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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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_  人非泥塑无标签,岂容他人胡乱言。

    是红是黑非涂色,荷出污泥终不染。

    侯兰珍的儿子侯南生外出串联回来以后,整个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发展十分迅速,而且十分混乱无序可循,令人无法适应,不仅超出她夫妻二人的意料,也出乎儿子的意料。这倒不是出现什么新的‘规矩’, 而是比那些‘规矩’严重得多。如果说那些‘规矩’仅仅是给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带来不便的话,那么,后来发生的事情,给人们带来的就是血和泪了。

    儿子回校大概只过了两个星期,第二次回家时,已经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不知为什么,原来被串联激发出来的那种亢奋神色,已经一扫而光。妈妈侯兰珍发觉情况不对,儿子似乎有什么心事。自从串联回来,他好像突然长大了,虽然还只有十六岁多,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生理上已经进入青春发育期。这个时期的孩子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是最不稳定最容易变动的时期,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时期。为了儿子的健康成长,她不得不多加几个心眼。她心里想,他是不是在谈女朋友了,记得他曾经几次提起串联时和他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在一起游玩,她,是不是就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是不是感情生活出了毛病?她想问个明白,但是又不能简单从事。她知道这个时期的孩子已经有自尊心了,要尊重他让他有一个自由发展的空间。所以,她必须谨慎小心,不能把好事弄坏。于是,便试探地问道:

    “南南,这次回来怎么不大说话呀,是不是看到家里有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还是在学校碰到什么难题?能跟妈妈讲吗?”

    “没有什么呀。”儿子笑着极力地掩饰,“家里和学校都没有发生什么事,你怎么想起有事来了。”

    “不,你真的没有事吗?”妈妈接着说,“你是在妈妈身边长大的,你心里有没有事,能瞒得过妈妈?”

    “妈,真的没有事,你放心好了。”儿子还是不愿讲。

    “没有就好。”妈妈换了一个方式说,“你不是有很多同学吗,有要好的带几个到家里来玩玩嘛,妈也应该认识你的一些同学、朋友才是呀。”

    “好的,有机会我会邀同学到家里来玩的。”儿子没有理解妈妈话中的话,只是信口而答,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儿子心中的确有事,妈妈没有看错,只是看得不完全准确。交女朋友,谈恋爱,在儿子的心里还是一件十分朦胧的事情。至于那位同班的女同学,原来没有什么交往,只是在串联期间才有较多的接触,现在在学校也经常见面,经常接触。双方都觉得有一些共同点,谈得来。虽然双方心中都有某种东西在萌芽在萌动,但是都没有接触到实质性的问题,也不存在什么成或败、忧或喜的事了。所以,在儿子心里还没有把它看得很重,只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处之泰然。

    现在,困扰着儿子让儿子心烦的,不是什么感情生活,而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自从串联回来以后,全市中学生这个最活跃的群体,出现了大分化、大重组的混乱局面。原来初期的红卫兵已经不存在了,开始以家庭出身为标志的重新组合。形成什么红五类、黑五类这样色彩鲜明又互相对立的两大营垒。显然,这是从北京或外地带回来的。为了争取舆论支持,开始互相攻击。当然,首先是红色阵营发起攻势,他们攫取了‘红卫兵’的正统称号,攻击黑色营垒为牛鬼蛇神,他们大肆宣扬‘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令人听而生畏的理论。他们借‘破四旧’‘扫除一切牛鬼蛇神’为名,到处搞打、砸、抢、抄、抓,在社会上掀起阵阵红色风暴;黑色营垒则以造反者自居,他们从毛泽东诗词中选择最具造反精神的词句,作为自己组织的名称,他们学校就在‘红卫兵’之外,出现一个标名为‘风雷激’的学生组织,自命是真正的造反派,把对方称为官办‘红卫兵’是地道的保皇派。‘风雷激’一出现,就举起大批判的旗帜,把矛头指向‘血统论’,一针见血地指出它是反马列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谬论,不值一击。面对两派的论战,侯兰珍的儿子无法分清谁是谁非。不过,他从自己的家庭生活经历中,特别是妈妈在社教运动的遭遇中,已经懂得家庭出身的重要性。他不想当什么造反英雄,只想平平安安地陪伴妈妈过日子。经过一番观察,他已经发现‘红卫兵’的成员大多是一些家庭成分好,有一定政治背景的学生,靠着他们的父母和家庭,在各种运动中总会获得某些好处。在和‘风雷激’的较量中,他们处于优势,最后胜利可能是属于他们的。经过权衡利弊,他选择了‘红卫兵’。他投靠‘红卫兵’的目的,是找一个政治上的避风港。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那天,他特意找到学校‘红卫兵’的一位负责人说:

    “我申请参加红卫兵,要办什么手续?”

    “你?”对方带着蔑视的眼神看着他,好一会才冷冷地摇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他问。

    “你和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怎么不是。”他自我辩护道,“我妈是街道幼儿园的老师,我爸是街道搬运站的搬运工人,我哪一点比你差。”

    “不,那是一种假像,”对方又是冷冷地说,“他是你的继父,你的生父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清楚吗?”

    “不,我不清楚!”他继续抗辩,“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他,我不认识他,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是吗?”对方还是冷冷地带着嘲讽的口吻说,“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能否认得了吗,这不是你们的父子关系吗,难道你没有听讲‘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吗?你是好汉还是混蛋,难道还用我讲你听吗?好了,不用多说,走吧。”

    他,热脸挨着了冷屁股!对方的裁决,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他找不到什么有力的理由进行抗辩,也不知道对方的说教是对还是错,更不知道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责任由谁来负。他只能直觉地感到对方是借生父做把柄,排斥他打击他阻止他参加革命,从而糊胡涂涂地把一切怨恨都倾泻在生父的身上,他决心背叛生父,要和生父划清界限。但是,怎么划才能划得清,怎么讲怎么做才能让人家相信,他不知道。当他苦闷的时候,也曾经想投靠造反派,当他环顾造反派的阵营时,不得不望而却步。不错,造反派里的成员家庭出身十分复杂,有些人的家庭背景比他的要复杂十倍百倍,怪不得有人说‘造反派里牛鬼蛇神多’。他们参加造反的动机和目的又各不相同。不过有一点是大同小异的,那就是大多数是‘逼上梁山’的,都是想通过造反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寻求出路。他知道,他们造反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作代价,他们是真正的革命者,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但是,他不能冒这种风险。因为,他清醒地知道,他是妈妈精神的主心骨,是妈妈生活的全部,他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毁了自己事小毁掉妈妈可是他的罪过。他很爱自己的妈妈,他深深地理解妈妈生活的不易。所以,他始终不敢跨进造反派的大门,他要继续观察事态的发展再作决定。为了不伤害妈妈的心,他才不愿意把心中的苦闷对妈妈讲。

    但是,在学校,他的苦闷心情还是瞒不过他同班的一位女同学。这位女同学就是在串联时期,同走一条路,同坐一辆车,同在一起玩,同在一起吃饭。遇到什么困难又互相提携,互相帮助的苏曼秋。一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苏曼秋一手捧着一碗稀饭,一手捧着一个小碟子,碟子里有两个馒头,一撮咸菜,坐到他的旁边。坐下以后,先夹一个馒头放到他的碟子上。他朝她笑笑,轻声地说:

    “今天有什么好事,一早就请客?”她略带娇嗔地回敬道:

    “怎么,一个馒头也算请客?你也太小看人了吧!”

    “对我来讲,已经算请客了!”他略有蕴涵地说,“你没有听人家讲,千里送鹅毛,礼轻人义重啊。虽然不是千里而来,你这分情义是够重的了。”听罢他这句话,苏曼秋内心微微地升起一股暖流,但是口里不愿表示,反而说:

    “你不要想得美,我这个馒头既无情也无义,不值得你赞扬。我只是看到你闷闷不乐的,怕把你饿坏了。”侯南生听了只是噗哧一笑,未作答复。苏曼秋继续说,“你笑什么,难道我讲得不对?好吧,不管我讲得对不对,快吃吧,吃饱了我和你到外面走走,散散心。”

    吃过早餐,两个年轻人慢悠悠地出了学校大门,就像串联时期一样,边走边聊,苏曼秋抓住主题不放,先开口问道:“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侯南生漫不经心地说:“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呀,不是好好的嘛。”

    “你不必瞒我,我晓得。”苏曼秋并不是诈他,直通通地说,“是不是为红卫兵的事?”

    “你怎么晓得?”侯南生感到惊讶。

    “我和你一样,怎么会不晓得。”苏曼秋坦率地说,“开始时,我也感到苦闷,为什么,因为不理解。后来我想通了,其实,犯不着为这件事折磨自己,更不应该责怪自己。现在,人人都说自己是真正的造反派,为什么?因为造反是最高指示‘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哪个敢说‘不’呢。我看,哪个是造反派,哪个是保皇派,是不能由自己封的,也不是现在就能够定得下来的。讲老实话,他不要我,我还不想参加呢。”

    俩人说着说着,迎面走来一帮年轻人,一个个都是一身军装打扮,左臂上戴着红袖章,袖章印着黄色的毛体‘红卫兵’三个字。一个个都昂首挺胸,神气十足。有的手上拿着皮腰带,有的拿着皮鞭,有的拿着短棒,脸藏杀机,嘻嘻哈哈地走在大街上。街上行人见他们都主动避让。

    “这帮家伙是三中的。”苏曼秋小声地对侯南生说,“有几个我认得,都是干部子弟。”

    “他们去哪里?要做什么?”侯南生问道。

    “这还用问。”苏曼秋说,“还不是出去破四旧,看见哪里不顺眼的就打,就砸,就抢,美其名为革命行动。今天不晓得哪一家又要倒霉哪一个又要遭殃了。”

    原来,自从串联回来以后,‘红卫兵’们好像从北京领回了尚方宝剑,把革命推向社会,随便抄人家的家,随便打人,随便抓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受任何约束,可以说是无法无天。今天他们碰见的,已经不是第一批了。苏曼秋接着说:

    “像这样的造反派,请我我都不会参加呢。”

    侯南生听罢,心中一阵惶惑,不知是什么滋味。心里想,难道这就是革命、就是造反?等这帮人过去以后,他又接上原来的话题问道:

    “你真的两派都不参加?”

    “是啊,为什么要参加呢,”苏曼秋振振有词地说,“都是群众组织嘛,参不参加是我的自由也是我的权利,哪个也不能强迫我。”

    “那不成了逍遥派了?”侯南生不解地问。

    “逍遥派,就逍遥派嘛,逍遥派有什么不好。”苏曼秋理直气壮。

    “哎呀,逍遥派……”侯南生不无疑虑地说,“逍遥派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将来到了运动后期就是落后分子呀,怎么得了。”听罢他的话,苏曼秋不禁噗哧一笑。稍后,又长叹一声道:

    “侯南生啊侯南生,我看你,年纪不大书也读得不多,书生气倒十足。”

    “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这不是明摆的吗!”苏曼秋继续说,“逍遥派也是一派呀,为什么只能允许造反派和保皇派存在呢,逍遥派也有存在的权利嘛。这次出去串联,我就听到一首歌谣……”

    “是什么?”不等她讲完,他就插进来问。

    “好,你听着。”苏曼秋唱道,“逍遥派逍遥派,最自在,不受气、不受累,不受苦、不受罪;睡得香,吃得饱,喝得醉。管你红派黑派,正派反派,中央表态我表态,运动后期是左派,是——左派!你也听到嘛,编的真好,我倒想给逍遥派改个名字……”

    “改为什么?”

    “应当叫做潇洒派。”苏曼秋一本正经地说,“人生在世图什么?不就是潇潇洒洒地走一回吗?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听罢她这一段话,侯南生不禁哑然失笑,十分无奈地说:

    “苏曼秋啊苏曼秋,真有你啊!我跟你不一样,我潇洒不起来呀。”

    “为什么?”

    “我已经被打入另册了,你晓得吗。”侯南生坦率地说,“他们讲我是‘老子反动,儿混蛋’,说我血管里流着我爸爸的血,祗要他们高兴,随时都会把我拉出去批斗。你晓得逍遥派是没有组织的,是一盘散沙,如果我做个逍遥派,没有组织依靠,到时候哪个帮我讲话。”

    他这句话引起苏曼秋的共鸣和同情,她心里想,他担心的事不是没有可能的。莫说是他,自己也一样。在革命时期,弱者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上,自己祗能逆来顺受。他们两个人可以讲是同病相怜。但是她没有把问题看得那样悲观,现在一切都是乱纷纷的,哪个说了能算数呢,将来的事情就更讲不清楚了。目前,主要的是想办法应付。所以,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以后,苏曼秋又开口说道:

    “你还不晓得,我和你一样,也被他们列入黑五类去了。但是我并不认同。我想,一个人是红是黑,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那不过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给你贴上的一张政治soudu.org标签,是不会持久的,标签经不起日晒雨淋,它本身就会变颜色的。不信我们等着看。”听罢她这段话,侯南生接着说:

    “关键是现在,我们随时都可能受冲击。”

    “这种可能性是有的。”苏曼秋接着说,“只要我们避开他的锋芒,不去惹他,就可能把风险降到最低。”

    “有很多事情是不由我们想的,你不惹他他会来惹你,你有什么办法?”侯南生接着说,“我们在书本上曾经学过,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的道理。现在的社会拉帮结派也是一种潮流,一个人势单力薄,很难立得住脚,我想加入一派,就是想找一棵大树遮阴。”苏曼秋觉得他的想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未免过于天真,而且,风险会更大,她不赞成。所以,想了一下又说:

    “你想找棵大树好乘凉的想法是好的,但是那也可能是一厢情愿。你想过没有,万一这棵树一倒,你怎么办。树倒猢狲散,你散得了吗?结果恐怕会更惨。”她的话引起侯南生的深思。他心里想,现在运动才开始,将来哪个胜哪个败,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怎么办?他拿不准,便进一步问道:

    “那你讲怎么办?”

    “怎么办?办法就是我刚才讲的,做个逍遥派。”苏曼秋继续说,“不介入运动,不介入他们的争论。俗话讲,打不赢躲还躲不赢吗。不介入,就是躲得远远的。现在两派不是已经开始论战了吗。我敢肯定,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次分裂,就会打内战,在他们自顾不暇的时候,哪个还来管你。这就是逍遥派的优势,慢慢地,逍遥派的队伍会越来越大。至于讲到运动后期的事情,那还远得很呢。我看,什么时候是后期,有没有后期,哪个也讲不准。你想想看,自从我们懂事以来,中国的运动就不断,一个运动没有完又接着一个运动,像鲶鱼咬尾,没完没了,几时会有后期。所以,现在完全可以不必去管它。”侯南生默默地听着,心里暗暗地佩服她看问题比自己深比自己全面。不过,他总觉得这种逃避现实的办法能否奏效,心中依然疑虑重重,无法消释。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又让他一次次地陷入深深地困惑。

    一天早上,当他要进食堂吃早餐的时候,看见一群学生围在食堂门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走近一看,才知道大家围着看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的标题是两个大字:‘勒令’。下面一行是‘最高指示:资产阶级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再下面就是列出从党支部书记、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各民主党派负责人、著名教师的名单,一共有二十多人。指出这些人是牛鬼蛇神,是一伙黑帮,十七年来执行一条资产阶级教育黑线,专了无产阶级的政,犯下了滔天大罪,必须进行彻底批判。勒令这些人在十二小时之内到学校红卫兵司令部报导,交代自己的罪行,接受革命群众批判。

    勒令发出以后,榜上有名的人不敢违抗,一个个都按时前往报到。从第二天开始连续开大会,一个一个地进行批斗。被批斗的人都被戴上高帽子,胸前挂上大黑牌,完后就被关进牛棚,失去人身自由。有的人在斗争大会上被皮鞭抽打,打得头破血流,一位女教师被剃去半边头发,涂上半边黑脸。批斗之后,又拉到街上游斗示众。一时间,学校笼罩在一片恐怖气氛之中,学校瘫痪了,大字报铺天盖地,混乱不堪。

    不出苏曼秋所料,在斗争黑帮的同时,两派之间的论战在逐步升级,气氛越来越紧张,火药味越来越浓。渐渐地,两派的斗争竟然超过了对黑帮的斗争,使黑帮们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侯南生和苏曼秋这些被列入另册的狗崽子们也无人过问了。慢慢地,在学校、在社会上,逍遥派的队伍也在日益扩大。

    事实,让侯南生从内心里佩服她对当前形势的观察能力和分析能力,以及她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的坦率和真诚。这,使他感到身边这个妹仔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让人难以捉摸。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地,苏曼秋的形象,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不时地在他的心灵深处慢慢地游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