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求白头一伴侣,兰开三度续姻缘。
侯斯夫把从王三那里听来的故事告诉了苏曼秋。苏曼秋听后感到惊讶,想不到凤凰岭还有这样一段悲壮而又辛酸的往事。真是,风云变幻,世事沧桑,人生无常。过去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但他留给世人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这就是红宝书里讲的: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来的文明史……在她有限的历史知识里,她只知道自秦始皇统一六国以来的两千多年,中国的历史就是在不断的改朝换代中走过来的。每一次改朝换代不晓得死去多少人。她不晓得这是不是红宝书讲的文明史。如果是的话,就太可怕了。按照这个逻辑推论,人类只能在这种恶性循环中前进,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怪圈,人的生命哪个来保障?怪不得文化大革命的斗争是那样残酷无情。她不晓得下一轮是哪一个阶级胜利,哪一个阶级消灭?这个理论太深奥了,她不敢再往下想。她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侯斯夫,怕他又批评她的嘴巴没有遮拦。
而当她听说凤凰岭这家地主还没有被打倒时,就陷入了更深地沉思。她对侯斯夫说:
“你不要以为王三说的是空穴来风,不要以为那一群凤仔飞走了就平安无事了。其实,要把他们斩尽杀绝也不是不可能的。听讲我们大队有个女的,她的老公原来是公社供销社的职工,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自己也是学生出身,在一次批斗会上被乱棍活活打死了。前一段时间这种事情到处都有,现在虽然暂时平息了。但是,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预感到什么呢?”侯斯夫问道。
“我感到他们难逃被清洗的厄运。”她不无忧虑地说,“说不定他们真的会回到凤凰岭来呢。要打倒他们是很容易的。”
“你根据什么作出这样悲观的预测?”侯斯夫一时还无法理解。
“根据什么,根据已经发生的事实。”苏曼秋进一步分析道,“文化大革命以来,不是有很多出身成分不好的,历史上有污点的,或是不受喜欢的人被清洗吗?我和你连参加红卫兵的资格都没有,不也是一种清洗吗?你想_4460.htm想,所谓‘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被清理的是一些什么人,被打击的又是一些什么人?道理不是很清楚吗。现在不是提出不断革命论吗。所谓不断革命就是不断运动,不断清洗。每一次运动都要打倒一批人,清洗一批人。我想,吴惟一那一群子女,即使躲过这次运动,也很难躲过下一次运动,总会有一次运动整到他们的头上,这是合乎逻辑的事情……”
苏曼秋的一番话说得侯斯夫哑口无言。确实,这不是什么深奥的理论问题,而是摆在他们面前的活生生的现实。他沉默了。
不出苏曼秋所料,就在他们谈话过后一年多,吴惟一家就先后有两个儿子一个媳妇,被遣送回凤凰岭,都戴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当五类分子管制。他们都是在新中国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毕业生,是国家认定的知识分子。这又让侯斯夫受到一次活生生的教育,他很佩服苏曼秋对这个问题看得准。至于,他们后来的命运如何,是不是从此被打倒或被消灭在凤凰岭,现在谁也不知道。那是后话了。
苏曼秋很想知道后来的事情,沉默片刻过后,便接着问道:
“吴惟一后来怎样了,还在劳改队吗?”
“不在了,人都死了。”侯斯夫说,“听王三讲,他进劳改队以后,刑期一减再减。从死缓改为无期,无期改为二十年,又从二十年减到十五年,再从十五年减到十年。”
“那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死在劳改队?”
“不是在劳改队,是在家里。”侯斯夫说,“他的刑期虽然只有十年,实际只坐了八年多,在大跃进后期就提前释放了。当时看来是件好事,现在看来倒是件坏事。”
“为什么?”苏曼秋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当时粮食供应已经十分紧张。他出来不久就遇上大饥荒,他实际上是在家里被饿死的,只活了六十四岁,如果他在劳改队恐怕还死不了。这不是好事变成坏事吗。”
王三还告诉他,吴惟一从劳改队出来以后和他的二弟吴惟二住在一起。所以,他死的时候他的两个太太都不在他的身边,他的十多个子女没有一个为他送终。他的后事是他弟弟给操办的。他死的当天,他弟弟马上给他的太太和子女们发电报报丧,只有最近的在龙城的两个小仔连夜赶回来奔丧,其它的因为相隔太远没有回来。他弟弟没有向外发丧,希望低调处理。不知怎么的,他的死信竟不胫而走,除了古人冲的人以外,方圆百十里县内县外很多人自动来给他送葬。当时正是饥荒年代,送葬的人都是自带粮菜来的。那种热烈的场面,不仅使他弟弟感到意外,也使他的两个小仔吓了一跳,生怕惹出什么麻烦来,只在家里为他守灵三天三夜就匆匆地出殡了,让他尽早地入土为安。吴惟一的文墨很深,这是大家都晓得的。后来他的弟弟曾经对人家讲,他写过很多诗,临死前还写过一首,他只记得开头两句和后面两句,中间四句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诗是这样写的:
六四年华逐逝波
风雨苍黄凤落坡
………
功劳簿上无姓氏
此去无面见阎罗
可惜,吴惟二虽然也读过书,只是文化不深,对他的诗不太理解,所以,没有能够把他的诗记下来。也害怕他重新惹祸,不让他留下任何文字。他的诗都没有流传下来,由他自己带到坟墓去了。
王三讲的这些往事,都引起两个年轻人的极大兴趣。他们不仅受到一次生动的村史教育,也深切地体会到阶级斗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来,他们两个人根据王三的提示,围绕着大院内内外外转了一圈。果然发现墙壁上到处都有密密麻麻的弹洞。侯斯夫突然问道:
“曼秋,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毛主席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其中有‘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的名句。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真正的弹洞前村壁,你觉得更好看吗?”苏曼秋沉思片刻,略带忧郁的语调答道:
“不晓得为什么,我总生发不出那种对战争的豪情来。战争毕竟不是一幕喜剧。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千疮百孔一片破败的惨像,看了叫人辛酸,有什么好看的。我倒觉得好像闻到了当年那场战争留下的硝烟味,和那八十多位战死者洒在地上的血腥味。尽管那是一场保卫国家的正义战争,应该得到肯定。但是,吴惟一到死的时候还发出悲叹,‘功劳簿上无姓氏,此去无面见阎罗。’那些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人在黄泉底下又是什么想法呢?但愿历史能够给他们一个公正的地位。”
“很难讲。”侯斯夫说,“历史有时会捉弄人,叫人啼笑皆非。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这样。不是吗?我想,他吴惟一一定是死不瞑目的。他一定认为不管是打日本鬼子,还是在剿匪中跟政府合作,他都是有功的,不仅得不到奖励,还落得这个下场。实际上,他是被历史捉弄了。”他不禁联想起他外公的事来。
“是啊,历史有时是不公平的。” 苏曼秋接着说,“在凤凰岭,他家还有什么人?”
“有呀,他的两位太太就住在大院的东北角那套房子里。”侯斯夫答道,“听王三讲,她们两个人在土改以后不久,就被她们的子女接到城市去住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才又从城市回来。现在和他弟弟吴惟二一家住在一起。回来以后就被当作五类分子管制。”
“是两个什么样的人,我平时不大注意?”
“一个块头比较大,长的十分富态,是他的大太太;一个矮小单瘦,是他的二太太。”侯斯夫描绘道,“都是六十几快七十的老太太了,平时很少出工,你没有注意。只有出义务工时她们才出来做做样子。不过,我觉得队里的社员对她们都很客气,没有哪个把她们当坏人看待。”
“哦,我想起来了。”苏曼秋似乎有所醒悟地说,“有时我看见五类分子出义务工或是开会,好像有这样两个老太太。不过,我觉得对这些都快要入土的老太太进行管制,究竟为什么呢,难道还怕她们造反,这不是有点庸人自扰?”
“事情并不是那样简单,里面的学问深得很呢。”侯斯夫有自己的看法,“其中,既有上面的需要,也有下面的需要。据说,大队书记和治保主任就有权给人家戴帽子。听说,前年我们这个大队就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被打成地主分子。这不是很荒唐吗,才十八岁呀,土改时才出生呢。没有办法,她只好跑到海南岛去了。农村里的事情,够我们学一辈子呢。现在我才体会到,农村真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这里可以增长不少见识。这是在学校在书本上学不到的。这又使我想起王三那句话,什么事情全靠我们自己多看多想才学得会。贫下中农是不会直接告诉我们的。”
王三还告诉他,自从吴惟一被判刑入狱的那一天开始,吴家大院的命运就被注定了。现在住在大宅院里的,都是当年的贫农,是土改时分别从吴惟一手上夺得这个大宅院的。自那以后,没有哪个有能力能够把大院保存得了。但是,当时王三除了分到一点田地之外,却没有分到大院的一砖一瓦,只是在大院门外自己建了三间土屋,一直住到现在。这叫侯斯夫无法理解,要讲资格,王三是最有资格的,因为他原来就是这个大宅院的长工,却没有分到翻身果实。究竟是什么原因,王三没有讲,他也不好问。后来,他始终都没有解开其中之谜,成为他到此插队的一大憾事。
确实,对凤凰岭吴家大宅院探索的收获,让两位‘插青’兴奋不已,特别是侯斯夫,他深深地体会到,社会原本就是一本深奥的书,比他原来想象的难读得多。而且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读法,也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不同的教师会有不同的讲解。其中的是非曲直,只有靠自己亲自去调查去体验,才能作出判断。指靠书本是不能解决的。显然,和他们刚刚下来时相比,是成熟一些了。这也激发了他们对社会问题的浓厚兴趣,觉得对此花一定时间值得。不过,在凤凰岭在古人冲,他们还会有什么发现,有什么故事,那是后话了。
……
话分两头。再说母亲侯兰珍,自从老公被流弹打死,儿子又上山下乡,五口之家一下少了两个男人,她的脑子常常是空荡荡的,心中不时升起阵阵悲凉!面对现实,她食不甘味,卧不安枕。她又成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之主。白天,她把全部精力倾注在幼儿园的小朋友身上。她就怕下班,就怕下班后走进那个冷冷清清的家。那时,女儿已经进小学了,很听话,吃过夜饭就趴在小桌上做作业,完了就上床睡觉了;母亲已经是年过五十大几的老人,经过这一系列生活的磨难和摧残,显得苍老多了,精神也大不如前,吃过夜饭也早早上了床。当她一个人静静地呆着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孤独、空虚、惆怅、迷惘、寂寞难耐之情袭上心头!她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哀叹命运对她的不公,人生的多舛,旅途的坎坷,生活的艰难,现实的残酷。面对孤独的身影,感到前途一片黯淡、渺茫,禁不住不寒而栗……
春节时儿子从农村回来,一家人算是过了一个团圆年。可是好景不常,还没有到元宵儿子又走了。今天心中烦闷,不禁又想起儿子来。是啊,儿子是她生活的全部。想起儿子心中就按捺不住地要看看儿子。于是,她马上向幼儿园领导请假,要到农村去看望插队的儿子。幼儿园领导很理解母亲的心情,二话不说就批准了。得到批准她就去心似箭了,把家中的事情交给妈妈,草草地作一些简单准备,只带着一只挎包就匆匆地上路了。
这是她第一次下乡,由于路径不熟,不得不一路上边打听边走。先搭汽车到龙山县城,再转车到沙山公社然后步行到古人大队,最后才到凤凰岭。到凤凰岭时已经是下午了。还好,那时春耕大忙已经结束,没有多少事情,侯斯夫他们已经早早收工在家。当侯兰珍在门口出现时,侯斯夫首先看见,马上跳出来高兴地说:
“妈,你怎么来了?快进屋坐!”说着从她的手上接过挎包,请她进屋。进屋坐定以后,侯斯夫接着说,“妈,你要来嘛,也应该先给我来封信呀。”
“我也是心急嘛,想到来就来了。”妈妈解释道,“写信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的,妈等不得呀。你看,我不就一天就来了。”
“如果我先晓得,我可以到公社车站接你呀。”
正当母子俩谈话正欢时候,大家立即反应过来都变得热情起来。苏曼秋紧接着说:
“伯母,你路上辛苦了。你没有来过,小侯也没有去接你,路上还顺利吗,没有走错路吧?”
“挺顺利的,没有走错路。”她和蔼地答道,“出门在外,嘴巴就是路。”
“伯母,你先坐下休息,我到厨房给你倒杯茶来。”苏曼秋的话音刚落,那边陈小玉马上接着说:
“茶来了!”说着就把一杯茶送到侯兰珍手上,接着解释道,“这是本地产的大脚板土茶,味道还是可以的,你尝尝就晓得的。”
“哎呀,好的好的,谢谢你了。”侯兰珍接过茶满心欢喜又不无心疼地说,“孩子们,你们受苦了,就住在这样的茅屋里呀?!”
“伯母,不苦,田园生活嘛,这才叫浪漫呢!年轻人就喜欢浪漫。”嘴巴快的苏曼秋自嘲地说,“一千多年前,杜甫的茅屋被秋风所破,他只好哀叹‘茅屋为秋风所破’”接着,她像演员表演一样,高声地朗诵道: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卷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然后又接着说:“我们的茅屋可比他的结实得多,就是八级台风也动不了它一重茅。”说得一屋人哄堂大笑。笑罢过后,黄家宜才开口说:
“伯母,你是来看望我们的第一位家长,真不容易,我们谢谢了。”
“妈,他叫黄家宜,原来我们是同班同学,现在又是同一个小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很会关心人的。”侯斯夫拣好的话接上说,又把其它几位介绍给他妈认识。
听罢介绍,侯兰珍开口道:
“孩子们,我想你们啊,在家坐不住,就来看你们来了。俗话说,子女都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哪个当妈的不牵挂在外的子女呢?我想你们的爸爸妈妈也很想你们的,他们会抽空来看你们的。斯夫,我挎包里有两块过年还没吃完的腊肉,特地带来给你们吃的。拿出来吧。”
听说有腊肉,一屋的人都欢腾起来。当然,怎样处理腊肉是苏曼秋和陈小玉两个人的任务。两位女同学不负众望,用其所有,尽其所能,到掌灯时分,终于弄了一桌春节以来最美味可口的饭菜。陈小玉刚把第一道菜端上来时,莫文豪不禁感叹到:
“哇,好香啊,只可惜呀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陈小玉问。
“酒,酒,就是缺少酒。”莫文豪似感遗憾地说。
“你这个soudu.org家伙,真是人心不知足,在这个山沟里能吃上这样好的饭菜就不容易了,还想喝酒。”陈小玉批评道。
“俗话说,无酒不成席呀。”莫文豪争辩道,“没有酒再好的饭菜也让人扫兴啊!”
“是啊,是应该有酒。”侯兰珍出来圆场,“是我一时忘记了,应该给你们带瓶酒来。”
“伯母,你莫听他的。”黄家宜解释道,“他是说得好玩的,平时我们都不喝酒。其实,大队小卖部有酒卖,但是我们不敢喝。”
“为什么?”侯兰珍不解。
“因为它是以甘蔗渣为原料,用尿素发酵酿造的。我们怕有毒,所以不敢喝。”黄家宜答道。
“哦,原来是这样。”侯兰珍安慰大家说,“可不能乱喝,一定要注意安全。想喝酒下次给你们带来。”
“伯母,我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往心里去。”莫文豪自己解嘲,“我平时也不喝酒。不信你问大家看。”
说话间,饭菜都上齐了。苏曼秋幽默地说:
“闲话少说,战斗开始,我们的任务是把前面的敌人全部、干净、彻底地消灭掉!”说罢,大家一齐开始……
一老五少六个人围坐一堂,边吃边说边笑,其乐融融。看着这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无忧无虑的样子。侯兰珍心里不晓得有多高兴。心里想,尽管生活艰苦,条件恶劣,只要他们能以乐观的心态对待,她就感到放心。
晚饭过后,侯斯夫对苏曼秋说:
“小苏,我妈就跟你们两个住。你帮我招呼一下,她今天走了路可能累了,先洗个澡早点休息。好吗?”
“好的。伯母跟着我,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说着拉起侯兰珍就往女生房间走,侯斯夫打着手电筒在后面送。侯兰珍还不晓得这个小苏和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关系呢。
苏曼秋陪着这位年轻的伯母,也是第一次见面,不禁浮想联翩:她怎么会这样年轻这样漂亮,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一副典型的少妇身材。可是侯斯夫已经十九岁了呀。她的美色可以令所有的男人神魂颠倒,就像造物主鬼斧神工雕琢出来的标准模特。怪不得侯斯夫也那么漂亮,原来是从她那里接受了一半的遗传。自己原以为就够漂亮的了,但在她的面前就显得相形见绌。造物主真是偏心鬼,太不公平了,想到这不免心生几分忌妒。但一想到她将是自己未来的婆母时,又不敢怠慢。必须尽自己所能竭尽全力照顾好她,要在她的心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虽然侯斯夫对自己是满意的,如果获得婆母的欢心就锦上添花了。苏曼秋不愧是一个有心思的女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但愿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第二天,为了陪伴母亲,侯斯夫没有出工。吃过早饭,他带领妈妈在凤凰岭周围蹓跶,让妈妈看看这里的环境。刚刚出门,侯兰珍站在门口高处,放眼望去,顿感心旷神怡。前面是一马平川,绿油油的早稻长势特别喜人。她忍不住赞叹道:
“这里的环境不错,真是山青水秀。”
“是呀,环境是不错的。”儿子站在一旁说,“我们这是在山坡上,站得高看得远,一条古人冲都在我们的眼底下了。你看,前面大概三里远的一排房子,就是大队所在地。”
“哦,我晓得,”妈妈插进来说,“昨天我就是在那里打听到你们这个地方的。”
“右边山脚下那片房子是叶家村。”儿子继续说,“那是一个独姓村庄,听说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现在的人口比凤凰岭还多。左边山脚下那片房子是罗家村。但是它不是独姓村庄,和凤凰岭一样是杂姓村庄。周围的山上现在只有淡淡的一点浅绿色,原来可不是这样。”
“原来是什么样呢?”
“听这里的人讲,原来周围山上长的都是高大粗壮的松树、杉树。大片大片的深绿色。现在都没有了。”儿子说。
“到哪里去了呢?”
“听这里的人讲。”儿子解释道,“从合作化开始,属于私人的树都不断地砍,只砍不种,树林也跟着减少。最可怕的是大办钢铁那年,所有的树都砍去炼铁了。老人们讲,那是有史以来最彻底的一次砍伐。现在要恢复是不可能啰。”
“是啊,太可惜了。”妈妈深感痛惜地说,“大炼钢铁,我是亲身参加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感到可怕。唉,木炭怎么能够炼出鐡来,不晓得是哪个想出来的。”
“只要有革命精神,什么人间奇迹都是可以想出来的.”儿子听人家讲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鸡毛还可以上天呢!”
母子俩边说边往山下走。妈妈突然问道:
“南南,那个小苏是不是你的同学?”
“是啊。”儿子知道妈妈的用意,故意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妈妈试探地说,“你晓得她谈有朋友没有?”
“不晓得。”儿子理解妈妈的心情,但是不想现在就告诉她,“唉,那是人家的事情,何必多管闲事。”
“我看她倒是个很好的女孩,好像很听你的话。是吗?”妈妈把话拉近了。
“哈哈,妈,你怎么了?”儿子笑着说,“你才来一个晚上就能看到人家的心思了,你怎么晓得她听我的话。你是不是自作多情?要晓得自作多情往往又是自寻烦恼。”
“我只是随便说说,”妈妈有意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该怎么处理妈妈管不着。不过男子汉不应该怕什么烦恼。要晓得在女孩子面前,男孩子有时是要自作多情的。不然,人家怎么晓得你是有情还是无情。”妈妈毕竟是过来人,她希望儿子能像他爸爸那样,只要看准目标,就要抓住时机发动进攻。
说话间,母子俩跨进大宅门,通过门楼进到大院。儿子有意把话题岔开,说道:
“妈,你看这个院子好大。”
“哦,是呀,好大。”妈妈也把注意力转过来,“这个大院是哪家的?”
“原来这个大院是属于一个姓吴的大家族的,”儿子答道,“现在不是他们的了,土改时都分给贫下中农了。只有东北角那一套留给他们住。”
“哦,姓吴。是口天吴的吴吗?”侯兰珍似乎对这个姓有兴趣。
“不错,就是口天吴的吴。”儿子答道,“原来凤凰岭就他们一家。是全县有名的大家庭。他们三兄弟,当家的是老大,名叫吴惟一,是县参议会的参议长。抗日时是县抗日指挥部的头头,领导全县的自卫队和日本鬼子打游击。你看,四个角的炮楼和门楼都是被日本人的炮弹炸塌的,墙上还有很多弹洞呢。他有一个儿子被日本鬼子杀害。解放初期还当过龙城地区军事改编委员会委员。”
“那他后来一定是个大干部啰。”
“屁,不杀他就算好的,还有什么干部他当。”儿子冷冷地说。
“为什么?”妈妈不解地问。
“为什么?因为他是国民党的官又是地主。”儿子解释道,“土改时把他抓起来批斗判刑,大跃进后期从劳改队放回来,在大饥荒中饿死了。”
“哎呀,好惨!”妈妈惊叹道,“他不是打过日本,还当过什么委员吗,为什么还要斗他?”
“唉,那顶个屁用。”儿子说,“哪个叫他是国民党呢。就像文化大革命一样,站错队就倒霉咧。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所以讲,妈,爷爷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他了。历史上有些事情不清不楚也许有好处,搞清楚了反而没有好处。如果爷爷真的参加国民党军队牺牲了,人家会承认他是烈士吗,就像吴惟一那样,除了增加自己的家庭包袱之外,一点好处都没有。就让他永远成为一个谜好得多,哪个想搞清楚就让他去搞吧。”侯斯夫知道妈妈受爷爷的诛连,吃过亏受过苦,运动一来就挨整。不得不安慰她两句。
“唉,话虽然可以这样讲,但我心里不服呀。”妈妈无奈地说,“他吴惟一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家里的人可多了。”儿子回答说,“不过,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他的两个太太,她们和他的二弟一家住在一起。”
“其它的人呢?”
“其它的都在外面工作,都是国家干部。”儿子继续说,“不过,他的大儿子没有下落。听讲早在日本入侵广西以前,不晓得为什么和他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和家里断绝了一切联系。后来到哪里,做什么,现在还有没有人。他家里不晓得,村里人也不晓得。”
“哦,还有这种事。”侯兰珍听后心中有些疑惑,没有继续往下问。
侯兰珍在凤凰岭住了三天,随着儿子把这里的山山水水都看了一遍。虽然说不上满意,但也感到放心。第四天要回去了,早上吃过早饭,儿子送她到公社搭车。母子俩刚刚下到路口,迎面走来一位健壮的老太太。两相见面时,侯斯夫礼貌地先打招呼:
“吴老太,这样早去哪里来?”
“哦,是小侯呀。我到菜园看看。”老人笑着问道,“这位是你的什么人?”
“哦,是我妈妈,从龙城来看我的。”说着把妈妈介绍给老太太。
“哎哟,你的妈好年轻好漂亮的。我还以为是你姐姐呢。”说着转向侯兰珍,“怎么不多住几天呀?”
“已经住了三四天了,回去还要上班呢。”侯兰珍微笑着回答,心里却在怦怦地跳。心想,他们长的怎么这样像,难道他们是……不,不可能。生活中巧合的事情多的很。她同时想起儿子说的:让他永远成为一个谜好得多。因此,她不敢流露半个字。
告别吴老太以后,母子俩继续上路,走出不远,儿子就告诉妈妈说:
“刚才那位就是吴惟一的大太太。她们原来都在外面跟子女生活,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才回来的。现在被当五类分子管制。”
妈妈只‘哦’了一声,没有再搭话。
儿子不晓得妈妈心里想些什么,以为她对吴家的事情不感兴趣,也就不再谈吴家的事情了。
母子俩走了好一段路,儿子又开口说:
“妈妈,你来几天了,觉得这里怎么样?”
“怎么讲呢。”妈妈认真地说,“地方嘛,倒不错。就是生活太苦了点,无法跟城市比。”
“是啊,生活是苦了点,但我不怕。”儿子说,“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讲,过过苦日子,是有好处的,总比在城市里闲着无事强。我下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我觉得学到了不少东西。不仅学会了一些农活,更重要的是学到了许多人世间的东西,懂得了怎样做人。”
“是的,我也看出来了。”妈妈肯定地说,“你是长大了,懂事了。看到你成长妈妈高兴呢。”
“妈,我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了,不需要家里操心了。”儿子把话题一转,“你应该多想想自己的生活。家里的生活担子你一个人挑,太为难你了。”
“南南,你今天怎么跟妈讲起这些事来?”妈妈会心地说,“妈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考虑,不需要你操心。”
“不是我瞎操心。”儿子解释道,“我是怕妈以为我想不通,不理解,所以有顾虑。不会的,不管你怎么选择,选择哪一个,我都会支持你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南南,你真是妈妈的好孩子。”妈妈欣慰地说,“妈不是有顾虑,是没有合适的。有你今天这句话,妈就更放心了。”
儿子讲的是真心话,自从下放以来,他一直记挂着妈妈的生活,家庭生活的担子她一个人挑,他放心不下啊。妈妈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倚靠,自己也才能安心。趁今天这个机会,他终于对妈妈说出了心里话。希望妈妈能够理解。
儿子哪里知道,这本来就是妈妈侯兰珍的一块心病。是啊,她还只有三十四岁啊,不老不小,中年寡妇独守空房,长夜漫漫良宵伴孤灯的苦涩和辛酸,谁能理解!?儿子下放以后,她除了盼望儿子每月的一封来信之外,还能盼望什么呢?
常言道,知女者莫如母。侯兰珍的心事,是瞒不过她妈妈的,还在覃壮刚刚惨死不久就看出来了。老人很清楚女儿的命苦,也很理解女儿的处境。不管怎么说,只要人还活着就是天塌下来生活还得过下去。经过一番思考,她终于对女儿把话挑明,告诉她:一个独身女人没有男人的支撑是寸步难行的,希望她能够兰开三度。她很理解母亲的一片良苦用心,但是,覃大哥的形象在她的心中太深了,在短期内她无法摆脱对他的思恋,常常在梦中和他相见,在这种旧情难忘的状态中,她无法对另一个男人产生感情。于是,她把内心的话对妈妈讲明,等过一段时间再讲。今天,儿子又说了那一番难得的话,让她十分感动。回家以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兰开三度,但是并不急于求成。
又过了两年,原来曾经派人登门摸底的人又一次派人登门了。她坦率地把自己的情况告诉来人,只要对方能够接受,她愿意考虑。当然,经过介绍人从中撮合,双方一拍即合。男的就是本街道一家合作商店门市部的主任,原来的老婆死了好几年了,子女都已经自立,没有什么牵挂,年纪比侯兰珍大十岁。他对侯兰珍的注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她老公惨死不久,就曾经托人去摸底,得知她对前夫那么钟情,很是感动,决定耐心等待,功夫不负有心人,双方的痴情终于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侯兰珍又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得到第四个男人。结婚以后她才写信告诉儿子。儿子回信表示祝贺。
兰开三度,对侯兰珍来说也算得上门当户对。男的虽然比她大十岁,对于已经有一儿一女的寡妇,也只能找这样的人家,她不能有更高的要求。
那位门市部主任姓韦名叫贤德,本地土生土长,原来就是这家杂货店的小老板。在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因为不够资本家的条件,只能走合作化的道路,与其它的小商小店共同组成合作商店。韦贤德就自然成了他这个门市部的主任。他的为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十分贤德。结婚以后,对年轻漂亮的老婆关爱有加。侯兰珍对他也十分满意。她本来还可以生育,因为双方都有子女,也都意识到多子多女是一种拖累,所以决定不再生育。侯兰珍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尚未成家立业的儿女身上。对此,韦贤德不仅理解,还给予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帮助。
再婚,给侯兰珍的生活注入新的活力,在她人生的旅途上又翻开了新的一页。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