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愚氓翩翩舞，山雨欲来有人泣。
侯兰珍继续挨批。而且来势很猛，如泰山压顶。听说，运动中已经有人投龙江了，好在她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见过的场面多，否则也会随龙江而去了。
不管你怎么批怎么斗，她抱定一个宗旨，就是有什么讲什么，知道什么讲什么，绝不为了过关而瞎编乱造，随便给自己扣帽子。她这种态度当然不能满足工作队的要求，也就不能过关。几次批斗以后她索性一言不发，你愿怎么批就怎么批，愿怎么斗就怎么斗。人家说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就是不怕开水烫。反正是你砧板上的一块肉，横剁直剁随你便，不管你说我有多大的罪，总不会把我拉出去枪毙。只要不枪毙我就要活下去，我的儿女还小，我还不能死。这样一想，她就处之泰然了。出乎她的意料，后来批斗的声音好像变调了，音量也越来越小，不久就停止了。她弄不清楚是哪一位救苦救难的菩萨救了她的命。后来，当她得以参加正常的政治学习时，才知道有一个什么‘二十三条’的红头文件，指明了当前的矛盾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尽管她对这些新名词不甚了解，模模糊糊中也感觉到，原来整她似乎是整错了方向，怪不得后来的批斗不了了之。尽管运动还没有结束，她那一颗悬着的心还是落了地。和资本主义的矛盾，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尽管她对这些新名词不甚了解，模模糊糊中也感觉到，原来整她似乎是整错了方向，怪不得后来的批斗不了了之。尽管运动还没有结束，她那一颗悬着的心还是落了地。
然而，对侯兰珍来说，高兴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当她为安全度过社教的批斗而高兴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一场毁灭性的地震，正在中国这片广袤大地的地壳下面急剧地涌动着，即将爆发。但是，何时爆发，将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和后果，当时除了天上的太阳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得到。当然，作为小民百姓的侯兰珍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更谈不上有什么准备了。她，只能在大风大浪里逆来顺受。
这场地震其实不是从地下爆发的自然灾害。而是从北京中南海爆发的比自然灾害破坏性大得多的政治地震，也就是古今中外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只要不挨批斗，侯兰珍带着女儿，整天就沉浸在幼儿园的小朋友中间，唱歌、跳舞、做游戏，乐而忘忧。她的老公覃壮是一个憨厚工人从来不关心家外事，两口子下班回来谈论的都是小家庭油盐柴米酱醋茶的琐事。国家发生什么事，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他们的心目中，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与他们无关。所以，运动是怎么搞起来的，她们没有在意。只是有一天儿子从学校回来告诉他们，才引起他们的注意。
侯兰珍的儿子那年读初中三年级，暑假前就要考高中。是住校的，除了星期天，平时很少回家。那天他回来对父母说：
“爸妈，学校停课闹革命了，我们要出去串联。”
“什么，什么串联？”侯兰珍似乎没有听懂，“停课闹什么革命？”
“怎么？你们一天到晚只顾做事，国家大事都不晓得。”儿子反而批评他们，“现在全国都在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中央的决定。学生都组织起来，还要成立什么红卫兵呢。我们停课就是要出去串联，发动群众起来革命，我们还要到北京去，听讲毛主席要接见我们。”
儿子的话，说得父母二人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覃壮傻坐一旁，一言不发。侯兰珍觉得不可思议，便问道：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就不考高中了？”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我们有没有关系，我也讲不清，反正是中央的决定。”儿子天真地说，“学校都停课了，我上哪里考高中，人家都不考我一个人怎么考？”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侯兰珍拖着长音不解地问道，“革哪个的命，是革文化的命还是革人的命？什么是‘红卫兵’，红卫兵是做什么的？”她这一问倒把儿子给问住了，这些问题儿子自己连想都没有想过，怎么回答得了呢。不过，他还是十分天真地回答说：
“这些问题你们不用多问，问我也不晓得，反正是中央的决定。中央叫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听中央的不会错。妈，你给我准备几件换洗的衣服，一点零用钱，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串联了。”面对儿子的要求，侯兰珍尽管无法理解，也祗好无可奈何地答应，便问道：
“衣服让奶奶给你清好。钱，要多少？”
soudu.org “不要多，三五十块就够了。”儿子是在苦日子中长大的，她知道他不会乱花钱。但是出门在外，她很不放心，接着说道：
“这点钱怎么够，你不是讲还要到北京吗？”
“够了。”儿子答道，“上面讲了，串联学生坐车坐船都不用买票，各地都设有接待站，吃住都不掏钱。我只带点路上零用就得了。”
“有这样好的事？”覃壮和侯兰珍不觉一愣，同时问道。他们是破天荒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都将信将疑。
“是的。”儿子肯定地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老师带队呢，你们怎么就不信。”听罢儿子的话，他们不得不信。平时不爱说话不关心世事的覃壮，这下可动了心思了，他心里想，全国有多少学生，坐车不买票，吃饭不掏钱，他不禁想起当年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的严重后果，不觉心中害怕。他心里不断地重复着‘疯了，疯了，国家疯了年轻人也疯了！’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他自己找不到答案，也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他不再问，又沉默了。
侯兰珍眼下关心的是自己的儿子，虽然说坐车吃饭不要钱，这是儿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出门，不能苦了他不能让他在路上为难。她还是按照他的上限给了他五十块钱，这可是她一个半月的工资啊！
_4460.htm趁他们父（母）子谈话的间隙，奶奶已经给孙子准备了好几件衣服。孙子一见就嚷道：
“奶奶要不了这么多，现在天气慢慢地热起来了，只要两件背心两条内裤两件衬衫就够了。”
“都在这里，你自己拣吧。”说罢，又在他的手里塞了二十块钱和五斤全国粮票。孙子又给她退回来。老人嗔怒地说：
“傻孩子，老人常说手上有粮心中不慌。你出门在外身上多准备点，有什么事心中就不会慌。吃不完用不完带回来就是了。”是啊，老人的生活经验毕竟比孩子多的多，在中国对出门人，历来就有‘晴带雨具，饱带饥粮’的说法，她给孙子多带点钱粮，就是让他有备无患。孙子听奶奶说得有理，也就收下了。
临出发那天，覃壮上班去了，侯兰珍和奶奶请了假，将小女送到幼儿园。然后母女俩就去给儿孙送行。当她们进入学校大门，就看见广场上一大群青年男女，一个个都穿着新旧不一的黄军装，戴的黄军帽，背着行军黄挎包，腰上扎着军用皮带，脚下穿着解放胶鞋。像举行什么盛大节日的庆典那样，一个个欢欣鼓舞喜气洋洋。那天来送行的家长也不少。侯兰珍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儿子。
只见儿子穿着一套旧军装笑眯眯地叫道：“奶奶、妈你们怎么也来了。”
“来给你送行呗。”妈妈高兴地拉着儿子的手一边端详一边问，“你这套黄衣服哪里来的？”
“买的。”儿子高兴地答道，“我不想买新的，旧的便易点，只几块钱。”听罢儿子的话，侯兰珍心中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儿子长大了懂得节约了；难过的是自己太穷，没能给儿子买套新的。于是，便咬咬牙说：
“南南，你就买套新的吧，要多少钱妈给你就是嘛。”
“是啊，奶奶不是给了钱你吗，买套新的吧。”奶奶也在一旁鼓励他。
“奶奶、妈，没有必要。”他笑眯眯地说，“都是做做样子的，你怕是真的当兵呀，新旧都一样。”说得奶奶和妈妈心里乐开了花。
侯兰珍端详着儿子的模样，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看着儿子一长大，她感到极大的欣慰；儿子越来越像他的爸爸，看着儿子就让她想起吴非凡……再过几年他就会像他爸爸那么高大魁梧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将来要是能够当个军官，就子承父业了……
“妈，你怎么了，这样看着我？”儿子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对着他发呆。
“没什么。”她掩饰着心中的真情答道，“妈看着你心中高兴呢！”
接着，侯兰珍对儿子说：“南南，你这次是第一次出门，不能像在家里，各方面都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出门在外，安全是第一，千万要小心，不能大意，有什么事一定要听老师的……”
千叮咛万嘱咐。正是，儿行千里娘牵挂！
不一会，带队的老师出来了，也穿着一套旧军装。只见他口吹啸子命令学生们集合，一位高大的男生扛着一面大红旗站在队伍的前头，带队的老师对着学生不知讲了些什么。然后，大队学生就浩浩荡荡地出了学校的大门……目送着学生们远去，家长们才散去。
在回家的路上，侯兰珍心里感到一阵空虚，儿子是她的一块心头肉，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她。今天是第一次出远门，她不仅有一种失落感，更多的还是替他担心。虽说有老师带队，她总有些不放心。这么多孩子他能照顾得过来吗？尽管刚才对儿子已经作了许多叮嘱，现在又感到有些话还没有讲清，生怕他会出现什么纰漏……
送走儿子，侯兰珍发现龙城街头也出现一些像自己儿子一样的，穿着军装的青年学生，据说是外地到龙城串联的。他们在大街小巷到处乱窜，涂写大小不一的标语口号，什么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讲、捣毁三家村、砸烂阎王店……等等，不一而足。有些在社教运动时曾经听讲过，有很多侯兰珍既看不懂也记不了。难道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就和这些学生一样，做着同样的事，这就叫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她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敢向别人打听。自从挨批斗以后，她就相信古人曾经讲过‘知人知面不知心’、‘逢人祗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为了自身安全，说话得处处小心，千万不要给别人抓住什么话柄。
这时，龙城街头已经呈现某种乱轰轰的迹象。侯兰珍还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社教运动的会议就没有开了，在街道上，在幼儿园，在学校，就看不到社教工作队的工作同志了。她意识到社教运动似乎已经搞不下去，不了了之。但是，究竟为什么，是什么原因？她也不知道。在她的心目中，世上的事情太复杂变化太快了，简直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既无法适应也无法理解。有些事情会突如其来，叫人措手不及；有些事情又突然消失，叫人不知所以。有很多事情她本来不想知道，想离得远远的，但是总做不到。在这个社会，不论是大事还是小事，都和你或你的家庭有着某种联系，你不惹他他会来惹你，想躲也没有地方可躲。要吃饭要生活就不能离开这个社会，而这个社会在她个人的眼睛里又是一个不可知的迷幻世界。难啊，为人在世不容易，做一个普通的小民百姓就更不容易！
儿子出去串联了，家里生活没有什么变化，覃壮照常拉他的板车，不问世事；侯兰珍虽然还照样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唱歌、跳舞、做游戏，而内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社教中的批斗，眼前学生们的乱串，她总觉得有什么比社教更可怕的事情会发生……
几个月以后，儿子回来了。他还没有进门就高声地叫道：
“奶奶、爸、妈，我回来了！”听到叫声，一家人就像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迎出门来。小妹妹首先抢过他的黄军包，要看看里面有没有给她的礼物，很快就掏出几根棒棒糖，立即高兴地笑道：“哥哥真好！”然后欢快地走开。一家人看着天真无邪的小妹妹，都发出会心的笑声。进得门来，侯兰珍拉着儿子的双手端详着说道：
“变了，脸晒黑了，人也瘦了，倒是长高了……”
“妈，你这是心理作用。”儿子微笑着说，“才出去几个月，哪里就变了变得这样快。”
“我看是有点变了。”奶奶在一旁证实道。在妈妈的眼里，人也变大了。
“奶奶，是真的吗，你不骗我？”
“是真的，奶奶不骗你。”奶奶肯定地答道。她们还注意到他的胸前多了一样东西，妈妈伸手摸着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这不是甚么‘东西’，是毛主席像章！讲话要注意。”儿子严肃又有几分崇拜地答道。
“哪里来的？”妈妈没有理会他的意思，继续问道。
“有的是人家送的，有的是接待站发的。我还有呢，你们每个人都戴一个吧。戴上它可精神啦！它还是跟毛主席闹革命的标志呢。可时髦啦！”说着又从他的黄挎包里拿出一把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毛主席像章，给奶奶爸爸妈妈每人一个。他亲手给小妹的胸前别上一个小型的，乐得小妹抱着他不肯放。
大家说笑一阵过后，妈妈出门去买菜，要留儿子在家好好地吃一餐饭，在家住一晚上，陪家里人说说话。奶奶到后面厨房烧热水，让他洗个澡。
那天晚上，儿子没有回学校。中秋刚过酷暑已经结束，晚饭过后，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听儿子讲他这次出去串联的所见所闻。
“这次出去串联，真是大开眼界了……”儿子就这样打开他的话匣子。接着，他介绍了他们的行进路线，经过的主要城市，最后到达北京：然后从北京返回，回程的主要路线，经过的主要站点。他着重介绍了他们在各地的主要活动内容，他说：
“我们每到一地，首先到接待站，由接待站安排我们的食宿，然后就到街上去刷标语口号，一直刷到党政机关的大院……”
“你们这样搞人家不讨厌，机关大院让你们进去？”妈妈侯兰珍不解地插进来问。
“那才不呢。”儿子兴奋地答道，“我们所到的地方，不仅有一般工作人员迎接我们，就是那些大官——现在叫做当权派，也出来热情地迎接我们。还赞扬我们是革命小将，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先锋队，是国家的希望。”
“真是这样？”这时平时不大开口的继父覃壮问道。
“是啊，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还有假。”儿子肯定地答道。爸爸不再言语，他心里总觉得这是胡闹。
“然后呢，然后你们还做什么？”妈妈继续问道。
“然后？”儿子惊讶地答道，“然后就是玩啦，好玩的地方都去玩，玩就是开眼界。比方讲在武汉，武汉三镇所有好玩的地方我们都玩了。原来没有到武汉以前，以为龙城好大好大，到武汉一看，就觉得龙城好小好小，和武汉相比不过是巴掌那么一点点大。接待站的一位师傅告诉我们，他讲，历来就有‘日走夜走，走不出汉口’的说法，还要加上汉阳、武昌和青山，你们想想武汉该有多大呀；还有，到北京以后，玩的地方就多了，就是玩一个月也玩不完。我们首先在市内玩，进天安门，进故宫。故宫是什么地方你们晓得吗？它可是几朝皇帝住的宫殿呀，真是金碧辉煌，十分壮观，就是金銮宝殿我也进去看了呢。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八达岭长城，当我爬上最高的烽火台时，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竟高声喊道‘我到长城啦，我是一条好汉啦！’我同班那位女同学还在气喘嘘嘘地慢慢爬呢。”儿子越说越兴奋，说到激动时还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儿子还引用毛主席在《六盘山》一词中的名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证明自己也算得上一条好汉了。说得一家人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就是这样闹革命的呀？”听罢儿子的话，妈妈就想起那些到龙城串联的学生来，不禁疑惑地问道。
“是啊，对我们来讲就是这样。”儿子理直气壮地说，“当然，不是所有学生都这样，我们学校的高中生，特别是高年级同学就不是这样。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就要到当地的学校包括高中和大学，找当地的同学们座谈，讨论那些有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深奥的理论问题，还有关于国家的前途、国家的命运等等大问题，互相交流观点。有一次，我也想跟他们一起去，可是被一位高三的同学揶揄了一句。他说‘你去做什么，你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懂个屁，莫跟着碍手碍脚的’，气得我肺都要炸了，感到有生以来受到了最大的侮辱。可是，有什么办法，不玩还做什么。”
“唉，早晓得这样，不出去就好了，还不如留在家里温习功课，将来好考高中。”妈妈总忘不了他要考高中，因而不无惋惜地说。
“妈，话不能这样讲。这是时代潮流，个人是没有办法的。”儿子到底还是增长了一点见识。接着又说，“到了北京，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北京是首都全国各地的学生都汇集在那里，不管你是初中生、高中生还是大学生，一律平等互相交流，有很多鼓动性的口号，什么反修防修啦、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啦；什么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啦、舍得一身剐敢把黄帝拉下马啦……等等，我都是从北京听来的。”
“这些话你都相信？”妈妈又问。
“怎么不相信呢，要晓得这些话都是有来头的呀。”儿子故作高深莫测地说，“你们晓得吗，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亲自指挥的呀。还有，中央文革小组的副组长是谁，你们晓得吗？她就是被誉为文化革命旗手的江青同志。江青是什么人你们晓得吗？她可是毛主席的夫人、是当今的……”儿子的话点到为止，还神秘兮兮地伸出大拇指，说得大家目瞪口呆。对奶奶、爸爸和妈妈这些普通百姓来说，这无疑是石破天惊的特大新闻，他们不敢发表任何评论。当然这些话都是他从北京听来的，他们不敢不信。儿子见大家不做声，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我们算是幸运的，到北京第二天就听说毛主席要在天安门又一次接见红卫兵。头天晚上我们一夜都没有睡着觉，一是因为太激动睡不着，二是要起早，接见安排在早上五点，我们必须在一点钟起床，步行到天安门广场。听讲被接见的人有一百五十万，我们早点去想占一个好点的位子，才能看的清楚。不出所料，我们走到天安门广场时已经四点，离接见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可是来的人已经不少，我们只能站在金水桥头外侧，也还算是一个好地方。
“很快，广场东边开始露出了晨曦、朝霞，接着太阳刚刚露头，高音喇叭就传来‘东方红’的洪亮乐曲声。同时有人喊‘毛主席来了’！队伍一下子就乱了，我们被推到金水桥的中央，正好是最高点。我马上把目光投向天安门城楼，只看见毛主席、林副主席、周总理……正站在城楼上，他们都穿着崭新的军装，戴着‘红卫兵’袖章，毛主席挥动军帽向大家招手；林副主席和周总理挥动着红宝书向大家致意。然后他们走向两头，我看见林副主席紧跟在毛主席后面，而周总理总要和他们两个人保持一定距离，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晓得是什么意思。那时，我同班的那位女同学站在我的旁边，个子比我矮看不清，拉着我的手直跳脚。我知道她的意思，马上蹲下来让她骑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我站起来她就看清楚了，立刻挥动着手上的红宝书，口里高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毛主席万寿无疆……
“我回头看一下整个广场，在我眼前出现的不仅是人山人海，还是一片红色的海洋——红旗招展、红宝书飞扬、万岁之声响彻云霄；那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场面呀，许多人流下了热泪。我相信我经历的那个场面，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儿子说得非常激动，几乎真的要流泪了。
“什么是‘红宝书’？”妈妈问道。
“红宝书就是毛主席语录啊。你们还没有见过吧。”说着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本来，“呐，就是这个。”妈妈接过一看，祗见那是一本只有普通书一半大的小书，封面用红色塑料薄膜包装，书名用黄色印刷体印刷，是醒目的五个大字《毛主席语录》。看着妈妈摆弄红宝书，儿子接着又说：
“没有见过吧。我那里还有，明天给你们一个人一本。”
“给我们有什么用？”不大开口的继父覃壮冷冷地冒出一个问题。
“哎，怎么没有用呢，用处可大啦。”儿子觉得家里人都有点愚昧了，“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学习毛主席著作，这还是林副主席在领导部队学习毛主席著作运动中，总结出来的一条好经验。因为毛主席的书太多，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把他的书都读完，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他的语录。语录就是从他的著作中摘录出来的精华。碰到什么问题，立刻翻开来学，能够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真有这样神？”覃壮疑惑地说，“比方讲，一船货物等着卸，只要翻开语录来读它就能够自己飞上码头来？”
“它有没有这样神，我不晓得，我体会它是一种精神力量。”儿子按照自己的理解尽力地解释，“林副主席讲，毛主席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列主义者，是天才，他的话一句顶一万句。不管你信不信，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大家，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新东西，身上有没有红宝书关系很大。有，可能就是一个护身符，没有，可能就会倒霉。”
“怎么会是这样，你讲具体点，不要吓唬我们。”妈妈不解地问。
“我这次在外面看到很多新奇的东西。”儿子解释道，“我估计这些东西很快就会在龙城推开。比方讲，每天都要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什么是早请示呢，就是早上上班前大家向着毛主席相在一个领导人的带领下，翻开红宝书，读几条毛主席语录：晚汇报就是下午下班后，大家又向着毛主席的相，在一个领导人的带领下，翻开红宝书读几条毛主席语录。如果到时候你拿不出红宝书，那不倒霉吗。更重要的是读语录时，一定要照着红宝书读，不能读错。一旦读错后果不堪设想。轻的坐牢，重的恐怕就要杀头了。”
“真的有那么严重吗？”妈妈惊叫道，奶奶吓的不敢作声。
“真的是这样，这不是吓唬你们，希望大家今后注意。”儿子严肃又认真地答道。他已经听到过一些这方面的案例，为了不再扩散，他没有多说，目的是给家人提个醒，免得出现麻烦。要是真的发生什么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照你这样讲，还得真要一本红宝书。”妈妈无奈地说。
“当然啦，不仅要有，而且还要随身带。”儿子继续说，“还有，现在生活中还有一些新的语言和新的规矩。如果不会使用也会带来麻烦。”
“是什么，你快讲呀。”妈妈心急地说。
“比方讲。”儿子继续说，“读语录的时候，不能直接读，要首先讲‘最高指示’然后再读，如果你要引用毛主席语录，首先要讲‘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然后再引用。还有，在和人打招呼时，也有新的规矩。如果是你先跟人家打招呼，一定要先讲‘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如果是人家先跟你打招呼，你一定要回答‘为人民服务’……”
“哎呀，我的妈耶，这是哪一朝的规矩！”还没有听完奶奶就惊讶地叫道，“我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听讲这些规矩，今后叫我们怎么过日子！”
真的，儿子是长大了，知识也丰富多了，讲起革命道理来，总是一套套的。在家人的眼里他简直就是一个大的革命理论家。他讲的这些东西，不仅让大家感到新鲜，感到深不可解，也感到可怕。
“奶奶，你落后了。”孙子开怀地大笑，接过奶奶的话说，“你没有见过的还有呢，现在有一种新兴的‘忠字舞’，跳的时候手上也要举着红宝书。”
“‘忠字舞’，什么是‘忠字舞’？”妈妈不解的问。
“这，不讲你们真的不晓得了。”儿子似乎满腹经纶地说，“这是一种舞蹈形式，是为了表示对毛主席的无限忠心才跳的。听讲我们的副统帅提出，要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叫做‘三忠于’，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心，也就有了‘忠字舞’。”
儿子的一席话，逗得妈妈和奶奶都开怀大笑。
“没有听讲过吧？”儿子接着说，“好吧，祗讲你们是不会理解的，我示范一段给你们看一看……”说罢，他就站起来走到堂屋中间，摆开架式手举红宝书，真的跳了起来……他的几步新舞姿迎来一家人热烈欢呼和鼓掌，特别是小妹妹兴奋地抱着哥哥，要他教她跳……
侯兰珍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她高兴地想：儿子长大了，晓得的事情比我们的多了。真的，时代是他们的！不过，在高兴之余，侯兰珍心里不免生发出几分畏惧，生活中那么多的规矩如何适应得了，如果真的那样叫人怎么过日子，万一犯了哪一条被人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挨批挨斗的日子，她就心惊肉跳。她无法想象，社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难道这就是文化大革命。
就是儿子自己，对这些新规矩，似乎祗感到新鲜甚至有几分可笑，并未理解其中的真正含义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祗有覃壮，他一直坐着一言不发，莫看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搬运工人，平时少言寡语，心里并不胡涂。他认为重要的事情，还是喜欢动脑筋的。听罢儿子的一席话，心里就开始琢磨上了。他不仅仅认为那些‘规矩’可笑和疯狂，而是感到疾风骤雨即将来临。心里不禁升起阵阵恐惧，好像天下就要大乱了，老百姓又要遭殃了……
不出儿子所料，那些‘规矩’很快就在龙城展开。侯兰珍和覃壮的单位，首先实行‘早请示，晚汇报’。两个人都感觉到，一种叫人莫明其妙的新生活开始了。
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