
“有呀,不过那是国民政府。”王三解释说,“这场战役一直报到南京去了。为了表彰吴惟一在抗战中作出的贡献,第二年,给他送了一块匾,上面有李宗仁亲笔题写‘保卫乡土’四个金字。这块匾他把它挂在县参议会会场大门的门额上。政府还拨款在冲口建了一座‘无名烈士公墓’。这件事,当时还登在龙城日报上。”
“他为什么不把那块匾挂在自己家里?”
“不,他不愿意。”王三继续说,“当时是有人建议把匾挂在堂屋的神台上。他说那不合适,这个荣誉不单单是他个人的,是属于全县人民的。”
“这块匾现在在哪里呢?”侯斯夫问。
“现在,现在哪里还有呢。”王三冷冷地说。
“那座公墓还在吗?”
“也没有了,经过解放后的几个运动,早就被铲为平地变成耕地了。”王三颇为遗憾地说。
“为什么?”侯斯夫不解地问。
“要讲清楚,就要讲到他受到的第二次大的灾难了。”王三回答说,“那场战争给吴惟一的打击是很大的。不仅流血牺牲,城堡被毁,家产也损失大半。但是,如果没有第二次打击,他也不会垮……”下面,他把吴惟一遭到的第二次打击告诉侯斯夫。
抗日胜利初期,面对破碎的山河,吴惟一忙于政事,无暇顾及家园的重建。一向掌握家政的大太太,因为无法忍受儿子惨死在家门口的残酷事实,不愿意回到这个大院来住,带着儿女们住到县城,靠做小生意维生,凤凰岭的事情完全交给二太太管。二太太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只带着几个工人耕种一些田地,能收多少算多少。不够的就靠国际救济总署救济的面粉补贴,那年又是大饥荒大家都没有吃的,哪里有租收呢。看来,要维持一个大家庭的生活也真不容易。吴惟一想到分家,分开过,发挥大家的本事也许会好一些。那时,他的老母亲和庶母都还健在,按照他们家的规矩,老人还健在兄弟是不能提出分家的。他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和两位老人商量。两位老人从来就没有管过家,只好由他们兄弟决定怎么办就怎么办。结果,当然是分了。
说来很多人都不相信。偌大一个家庭在外人眼中,没有万亩良田也有千亩以上。分家时才知道总共只有三百来亩,三兄弟每人名下只有百亩左右。可见,吴家在抗日后已经破落了,已经到了灯干油尽的地步。吴惟一一家一直住在县城,基本上不回凤凰岭。老六年轻还在上学,家里一切由他母亲管理。只有吴惟二在家继续经营。
有人说,吴惟一有可能放弃凤凰岭。因为他一直在县里当参议会参议长,他大太太在做小生意,靠做一些日用百货和布匹买卖为生,孩子们都在上学,他们对自己的前途都另有打算,没有人会回来继承这几亩破田。人们的猜测很快就被证实了,一直到解放他一家都没有回到凤凰岭来。后来,国共两党的内战谁胜谁败日趋明朗化。他们都看到,这个家庭不为即将到来的社会所容,一定会被彻底消灭,他们正在为迎接这个新社会作准备。而吴惟一本人却在解放前夕的关键时刻,站在十字路口左右观望举足不定。一方面,他尽自己的能力掩护过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就是一个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去活动;另一方面,共产党的地下党曾经劝他公开表明态度投奔革命队伍。他又下不了决心,主要是对共产党将来对像他这种人会是什么政策,心中没有底。他想超脱于两党之外,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正是这种‘超脱’的思想害了他,本来可以避免的灾难成为不可避免。
龙山解放后他回到凤凰岭,满以为可以过上清静的田园生活。可是好景不长,不几天就陆陆续续有人登门拜访。当然,大都是亲朋故旧。有些是来了解局势的,有些是来探听他今后的打算的……总之,都是来摸他的底的。可是,不几天,他突然从凤凰岭消失了,不见了。凡是来找他的人,都没有见到他,向他的家人打听,也不知他的去向。一时间,关于他的消息便纷纷扬扬,种种猜测都有。有人说,他进了深山躲起来了;有人说,他出了香港跑到国外去了;甚至有人说,他上了峨眉山出家当和尚……各种说法莫衷一是。然而,他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晓得。
大概半年多以后,正是土匪暴乱最猖狂的时期,也是剿匪运动进入高潮时期。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敏感时候,他又突然在龙城出现,而且主动找有关人员联络。他的重新出现,不仅打破原来的种种传言,也增添了新的疑问,他究竟从何而来,这个时候回来,究竟要做什么,是想参加土匪,还是另有所图?这种种疑虑,人们一时还无法破解。
只是后来,他才对一些亲朋好友讲他离开凤凰岭后的一段经历。
当初他回到凤凰岭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找他,情况很复杂。他已经意识到,来者不管出自何意,他都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时间长了,必然生出是非惹出麻烦。他当机立断,决定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在一个凌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带着大太太和一个小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凤凰岭。临走时,他嘱咐二太太到她外家暂避一时,等待局势安定以后再作安排。就是对他的子女也没有讲,怕他们年轻嘴巴不牢走漏风声。
然后,他躲到省城去了。在一个偏僻的小街租了一个小门面做点糖果、香烟、花生……生意,准备过隐居生活。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他深居简出,还是被他的一位老上级知道了。这位老上级曾经是旧政权地区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地区解放时他率部起义,成了起义将领。现在是省政协的副主席。一天这位老上级突然登门造访,令吴惟一十分惊讶。一阵寒暄过后,老领导把话切入正题。他说:
“当前的局势十分严峻,这样乱下去到头来受害的是老百姓。现在当局已经开展武力镇压,这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另一方面也不放弃和平努力,争取一部分胁从分子放下武器,投案自首。这需要地方民主人士协助,从中沟通。为此,省里已经成立了一个“军事改编委员会”,专门从事对地方叛乱武装的改编工作,聘请各方人士参加。我晓得你在你们县是一个很有影响的人士,你来做这项工作是很合适的。所以,在没有征得你同意之前就把你推荐出去了。今天是特地来告诉你的。过几天可能就会定夺,你要作好思想准备。一旦定夺你还要回去。”
听罢这位老上级的话,他一时沉默了,竟不知如何回答。他心里想,这是一个让他进退两难的选择。答应吧,显然有违自己的本意;不答应吧,也是让老领导难堪,等于要他收回成命。显然,这也是不合适的,这在老领导面前怎么也过意不去也无法开口。经过一番思考,他还是把自己的本意向老领导作了坦诚地陈述,他说:
“哎呀,这就叫我为难了。不瞒你说,我从家乡老远跑到这里来,就是决心退出政治,不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这样一来,不是要我又跳进那个漩涡去吗。我请你再考虑一下,能不能换另外的人出来做这件事,我就免了吧。再说,我也老了做不了什么事了,想过几年清静的日子,你看好不好?”
“不行啊,老吴,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想超脱于政治之外。”老领导也很坦诚地说,“我问你,你能超脱得了吗。你不要忘记自己也曾经是旧政权的一员呀。除非你跑到海外去,不然你就超脱不了。但是,你愿意那样做吗。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愿意把这把老骨头丢到海外,去做一个孤魂野鬼吗?我晓得你是不会那样做的,要死也要死soudu.org在自己的家乡嘛。再说,这是一件有益于地方父老的好事,难道你没有看见,现在都在死人都在流血。死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呢?别的地方你可能不认识,但是在你的家乡,很多人你都是认识的,其中很可能就有不少是你的亲朋故旧,很多年轻人都是你看着他们长大的。这些人为什么会参加土匪暴乱?难道他们真的是国民党的死硬派,是蒋介石的忠实信徒,要死心塌地为国民党蒋介石卖命?我就不相信,国民党蒋介石并没有给他们什么好处,他们对国民党蒋介石也是反对的。他们参加暴乱的原因是十分复杂的。绝大多数人是不了解共产党的政策而产生的种种误会;在过去,地方上的一些利益团体之间存在一定的利益冲突,家族门头之间也存在一些讲不清的恩恩怨怨。于是,有人就趁新旧政权交替之机,想要把对方置于死地,自己从中渔利。而南下干部又是初来乍到,难免会偏听偏信,结果就把原来的矛盾政治化了。我觉得有些人是被逼上山的。现在,要把矛盾提高到国共两党的斗争,提高到革命和反革命的斗争,后果就不堪设想。怎么办?惟一的办法是争取和平解决,尽量少死人少流血。要做到这一点,你不出来叫哪个出来呢?我觉得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
可以说,这是一番老领导对老部下、老朋友的肺腑之言,深深地打动了吴惟一的心,叫他怎么拒绝呢,于是,沉默片刻之后,吴惟一回答说:
“我可以出来。但是,我能够做什么,我应该怎么做?”
“你愿意出来就对了,这是你和新政府合作的好机会。”老领导欣慰地说,“让你出来,当然是发挥你的影响力,劝说那些参与暴乱的人放下武器,投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要明确地告诉他们,不能再打了,这样打下去除了死更多的人流更多的血,是没有任何结果的。我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量减少死人减少流血。”
“他们会听我的吗?”他不无疑惑地说,“我现在可是光棍一条,身上一无所有啊。”
“你放心,不会让你空手回去的。”老领导理解地说,“你将以龙城地区军事改编委员会委员的身份和他们联系。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听你的。不妨把这些人分成三类,一类是准备参加,但还没有实际行动的。我想这一部分人会听你的;第二类是刚刚卷入,陷得不很深手上还比较干净的。我想这一部分人大多数也会听你的;第三类是少数的上层头面人物,他们已经陷得很深,也知道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这部分人可能不会听你的,他们甚至不会跟你联系,更谈不上和你见面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就这样,两位谈话过后还不到一个星期。吴惟一就带着省军事改编委员会的调令,到龙城地区军事改编委员会报到,当了一名委员。这就是他重新在龙城出现的来龙去脉。
“他回来以后又怎样呢?”听到这里侯斯夫插进来问,“他做了工作吗,效果怎样?”
“当然做了。”王三答道,“不过,效果有限。只有一部分中下层人员听了他的规劝,放下武器投案自首。那些上层的头面人物根本就联系不上。当时的局势十分乱,出于安全考虑,他不敢回来,只能坐镇龙城通过关系做工作。而那些头面人物祗能在深山里活动,不敢到龙城来,当然谈不上效果了。”
“不管怎么样,他的工作还是有成绩的呀。”侯斯夫说。
“唉,这点成绩算什么。”王三不无感叹地说,“不晓得为什么,虽然他领导过地方抗日,又和共产党合作过,但是他没有享受到‘民主人士’的待遇,没有逃脱毁灭性的灾难。”
“那后来,他得到什么待遇?”侯斯夫不解地问。
“后来,后来就是土改。”王三接着说,“匪乱刚刚平息,土改运动就开始了。土改刚刚开始,龙山县就派人到龙城,从龙城地区军事改编委员会把他抓回县里关进监牢。这时,所有认识吴惟一的人都为他捏着一把汗,而且都断定他这一生总算走到头了。因为那时正是杀人高潮,像他那样的头面人物,只要不进去,进去了能活着出来的还没有。不久,就听说要把他定为‘恶霸地主’!这下可完了。大家都晓得,那时只要跟‘恶霸’两个字捱边的,肯定要杀。如果真的把他定成恶霸地主,他吴惟一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会给他留下一个。大概两个多月以后,接到县里通知,要把吴惟一押回沙山斗争公判。要区、乡、村深入发动群众,培养苦主,到时候要大家有苦诉苦、有冤申冤,有仇报仇,一定要把吴惟一打倒。接到通知,凤凰岭的人心里都凉了_4460.htm。特别是他的两位太太和他的弟弟吴惟二,都感到绝望了,不得不暗中为他准备后事。
“说也奇怪,开会那天大家都早早地吃早饭,准备到沙山去参加大会。突然间黑云遮天,天昏地暗狂风大作,紧接着下起倾盆大雨雷电交加,好不吓人。如果是清明前后,大家一定以为是缺尾龙回来拜山了。但那时已经是秋天了啊,怎么会有这种天气。都以为是一种预兆,究竟是凶兆还是吉兆,没有人去猜它。这场雨足足下了个把钟头,枫树冲的山洪都爆发了。等雨停了大家才出门。
“大会设在沙山小学前面的广场上。临时搭了一个主席台。我们古人冲的群众被安排在中间,凤凰岭又是在前面所以看的很清楚。场外有一些荷枪实弹的民兵在巡逻。只见主席台的幕布上方有一排大字“控诉公判恶霸地主吴惟一大会”中间是一张毛主席像。台上有一排桌子,桌子后面都坐着人。坐在中间的是一位穿军服的干部,是大会的主持人,听口音是北方人。不晓得他是个什么干部。另外的几个人大家都认识,有本区的区长、乡长、古人冲的农会主席;还有一位特殊的老人,名叫龙晓峰。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早年追随孙中山闹革命,是老同盟会会员。因为年纪大了才回家养老,历来受政府的特殊照顾。现在共产党来了更把他捧作上宾,尊称他为辛亥老人,凡是和群众见面的大小会议都要请他出来作陪。他和吴惟一也不是一般关系,他们有换帖之交。吴惟一当参议长时他是副参议长。他虽然是吴惟一的副手,但是,他的年纪比吴惟一大,资历比吴惟一深,所以,历来受吴惟一尊敬,常常称他为‘龙公’。他今天出现在主席台上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侧坐在台上,显得特别严肃,神情凝重。面对自己的好友受到审判,不晓得他内心是怎么想的。如果他能够帮吴惟一讲句公道话,恐怕吴惟一死不了。我感到奇怪的是,吴惟一曾经掩护过的共产党地下党员一个也没有出现在台上。一些人现在在县里是很有权势的,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不出来为吴惟一说句公道话。
“大会开始了,当主持人宣布提人犯时,两个民兵推着五花大绑的吴惟一从幕后来到台前,台下一阵骚动都抬起头来看着吴惟一。只见吴惟一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来高大魁梧的身躯不见了,脸色苍白,眼珠凹陷,须发斑白。他站在台前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笑得很自然,笑得很平静,好像向家乡父老作最后告别。台下他的两位太太和吴惟二低着头,不敢和他面对。我看见那位辛亥老人把身侧向一边,没有面对台下,不晓得这个时候他是什么心情。接着,控诉开始,前后大概有十来个人上台控诉,我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什么可以提得上筷子的事情,都是一些不能定罪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个别苦主上台只是空口骂他两句就下来的。我关心的是不是会杀他。
“控诉结束之后,只见主持人站起来拿着一张纸走到台前。这时,台下鸦雀无声,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因为大家都知道,决定吴惟一生死的时刻到了。主持人站在台前扫了一眼台下。然后,拿起那张纸念道:
根据地主分子吴惟一的罪行,人民法庭经过合议,决定判处吴惟一死刑缓期两个月执行。
“话音刚落,台下发出一片‘嘘——’的声音,好像一阵清风吹过。那是人们缓过一口气发出的响声。吴惟一虽然被判了死刑但没有被立即执行,大家都晓得他是不会死了。大家都注意到地主前面的‘恶霸’两个字没有了,这肯定是不杀他的原因,是不是龙晓峰帮他讲了话才抹去这两个字,大家就不晓得了。但是对他的判决却让大家感到奇怪,怎么只缓两个月呢,两个月有什么作用呢?这肯定不是一时的疏忽,是有原因的,是什么原因,没有人猜得出来。不过,后来出布告时才改成‘缓期两年执行’。他虽然没有被杀,但是要在劳改队度过余生。这就是吴惟一遭到的第二次灾难。经过这次灾难,吴惟一彻底垮了。”
“他的一群子女呢,难道也和他一样被劳改吗?”侯斯夫把注意力转向他的子女身上。
“没有,子女是子女怎能和他一样。”王三继续说,“他的子女一个个都是有头脑的人,一解放参干的参干,参军的参军,年纪还小不能参干参军的就继续读书。现在个个都是国家干部,都吃皇粮。他到劳改队不久,土改结束,他的两位太太都被他的子女接到城市去了。所以,就有人说话了。他们说,凤凰岭没有打倒,吴惟一也没有打倒,这是一户没有被打倒的地主家庭。”
“为什么这样讲呢?”侯斯夫不解地问,“他本人已经劳改去了,一家人都离开凤凰岭了,凤凰岭的一草一木都与他一家无关了。怎么说还不算倒呢?”
“是啊,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他去劳改了,财产被分了,家人算是扫地出门了,他把整个凤凰岭都给大家了。应该说是倒了。”王三略带沉思地说,“不过,人家要这样讲你有什么办法呢?”
“总要讲点道理嘛。”
“道理嘛,很难讲得清楚。”王三缓缓地说,“恐怕和那个古老的一只凤凰领着一群凤仔的故事有关。是啊,凤凰本来就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它是从火中得到再生的,它是不会死的,所以又叫做不死鸟,不管你信不信。人家都说,凤凰岭有凤凰,也曾经辉煌过。现在,不要看那只老凤凰已经落翎了,被关起来了。更要看到那群凤仔已经成长起来,羽毛已经丰满,凤翎已经硬朗可以展翅高飞了,只要枪声一响,‘噗!’地一声全都飞走了,飞到别的地方继续演绎凤凰岭的风云,恐怕比老凤凰更加辉煌……”
听罢王三这句话,侯斯夫不禁心生疑惑,难道要把地主的子子孙孙都斩尽杀绝才叫被打倒吗?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口里却不敢说。他也不知道王三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敢再往下问了……
王三和侯斯夫这一老一少,谈得十分投机,王三还告诉他许多后续故事。一直谈到深夜,侯斯夫才不得不离开王三的家,回到自己的茅屋去。
听罢王三的一席话,侯斯夫终于明白吴惟一获得的那块匾,不可能保留到现在,那座公墓现在也成了过眼烟云。怪不得王三要他听了以后不要往外传,原来它是一段不能往下传的历史故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