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凤凰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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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苍狗今古事,深山花木有枯荣。

    昔日凤凰曾展翅,搏击长空亦从容。

    侯斯夫说得对,王三说的是一个带有童话色彩的真实故事。不过,凤凰岭名字的来历仅仅是故事的开头,不是结尾。就像一本书,只看封面上的书名,或刚刚揭开扉页,还无法透视它的全部内容。侯斯夫每时每刻都想把它翻开看看它的内幕,追寻这一群凤凰的来龙去向、生死存亡。为此,他很想第二次拜访王三,听他把故事继续讲下去。但是,要找到再次登门的机会也不容易。

    一般情况下,在春耕大忙的季节,只要不是下大雨,队里总是要安排出工的。在这期间,‘插青’们都要和社员一起下田劳动,侯斯夫始终不忘劳动锻炼,改造世界观的重要任务。他时刻记得动员会上的两句口号‘和贫下中农一起流一身汗、滚一身泥。’尽管心里对改造一说半信半疑,但是,为了得到一个好评,为了能够早日回城,他丝毫不敢怠慢,不敢和社员有太远的距离。为此,他积极学习各种农活,也学习有关农业的各种知识。所以,他不失时机地参加各种农业劳动,也希望在劳动中能够和王三接触,继续和他聊天。可是,王三由于年纪大,很少和他们一起出工,所以要想在田间和地头跟他聊,是很难碰得到的。

    他也想晚上登门拜访,可是他发现,整个凤凰岭的社员,只有冬天大家才围坐在火堆旁烤火的时候才一起聊天。或是夏天大家坐在门外的禾场乘凉时,才在一起聊天。平时,一到天黑各家各户都早早关门睡觉,因为晚上照明都是点煤油灯,煤油还是定量供应。所以没有哪一家愿意耗油去跟人家闲聊,各人也很自觉地不去串门。这种时候山村里寂静得叫人难以忍受。所以,他也不敢在晚上去打扰这位老人,不得不耐心地等待机会。当然,同在一个村,机会总是有的。

    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吃过早饭以后,侯斯夫下了山坡,来到大宅门外的交叉路口等待出工。正好,王三戴着一顶斗笠,背着一只布袋迎面走来。他马上笑着问道:

    “三伯,去哪里呀?”

    “赶墟。”王三简单地答道。

    “哦,今天是墟日呀。”侯斯夫反应极快,“我和你一起去,好吗?”

    “好呀。我在这里等你,你快点来。”王三也想有个人和他作伴,经过几次接触,他对侯斯夫的印象不错,有他作伴就不会寂寞,所以便爽快地答应了。得到允许,侯斯夫转身就往回走。

    什么是墟呢?墟,就是南方农村的集市,是农产品和农产品、农产品和工业品手工业品交换的场所。通常设置在人口相对集中的小镇上。并不是每天都开市,只有规定的时间才开市,开市那天就叫做墟日。每逢墟日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或买或卖从事自己的活动,人们把这种活动叫做‘赶墟’。

    农村集市是反映农村经济的一面镜子。解放前,这一带的农村集市是完全的自由市场,上市交易的商品应有尽有,市面比较繁华,所以,三天就有一墟。他曾经听当地的人讲,凤凰岭处在三个集镇的交叉地带,距离都在十五到二十里之间,三个集镇轮流开市。只要你勤快,都有墟赶。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解放后统购统销以前。统购统销禁止粮、棉、油、猪上市自由交易。作为主要农产品不能上市,集市就萎缩了一大半。到合作化时就改为五天一墟,到公社化连集市都没有了,实际上商品交易被完全取消了。后来出现了大饥荒,不得已才恢复集市,开始五天一墟。而且,只准公社所在地才设集市,其它小集镇的集市统统关闭。可是,刚刚有点起色,又来一个反右倾、四清、社教,又改为七天一墟。文革开始以后,听说商品生产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资本主义,作为商品交易的集市当然不能经常开放了,就改为十天一墟。今天王三要赶的就是十天才逢一次的墟。墟设在十五里外公社所在地的沙山镇上,叫做沙山墟。

    侯斯夫快步回到茅屋,匆匆地换了一件衣服拿了一把雨伞,简单地对苏曼秋交待两句,就往下走。苏曼秋赶上几步在他手里塞了几块钱和几斤粮票,她知道赶墟既要用钱也要用粮票的。

    侯斯夫陪伴着王三一老一少,慢慢地往沙山墟赶。当然,侯斯夫陪王三的目的不是赶墟,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卖可以买,而是趁此机会要从王三口里掏出更多的东西。为此,他不惜牺牲一天的工分为代价,陪王三走一趟。所以,走出不远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三伯,你那天讲有两兄弟在这里看见一只凤凰,领着一群凤雏钻进草丛不见了,从那以后,这里就叫做凤凰岭。这两兄弟后来又做了什么,他们跟凤凰岭有什么关系呢?”

    “哦,你对这件事还真有兴趣。”王三倒对他感兴趣了,“我看你们几个‘插青’,你算是一个有心思的青年,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晓得,将来一定有出息。我倒要问你,你要晓得这些事对你有什么用?”侯斯夫没有想到他反过来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但他毕竟头脑灵活反应敏捷,稍微思索就响应道:

    “三伯,我想这件事一定和我们的村史有关。了解村史接受历史教育,也是我们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重要内容呀,你讲是不是?”

    王三心中暗暗想道,莫看他小小年纪,到底是个读书人有头脑,跟农村那些没有读过书的或读书读得少的青年人不一样。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应该满足他的要求。于是,便接过他的话说:

    “好的,我可以讲你听。不过,我还要讲明,”他重申第一次的声明,“我只晓得一点谱,很多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只能就我晓得的讲你听,供你参考。可以不?”

    “那太好了,就你晓得的讲我听吧。”侯斯夫听他说愿意讲,当然十分高兴。

    王三又补充说道:

    “还有,我讲的这些东西算不算村史,我也不晓得,我只是就事论事地讲,你听了自己晓得就得了,不要对别人讲,流传出去不好。”

    聪明的侯斯夫已经听出王三的话中有话,他好像认为这是一件不便向外流传的事情。为了能够让他放心,便马上作出保证:

    “三伯,你放心,不论是什么,我都不会对别人讲的。”

    “那就好。”王三这才接着说,“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于是,王三接着那天的话题继续讲着凤凰岭的故事……

    兄弟俩回家后,把见到凤凰的事情对妈妈讲了。妈妈也觉得很蹊跷。她想,历来人们都把凤凰当作吉祥鸟,但是还没有听人讲见过凤凰。凤凰到底长得像什么样,谁也讲不清楚。她听老人们讲过,凤凰在远古以前就有,它还是从火中得到重生的呢,所以又叫做不死鸟。听讲它们的羽毛非常美丽,是百鸟之王。历来都被当做吉祥鸟受到人们崇拜。他们见到的不管是真是假,那样漂亮的鸟肯定也是一个吉祥物,把它当作凤凰也不会错。见到凤凰的人一定会有好运,出现凤凰的地方一定是一块风水宝地。母子三人漂流了半个中国,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是不是菩萨指引我们应该在这里安身立足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儿子,竟和儿子的想法一致,真是不谋而合。于是,马上作出决定:妈妈继续在黄沙做收粮卖粮的生意,兄弟俩到凤凰岭开山劈岭,建房置地。一旦决定,兄弟俩告别老人来到凤凰岭安营扎寨,开创他们的事业。从此,凤凰岭有了人气,有了炊烟。

    果然,不出所料,只短短几年他们一家就发达起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户。后来就把黄沙的生意顶出去了,把母亲接来坐镇经营。他们采取购买、开垦等办法,把这一条冲的大部分田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开始请人耕种,自己种不了的向外发租。这样一来,他们的财产越滚越大,房子也越做越大……

    “他们的房子是不是现在这个大宅院?”讲到房子,侯斯夫插进来问。

    “是呀,就是这个大宅院。”王三答道。

    当然,开始没有这样大,几经变化才形成现在这样大。开始做的就是中间最大的,现在做队的仓库那一套。这在当时已经了不起了。听说落成那一天,兄弟俩拿出一笔钱大肆庆祝,从县城请来舞狮子的,玩龙灯的,放的鞭炮用箩筐挑。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把个山冲闹翻了天。还大宴宾客,一连三天三夜开流水席,不论是贺喜的还是讨饭的一律当上宾招待。这等于向人家显示,这个山冲又有了一个凤凰岭村,而且,凤凰岭村就他们一家,没有第二户人家。这一下还真有效,很快就名扬四方了。

    “后来,他们怎么想到把它建成一座城堡呢?”

    “正当他们的事业兴旺发达蒸蒸日上的时候,出现了新情况。”王三继续说……

    那时正是洪秀全在桂平起事造反的时候,一时间天下大乱,群雄四起。现在南面那座高山的山顶上还有一段用石头垒起的城墙,相传是当年洪仙娇筑的,她曾经在上面安营扎寨和清兵对抗。现在村里人还把那座营寨喊做仙娘寨或娘娘寨。可是,洪秀全的太平军打出广西以后,广西并不太平。有两股很有势力的土匪,一股的头目叫做魍魉,一股的头目叫做魑魅。他们四处流窜打家劫舍,主要是对富户人家进行绑票勒索钱财。自然,这座新兴的凤凰岭村就成为他们的一个目标,而且已经放出话来,他们要来拜访凤凰岭村。俗话说,树大招风啊,凤凰岭大宴宾客,虽然壮大了他们的财势,也给他们带来了麻烦。自从听到魍魉魑魅发出的威胁,就引起一家人的紧张。这时兄弟俩都已经娶了老婆,人口增加了,无论如何不能出事。老太太果断地采取两条措施,一方面,派人和魍魉魑魅讲和,主动送上一些钱财,并转告对方,只要保证一家人的人身安全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俗话说,破财消灾。魍魉魑魅接受了她的条件,总算得到一时的安定,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另一方面,立刻请人大兴土木在院子的四个角,用三合土建造坚固的炮楼,四面相连四周环抱就形成人们讲的‘城堡’,同时购买枪炮,成立自己的家丁。有了坚固的炮楼又有武装防守,就不再给魍魉魑魅送钱了。后来,魍魉魑魅曾经几次来攻,都没能靠近。那时,有一种叫做‘台枪’的土炮,里面装的是铁沙子,一炮打出去就像撒网可以同时撂倒上十个人。每个炮楼都装有一到两台这样的台枪。另外,东北角那座炮楼的地下还有一口水井。这样一来,里面有粮有水,外面就是围他三五个月,他也能够坚持。所以魍魉魑魅始终没能打进去,他们就是依靠这座城堡,一直坚持到魍魉魑魅被清政府军打散。经过那一次乱世,他们的名声就更大了。只可惜,当年那个城堡,现在已经看不见啰!

    “是呀,后来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侯斯夫问道。

    “唉,这个话讲起来就更长了。”王三叹一口气说,“回头我们再讲吧。”

    “哦,好快呀,就到了。”侯斯夫抬头一看,才恍然大悟,十五里路的沙山墟说着说着就到了。

    “是呀,两个人讲话就觉得时间过得快,其实我们也走了一个多钟头呢。”王三解释道。

    两个人一同进了墟。墟场不大,两排相间不到十米的墟亭,已经摆满了周围农村社员生产的一些能够上市的农产品或手工业品,赶墟的人们在这里互通有无。墟亭外还有一个约篮球场那么大的露天场地,供摆地摊用。穿过墟亭往里走,有一排两层楼的房子。当头这间比较大,门边挂的牌子写着:沙山公社供销合作社中心门市部。俩人来到门口时,王三对侯斯夫嘱咐道:

    “你想买什么东西你就去买,我到那头买点东西。回头在这间门市部里面汇合。”说罢,没等侯斯夫表态,自己朝那一头走去。

    侯斯夫知趣地让他一个人去活动。他远远望去,那头还有好几家门市部:副食品门市部、生产资料门市部、日用杂品门市部、土特产门市部,等等。今天是他第一次赶墟。心想,不如趁此机会四处转一转看一看,看看农村集市是个什么模样。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先到墟亭和露天墟场去转了一圈,觉得没有什么东西适合自己需要的。而农村人做买卖讨价还价的声势,他倒觉得别有风趣。很快他就看到,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互不相让;为了称杆子的旺点、平点、绵点,可以争个脸红耳赤,唾沫横飞,手舞足蹈,这让他大开了眼界。农民既有纯朴敦厚的一面,也有小心眼自私自利的一面。这是他在学校读书时就听老师讲过的‘理论’。今天终于有机会切身体验其中真谛,心里想,为私大概是人的天性,不然,为什么经过这么多的运动也改不过来呢。‘私’字真的能够斗得掉吗,他心里开始怀疑,不过,其中的道理太深奥了,他一时还无法理解,也就没有多想。

    他还看到一些卖熟食的地摊,不知道是粮食还是粮食代用品做的,也不知道卫生不卫生,有些东西闻起来倒有一股香味,但他不敢品尝。在另一边的平房,他还看见一家合作商店,一家供销社的饮食门市部。出了墟场口,他朝里面走了几步,放眼看去,原来是一条长长的老街,两边原来都是老店舗,现在却冷冷清清空空如也。显然,这条老街曾经有过他辉煌的历史,但是,今天为什么萧条到如此地步,其中有过什么变故,他不知道也无法理解……

    对此,他没有多想也不敢走远,回头又往中心门市部走去。当他回到门市部时,王三还没有回来,他绕着柜台观察了一遍。发现柜台里货架上,商品种类有日用百货、文化用品、针棉织品,等等,还有一排卖布匹的柜台。可是货架上商品稀稀拉拉,还可以看到上面的灰尘。很多东西还要凭票供应。今天是墟日,顾客却寥寥无几,显得十分萧条。面对墟场内外的种种景象,他一时陷入迷茫之中……

    “哦,你先来了。”正当侯斯夫在沉思的时候,忽然听到王三的声音,“你没有买什么东西?”

    “没有。”侯斯夫答道,“我看没有什么东西适合我的。”他看见王三挂在肩上的布袋,来时是空空的,现在已经装满了东西,显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他买了什么,他不便过问。接着又问他。“你还要买什么吗?”

    “不买了,该买的都买了。”王三回答说,“你肚子饿了吗?饿了就吃点东西吧,吃饱就可以往回走了。”

    “好的。”说罢,俩人出了中心门市部。侯斯夫跟着王三转了一个弯,一同进入饮食门市部。

    “你想吃什么?”王三问,“吃米粉还是吃饭?”

    “你想吃什么?”他反问王三。

    “吃米粉吧。”

    “好的。你先坐下,我去买。”王三往里走在一张桌旁坐下,他则走向售票台。卖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他礼貌地问,“大嫂,有什么粉?”

    “你们运气好,今天有白斩鸡。”她答道,“这是今年以来第一次。”

    “给我们来两碗白斩鸡粉。”他付了钱和粮票,拿过票据就走,在王三的旁边坐下,同时对服务员说:“两碗白斩鸡粉。”然后回过头来问王三:

    “三伯,怎么讲白斩鸡今天才有呢?”

    “你不晓得,现在农村养鸡都是有任务的。”王三解释道,“社员按照规定的任务把鸡按牌价卖给食品公司,如果完不成任务连自己都不能吃。食品公司也有上交任务,只有完成任务了才能给地方供应。今天我们能吃上白斩鸡,就是讲我们公社的上交任务已经完成了。所以,她讲我们运气好就是这个道理。”

    “食品公司又把鸡交到哪里去?”侯斯夫觉得无法理解。

    “听讲,一是拿去供应城市,一是拿去出口换外汇。”侯斯夫听罢虽然茅塞顿开,但是对养鸡人吃不到鸡依然不能理解。这时,一位身扎围腰不到五十的男人坐到王三的对面,开始和王三唠叨:

    “三哥,这位小年青是你什么人?”

    “是我们队的‘插青’,”王三答道,“你以为他是我什么人?”

    “我还以为是你的孙仔呢。”

    “我哪有这种福气。”王三如实地说,“我也生不出这样大的孙仔。”

    “这位是粉店的老板吧?”侯斯夫插进来问,“请问高姓大名?”

    “他不是老板。”王三替他回答,“你就喊他猪八戒就得了。”

    正说着,一位服务员端上两碗白斩鸡粉来。俩人开始吃粉,猪八戒继续和他们聊。

    “三哥,在年轻人面前也不给老弟留点面子。”他自辩地说,“我姓朱,叫朱八。你叫什么名字呀?”他先报出自己的姓名再问侯斯夫。

    “我叫侯斯夫。”然后接着问,“朱八叔,你不是老板,那你们的老板是哪个?”

    “现在不叫老板,叫领导。”然后又带着不恭的腔调说,“要说老板嘛,也不能讲没有,比方讲,我的王三哥就是老板之一。不信,你问他。”王三低着头只顾吃粉,不作回答,因为提起这件事他心中有气。侯斯夫不知缘由,以为朱八在和王三开玩笑。便肯定地说:

    “不,我不信,那不可能。他怎么会成为粉店的老板?”

    “是吧,我就晓得你不信。但那是真的。”朱八解释道,“供销社开始成立的时候,是由社员出钱参股才搞起来的,所以叫做合作社嘛。只要参股都是股东,由股东选出监事会,由监事会进行管理。你想呀,股东不就是老板吗?三哥,你也是股东嘛,你讲是不是?”

    “朱八,你少在年轻人面前拨弄是非。”王三是想让朱八帮他说出自己心中的话,有意激他一下。

    “我讲的都是真话嘛,怎么是是非呢?”侯斯夫已经听出朱八的话是真,但是不知道王三为什么会模棱两可。便继续问道:

    “开始恐怕是这样,后来呢,现在还是这样吗?”

    “开始也是一种形式,从来就没有给股东分过红,也从来没有开过监事会。不久,到人民公社化就成了国营的了,叫做国合合并,连供销社的名字都取消了。”朱八解释道。

    “那现在为什么还挂供销社的牌子呢?”

    “那是大饥荒以后,开放自由市场,又挂起供销社的牌子,叫做国合分家。”朱八继续说,“唉,你们年轻人不晓得,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全在政府一句话,股东又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俩人的米粉已经吃完了。朱八叫服务员送来两杯茶,他们又坐了一会,喝罢茶才告辞朱八往回走。侯斯夫的脑海里又多了一个朱八,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很想了解一下他。不难看出,王三和朱八是老熟人,说起话都很随便。他很想从王三口里知道一点朱八这个人。

    在离开米粉店不远,侯斯夫便问王三:

    “三伯,朱八是个什么人?”

    “朱八嘛,就是这条街上的一个平民,从小跟他爸开米粉店,学会一套好手艺,也学会了生意人的作风,嘴巴油腔滑调的。所以人家喊他猪八戒。”王三简单地说,“不过,人倒不算是坏人。三不时喜欢捉弄一下人是有的,要讲使坏心眼害人倒没有听讲过。打日本鬼子那几年,他还跟吴惟一当过自卫队员,打过日本鬼子。那年日本鬼子打凤凰岭他也在里面,他算命大没有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底下。因为他打仗勇敢,吴惟一还很器重他的。”

    “他刚才讲的话是真的吗,供销社你真的有股份?”侯斯夫想证实这一点。

    “他刚才讲的话都是真的。我也入股了的。”王三坦率地说,“那是政府动员要搞的,当时还规定只有贫下中农才够资格入股呢,哪个晓得会有这些变化。是赚钱还是亏本,社员哪个晓得,哪个又敢过问。早晓得这样我才不入呢。”可以听得出,他的话里有几分牢骚,怪不得刚才他不愿谈这个问题。侯斯夫觉得没有必要再谈这件事了,便把话题转到凤凰岭来:

    “soudu.org你刚才讲,朱八跟凤凰岭跟吴惟一还有一定关系啰。”

    “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系。”王三解释道,“不过他很尊重吴惟一,听吴惟一的话,所以参加了吴惟一领导的抗日自卫队。抗日以后自卫队解散,他就回家继续卖米粉。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看来,吴惟一是这一带的抗日领导人啰。”侯斯夫把话引向正题,“你能把他的家史讲我听吗?”

    “可以,”王三答道,“吴惟一不仅是这一带的抗日领导人,是我们县的抗日领导人。听讲他是受一个名叫林狐的国民党将领的命令,在县里组织领导抗日的。林狐是一个什么人,一般人都不知道。其实,他是我们县的一个大人物,来头不小。他原来是老桂系的一个将军,因为反蒋失败被削去军权就闲居在家,吴惟一就是他家中的座上客。日本鬼子打进广西的时候,林狐就命令吴惟一组织抗日自卫队保卫家乡,可见他们的关系不是一般,吴惟一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我们上午讲的就是他的家史。

    “自从魍魉魑魅平息以后,没过几天平安日子,老太太就过世了。兄弟俩都已经有家室,按照传统习惯,兄弟俩就分家了。老二在罗家山下建了一套和中间那套一样大的房子,只是没有城堡。老大就继承了大宅院。老大就是吴惟一的祖父,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分家以后,他不仅保住了自己那一份财产,还大大地发家了。他懂得一个人只有钱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地位有身份,才能在地方上站得住。这一点,靠他自己是做不到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可是,他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他只能把儿子留在身边,跟自己学习经营的本事,将来好继承家业。怎么办?他用钱为儿子捐了一个七品官的顶子和朝服。”

    “什么是顶子?”侯斯夫不解地问,“怎样捐?”

    “捐,就是买。”王三解释道,“顶子就是清朝时期的官帽,它的样式是分等级的。我到他家做工时,还看见那顶顶子供奉在堂屋的神台上。”

    “就是讲,他的七品官是买来的,对吧?”

    “对了,那个时候官是可以买的。”王三解释说,“不过,那只是一个名,没_4460.htm有实际官职,也不拿俸禄。他可以穿着朝服戴着顶子和县太爷见面,和县里有地位的官绅们来往。还可以坐着轿子到处走,受人尊敬。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瘾,满清政府就被孙中山推翻了,买来的顶子也没有用了。这个七品官就是吴惟一的父亲。到了吴惟一父亲这一代,人口就开始兴旺起来了。他娶有两房太太,生了三男三女。吴惟一是老大,老三和老六也是男的。到了吴惟一这一代,人口发展更不得了。吴惟一也有两房太太。大太太生了八男一女,二太太生了三男一女。老三吴惟二生了七男四女。老六年纪较小,祗有一男一女。这样一来,人家就纷纷传言,说他们这一家应了当年那个一只凤凰领着一群凤雏的吉兆,凤凰岭肯定是一块风水宝地。解放后,很多人趁吴惟一一家落难的机会纷纷往凤凰岭挤,都想沾凤凰岭好风水的光。这样一来,原来只是吴姓独姓的村庄就成为杂姓的村庄。”

    “那吴惟一几兄弟几十口人的大家庭,现在怎么都不见了呢?”侯斯夫听得糊里胡涂,不解地问道。

    “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王三接着说,“吴家的事业在吴惟一父亲的手上达到顶峰,但是他命不长,在五十九岁那年突然一场大病只十来天功夫,他还来不及安排后事就过世了,他留下的一大摊子就落到吴惟一的肩上。可是,吴惟一是个从政的人才,年轻时正是民国初年,广西大乱,军阀混战。先是陆荣廷当政,后来被沈鸿英推翻,不久,沈鸿英又被老桂系取代,老桂系被蒋介石削弱以后,新桂系发达起来。吴惟一就是在这乱世中出外做事的,在新桂系主政后,他回到家乡曾经当过区长,县抗日指挥所主任,县参议会参议长直到解放。

    “他对家庭经济从不过问。他的二弟吴惟二,据说因为读书读不去早早就到县城做生意。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不会经营,始终没有起色。吴惟一自己的第二和第三个儿子,也早早地出门做生意,大概是命运不好,还没有成家就早早地病死了。他的大儿子倒是个读书人,在祖父过世不久,不知为什么和他吵了一架,然后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和家庭断绝了一切联系。是死是活,现在哪里,没有人晓得。家里的事情全由他的大太太管理。一个妇道人家很难支撑得起。可以讲,吴家的事业从吴惟一这一代起开始走下坡路,而且滑得很快。”

    说到这里,王三停顿了一下。侯斯夫还是不明白,不管滑得多么快,也不至于滑到现在这个地步,难道他一家人都死光了。那不可能,其中一定还有什么重大的变故。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王三接着说:

    “当然,仅仅是家业上的下滑,是难不倒吴惟一的,他毕竟是地方上讲话当当响的人。只是经过两次大的灾难,才使他彻底地垮了。”

    “是两次什么样的灾难呢?”

    “当然是致命的灾难。”王三说,“那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讲得完的。”

    说话间,两个人就进村了,还没等王三往下讲就到家了。侯斯夫内心里感到十分遗憾,看来,这一次又讲不完了,以后,不晓得几时才有机会。故事正在进入关键阶段,突然中断,真吊人胃口……

    想不到,王三竟爽快地接着说:

    “这样吧,你要是真的想听,吃过夜饭你到我家来,我继续跟你讲,好吗?”显然,老人是为了满足年轻人的好奇心才作出这样决定的。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好的,我一定按时来。”侯斯夫求之不得地马上答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