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开二度盼兴旺,冷暖苦涩太无常。
侯兰珍总算向世人展示,她已经兰开二度,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她现在是一个搬运工人的妻子,再也不是伪军官的老婆。新的生活开始了。
覃壮是她的第二个丈夫,第三个男人。她曾经有过第二个男人,就是战斗英雄余杰。这件事她没有对覃壮讲,她怕伤害了覃壮对她的感情。这件事,除了派出所的管段民警知道之外,街道上几乎无人知晓,既然已经过去也就没有必要再提他了,让他永远埋藏在她的心里。
婚后,侯兰珍住进覃壮的家,两家人祗在吃饭的时候合在一起,都在覃家巷覃家这边,晚上妈妈和儿子依然住在为公巷八十号。
从此,覃壮家里增添了新的气氛和活力。特别是覃大妈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逢人就夸自己新过门的媳妇如何的能干、如何的贤慧、如何的孝敬婆母。令老人家感到最大安慰的是,她终于了却一件最大的心愿,把媳妇娶进了覃家的门。剩下的就是指望能够抱上孙子了。
在新婚喜庆之余,生活中的苦味开始涌现。这倒不是夫妻感情、家庭气氛出了毛病,而是物质匮乏带来的烦恼,以及随之而来的风云突变所造成的困扰。
原来,公共食堂给他们办了婚宴还不到一个月,突然接到命令:解散食堂,恢复家庭饮食。这对于了解内情的人来说,并不感到意外。对于广大社员来说,就有点措手不及了。就拿侯兰珍和覃壮两家来讲,原来所有的铁制炊具统统砸烂送到土高炉回炉去了,现在突然要自己开火,上哪里去找铁锅呢。当然,人,不愧为万物之灵,器具的短缺没能难倒他们,没有丢弃的非铁炊具,现在一一都可以派上用场了。可怕的是食物的短缺。
龙城是广西的工业城市,各种配给物资的票证依然按时足额发放,实物就不一定能够兑现了。比方说粮食,在公共食堂时期就开始搭配杂粮。杂粮主要有木薯、番薯、马苓薯等等。杂粮搭配的比重越来越大,甚至以杂粮为主,搭配大米。副食就不用说了。侯兰珍不得不煞费苦心来安排家庭生活,她把重点放在覃壮和自己的儿子身上。覃壮是一家的顶梁柱,他不能倒,再难再苦,也要保证他的需要;儿子已经九岁多,正在上三年级是长身体长智力的时期,也要保证他的基本需要。她自己和两位老人就得委屈一点了。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两位老人的时候,得到老人的理解和支持。这样,家里也开始给各人定量蒸钵子饭了。后来的情况越来越糟,食物越来越短缺,一家人都有饥饿的感觉。
在最困难的时候,一位农村的远房亲戚进城来看望他们。他们两口子都上班去了,只有覃大妈一个人在家,她早已退休不上班了。覃大妈接待了这位亲戚。坐定后,这位亲戚说:
“我来看看你们,不晓得你们还有没有吃的。”说着从布袋里抽出两根像棒槌那么粗那么长,表皮上有一层金黄色绒毛的东西,然后说,“这是我昨天上山挖的两根‘黄狗头’,我怕你们没有,拿来给你们吃。”
“哦,这就是‘黄狗头’啊!”覃大妈惊讶地说,“还是走日本鬼子回来那年,也是大饥荒,听人家讲过黄狗头可以吃,我们也没有吃过。”
“唉,”那位亲戚叹息道,“现在农村没有吃的,不管是树根、树皮、芭蕉心、野菜,祗要能吃的都找来吃,还有人吃‘观音土’呢。”
“哦,什么是‘观音土’?”覃大妈听讲过,没有见过。
“就是一种灰白色的黏土,”亲戚解释道,“那种东西吃少量还不要紧,吃多了不消化。有的人不晓得,一下子吃多了,结果拉不出来活活撑死了。”
“唉,好惨。”覃大妈心疼地说,“晓得这样就不要吃嘛。”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亲戚继续说,“饿得慌的时候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有些人就是饿得没有力气,走着走着就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唉,怎么会是这样。”覃大妈不解地说,“前年不是讲亩产几千斤几万斤吗,怎么一下子就没有吃的?”
“你也是从农村出来的,那种话你也相信嘛。”亲戚无奈的说。
不错,覃大妈本来也是农村人,在农村出生在农村长大。祗是由于农村经济破落,早早就陪着老公——覃壮的爸爸离开农村到龙城来谋生,她是在龙城定居以后才生下覃壮的,在龙城生活已经几十年了。虽然农村生活离她已经十分遥远,但是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她也还记得一二。前年听说亩产几千斤几万斤,她本来也不太相信,因为是政府讲的,是登在报纸上的,她又不得不信,她也以为真的是人民公社创造了人间奇迹呢。实际上,在她的内心里,对那种亩产几千斤几万斤的报导,始终是不信的,祗是口里不敢讲,怕人家讲她觉悟不高,不相信党不相信社会主义。这位亲戚的到来,她才晓得农村真的饿死人了。虽然政府不讲,但是,她相信是真的。她压低嗓音悄悄地回答说:
“讲你听吧,我心里也是不信的,口里不敢讲呀。”
“你离开乡下久了,很多事情你就不晓得了。”亲戚继续说,“自从人民公社、大跃进、大办钢铁运动,人人都要鼓干劲,搞的热火朝天,本来没有产那么多,硬要报那么多,互相竞赛,你报一千斤,我就报一万斤,结果越报越高,还有报十几万几十万斤的呢……”
“那不是公开讲假话嘛。”覃大吗插进来说。
“就是嘛,你算讲对了。你看,现在饿死人了,哪个敢放一个屁。”亲戚大胆地说,“现在那些社队干部都学会了讲假话,假话讲的越多,官就当的越大。”
“怎么会是这样呢?”覃大吗不解地问。
“讲起来也不能完全怪下面的社队干部。”亲戚凭自己的理解解释道,“都是被上面层层下压压出来的。因为不能讲真话,哪个讲真话,哪个就倒霉。听讲彭德怀元帅就是因为讲了真话,不仅自己丢了官,还牵连一大批人,现在全国都在反右倾呢。”
“唉,不是挨饿,大家还蒙在鼓里呢。”覃大吗好像也有所醒悟地说。
“还有呢。前几年,因为要鼓干劲,白天黑夜都要出工,不出工的不但没有工分,还要挨批斗,你想想,人是肉长的,不是铁,不说没有吃的,就是累都要累死啊!”亲戚继续说,“现在好一点了,再不强迫出工了,让大家自己出去找吃的。就是这样我才有空上山去挖黄狗头呀。你要是到乡下去看一看,你就会感到奇怪,路上看不到狗。家里看不到猫,连老鼠都看不见了。”
“哪里去了呢?”
“哪里去了,都被打来吃了呀!”说罢,俩人都凄然发笑,笑声中夹杂着眼泪。
一对乡亲,闲聊了一段心酸的家常。覃大妈感谢这位亲戚的关心,在这样困难的时候还记着他们。中午,她用木薯粉煎了两个粑粑招待他吃了一餐。亲戚临走时对她的木薯粑粑一再表示感谢,而且说如果在他们那里有木薯粑粑就不会饿死人了。
晚上,儿子媳妇下班回来后,她把亲戚来过的事情对他俩讲述了一遍,并把两根黄狗头拿给他们看。两个人看到这毛茸茸的东西不觉一阵黯然,心情都十分沉重。覃壮是个粗心人,并没有多想,早早就上床睡觉了。侯兰珍可是一个爱动脑筋的人,她心里想,城市已经够困难了,不晓得农村更困难。在龙城祗听讲因为饥饿得了水肿得了肝炎的人,还不晓得有没有直接饿死人的。现在才晓得农村已经饿死人了。怎么会是这样,她怎么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来。想到饥荒,就使她想起一件自从结婚以来就让她一直解不开的一个谜团。
原来,她对自己的生育能力一向都是非常自信的,因为她有经验,不论是和吴非凡还是和余杰,都没有过多长时间她就怀孕了。而和覃壮结婚都快一年了,都睡在一张床上,却没有丝毫反映,要说覃壮的性能力她是最清楚的,绝不会在他们两个人之下。那为什么又迟迟怀不上孕呢?这些话又不好对覃壮讲,怕他产生别的想法。这就是她解不开的谜团。现在她终于醒悟了,她想,这一定和饥荒有关,饥荒引起营养不良,营养不良不仅影响女方,也影响男方。她突然想到,几个月来,他和她的房事间隔时间也变得长了,每次做爱的时间反而短了。她敢肯定,这就是使她难以受孕的根本原因。从此,她开始注意街上的行人,她终于发现,今年在街上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比往年少多了。不禁使她恍然大悟,饥荒啊饥荒,你才是人类的大敌!
对侯兰珍的这些看法和结论,究竟有没有道理,符不符合实际,有没有科学根据,没有人研究过。不过,侯兰珍后来又用自己的实际经验证明了她的结论是可靠的。
经过政府的一系列措施,情况在逐步改善,出现了自由市场,价格虽然比国营商店的牌价贵,祗要有钱有些东西能够买得到。一天,侯兰珍在自由市场上花了五元钱人民币,买了一只活的脚鱼。她是下了狠心才买的,因为五元钱可以在国营粮店买到八十斤大米呢。当她把脚鱼拿回家时,婆婆和妈妈看到都有些心疼。她却爽朗地对两位老人说:
“吃吧,我们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荤腥味了。不要舍不得钱,吃到肚里才是真的,没有吃的有钱又有什么用?”显然,侯兰珍开始注意营养了。那天晚上,她用沙罐煨了一罐子的脚鱼汤,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餐美餐,还觉得不够解馋。自那以后,随着自由市场的扩大,物资也慢慢地多起来。侯兰珍祗要看到好的,不论是鸡、鸭、鱼、禽、蛋,也不论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她都愿意买。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短短几个月功夫,一家人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这是营养改善的重要标志。俗话说,不要看碗里的粥,只要看脸上的肉。不久,在他们结婚一年又两个月以后,侯兰珍发觉自己身体有些异常,月经停止了,凭经验她判断自己怀孕了。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她及时到医院检查。结果,医生高兴地祝贺她:恭喜恭喜,你要当妈妈了!她听了不禁喜从心来。在高兴之余,又免不了一阵惆怅,这是她怀的第三胎。第一胎是吴非凡的,孩子已经读三年级了。第二胎是余杰的,由于好事不谐她不得不听从妈妈的忠告,在人不知鬼不觉中忍痛地把他处理了,现在回想起来也还心有余痛。这第三胎,她心里想,谁也无法阻止我把他生下来。对女人来说,怀孕生仔、生儿育女就是天职,也是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哪个也不能剥夺。
当天晚上趁覃壮躺在床上还没有睡着,她脱光了衣服笑吟吟地站在床前,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肚皮问覃壮:
“覃壮,你猜这里面有什么?”覃壮虽然反应迟钝也马上能领会她的意思,高兴得跳下床一把把她抱起来,问道:
“晓得晓得,我要当爸爸了,是吗?”
“唉,小心点。”她娇嗔地说,“要当爸爸了,看你高兴的。我可要警告你,从今天起你要放文明点,如果把宝宝弄个三长两短,我可饶不了你。”
“嘿嘿,那一定那一定。”覃壮祗是傻傻的发笑,然后轻轻地把老婆放到床上。
那天晚上,由于兴奋夫妻俩都睡不着觉,侯兰珍躺在覃壮的怀抱里,两口子讲了许多卿卿我我的话……
很快,侯兰珍的肚子微微地现形了,最早发现的当然是细心的婆婆覃大妈。自从儿子结婚以来,她就一直注意媳妇肚子的变化。现在老人终于发觉到某种变化,便抑制不了内心的兴奋,首先向媳妇发问:
“兰珍,讲妈听,你是不是有喜了?”
侯兰珍微笑着点点头:
“是的。才两个多月,就看出来了?”
“妈活了几十年,看得多了,有什么还瞒得过我的眼睛。”婆婆高兴地说,“你要小心,以后家里的事不用你做了,都交给我。”
“不要紧的,人家讲不动还不好。”她理解婆婆抱孙心切,“做点家务有好处,你就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她心里想,怀第一胎时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的,也平安无事。现在生活安定,哪里会有事。话虽然这样讲,后来的家务事还是婆婆做得多。
结婚两年以后,经过十月怀胎,侯兰珍顺利地产下一位健康的女婴,他们有了自己的一个千金小姐,夫妻俩感到非常满意,视若掌上明珠,倍加关爱。婆婆表面上也感到十分高兴,但是,内心还是有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不过,转念一想,觉得她还年轻,祗要能生第一胎就不愁她以后不给她生个孙仔。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女儿出生带来的喜庆气氛还没有开始消退,婆母突然得了一场急病,骤然撒手人寰,一命归天,享年五十八岁。于是街坊上就有人议论了,说是这个妹仔命大,一来就把奶奶冲死了。但是,两口子并不认同这一说法,觉得老人是正常谢世无法避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奶奶寿终正寝是天意,不能怪自己的女儿。
后来,侯兰珍把妈妈和儿子搬到覃家巷覃大哥的房子住,一家人最后离开了为公巷八十号。这样一来,两家人就合为一家人,成了五口之家。在物资短缺的条件下,虽然不能算富裕,但是,和街坊邻里比较,大家不相上下。收入虽然有些差别,但是不大;物资供应都是按照统一标准配给。所以一家人也知足而且快快活活地生活着。
平静的生活没有过多长时间,不久,风云又起。
一天,侯兰珍和覃壮同时接到单位的通知,要到街道办事处参加一个群众大会。大会在工人电影院召开。覃壮和侯兰珍两口子进入会场时,会场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他们选择边座的两个空位坐下。坐定以后,他们才看见主席台的上方有一条红布横幅,上面写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动员大会。侯兰珍心里想:啊,运动又来了!
其实,这几年来,运动一直没有中断,自从大炼钢铁结束以来,就有一个反彭、黄、张、周反党集团为中心的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以反五风为中心的整社运动;四清运动,等等。现在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不过是这一系列运动的继续罢了。只是这些运动对侯兰珍的家庭生活没有带来直接影响,她没有在意而已,才使她有‘运动又来了!’的错觉。
今天作报告的是一位她没有见过的干部,据主持人介绍,他就是本区社教工作团的团长,是来领导本区社教运动的。他的报告很长,讲了两个多小时,会场里人们交头接耳,乱轰轰的有很多话她听不太清楚。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她认为重要的话。比如说,在讲当前形势时,她听到“……当前阶级斗争形势十分严峻,前几年我们国家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国民经济出现了暂时困难,趁国民经济调整之机,资本主义势力开始抬头……前几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国内阶级敌人蠢蠢欲动,企图里应外合,大肆进行破坏……党中央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讲……”对一些抽象的名词,什么阶级、阶级斗争;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她听得糊里胡涂,似懂非懂。好像在政治学习会上听到过,但是没有哪个给她详细地讲解过。今天虽然是一个大干部作报告,她依然理解不到其中深刻的道理。不过,她隐隐约约地感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好像又是一次整人的运动。对于整人运动,十多年来她已经经过不知多少次了,似乎已经习惯了。她心里想,最可怕的莫过于镇压反革命运动吧,经常杀人,也不晓得杀了多少人;这次,恐怕不会再杀人了。经过这么一想,她心里倒安定了许多,觉得不管怎么整总不会整到自己头上。
侯兰珍对形势的估计,未免过于乐观。随着运动的步步深入,人人都要讲清楚自己的和家庭的情况。对那些历史清楚家庭简单的人来说,只讲一次就过去了。可是,轮到她侯兰珍的时候就被卡壳了。在一次街道小学和幼儿园联合的会议上,一位社教工作队的同志点她的名说:
“侯兰珍老师,你能不能把你的历史和家庭情况对同志们讲一讲?”对此,侯兰珍是有思想准备的,因为前面已经有几个人被点了名,看来人人都要过这一关的。所以,当社教工作队的同志点罢她的名,她就站起来回答道:
“可以,我的历史……”她先讲她的个人历史,接着讲她的家庭,“我家有五口人,除我之外,我爱人覃壮是街道搬运站的搬运工人,我妈妈是街道洗衣社的工人,我有两个小孩。”她满以为可以过关的。殊不知工作队的同志接着又问:
“你讲的太简单。”他首先给她定了调,“有很多事情你还没有讲清楚,比方讲,你是安徽人,在老家做过什么为什么到龙城来?还有你的家庭,你只讲了现在的家庭,以前的都回避了。比方说,你的前夫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里你们有没有联系?你的父亲是干什么的,祖父又是干什么的?这些都要讲清楚,要讲三代。”
他这一问倒把侯兰珍给问住了。她一时感到心在突突地跳,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质问,还是第一次,她没有思想准备。其实,这_4460.htm些问题对她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当年余杰所在的部队就曾经向她提出过,她也尽自己所知做过回答。经过一番冷静地思考,她又站起来回答,她说:
“我的历史很简单,没有参加过什么组织,也没有参加过什么党派。刚才已经讲了,你们不信可以去调查。讲到我的前夫,我要讲明,我和他不是正式夫妻,我是十四岁被他强奸后因为怀孕了,才被迫跟他来到龙城又被他抛弃在龙城。他那时是国民党军队一个团部的上尉副官,他把我们抛弃在这里就不晓得到哪里去了,现在已经十多年了,是死是活我都不晓得。我早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其实,我和孩子都是受害者。再说,我已经再婚怎么还会有联系;至于讲到我的父亲,听我妈讲,他原来是镇上一家商店的店员,现在叫做店员工人,在我七岁那年他就离家出走去打日本鬼子去了,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很可能是牺牲了。至于我的祖父,自从我出世以来就没有见过他,听我妈讲,他是离我们镇十五里路一个农村的农民,我们从来就没有来往过,现在还有没有人我都不晓得。”
“你跟你前夫有没有联系,不能由你讲就算数,我们还要调查。”她刚刚说完,工作队的同志就把她驳回去了,“至于你的父亲,他真的是去打日本鬼子吗?他是参加什么部队,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
面对工作队同志的驳斥,她心中一片惶惑,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吴非凡的事情没完没了。她原以为和覃壮结婚以后,她的身份就可以改变了。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又错了,看来这件事情远没有了结。她祗能在心里埋怨道:吴非凡啊吴非凡,你可把我害苦了,你这块灵位牌要我背到哪年哪月才能放下来!停了片刻她祗就父亲的问题回答说:
“我父亲参加什么部队,我不晓得。他走的时候对我妈讲是去打日本鬼子的。我想,那时是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不管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都是打日本鬼子嘛。”
“那不一样。”工作同志又反驳说,“国民党是假抗日,真反共;共产党才是真抗日。”
工作同志的话让侯兰珍如坠五里云雾,一时不辩东西南北了。共产党和国民党谁是真抗日,谁是假抗日,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也没有听人家讲过这样的问题。她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经过短暂的思考,她决定回避正面问题,只是就事论事地回答说:
“这件事情我确实讲不清楚,我妈也讲不清楚。”今天的侯兰珍毕竟不是当年幼稚的侯兰珍,她迅速地把球顶了回去,“我请求政府在这次运动中把我父亲的问题调查清楚。如果我父亲真的为抗日牺牲了,我们应该是烈士家属,享受政府的优抚待遇。”她的回答虽然出乎工作同志的意料,但是没有难住他。他马上作出回答,他说:
“是的,我们对每一个人的情况都要调查清楚。现在是你必须先向我们讲清楚,就是调查也要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才能进行。就凭你讲的也还是一件无头案件,叫我们怎么调查。所以,你的事情还没有完,你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下次继续把事情讲清楚。”事实上,他用一根绳子牢牢地把她拴住,不给她溜掉的机会。
工作同志的话当然对侯兰珍产生了作用。回家以后她就把开会的情况对妈妈讲了,并和妈妈商量。她说:
“妈妈,你讲爸爸的事情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唉,都二十多年了!”妈妈长叹一声说,“提起你爸我心里就难过,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可又有什么办法!”是啊,祗要提起soudu.org爸爸,妈妈心中就有许多难言之苦。今天,侯兰珍又老话重提,令老人心中既十分酸楚又十分无奈。
“妈,我想这是一次机会。”兰兰急于解决问题,接着往下说,“如果能在这次运动中把爸的情况调查清楚,就是不能享受烈士待遇,对我们也有好处呀,免得以后个个运动都要提这个问题,还影响到南南他们。我这次才晓得要查三代,以后晓得还要查几多代。”南南是她儿子的小名。
“能搞清楚当然好。”妈妈沉思片刻后说,“要找到当时和他一起的人,恐怕很难,我也曾经找过,但是没有找到。不过,如果由政府出面去找一些知道情况的人,也许能够找得到。可是,我们离开那里已经上十年了呀。政府会出面吗?”老人依然缺乏信心。
妈妈的话倒提醒了侯兰珍,现在是工作队要搞清楚,工作队不就是政府吗?经这么一想,她决定利用这股力量把爸爸的事情搞清楚。于是,在第二次要她讲清楚的大会上,她大胆地说:
“关于我父亲的事情,我又问过我妈,她告诉我,我们知道的已经讲完了。我们不知道的我们确实讲不清楚。我妈也讲了,要我们提供线索还得回到我们老家去,去找当时的一些知道情况的人也许能够找到。我妈讲了,如果工作队派人去她愿意和工作同志一起去……”
“侯兰珍。”没等她说完工作同志就制止道,“你首先要端正态度,你这是在推脱责任,你要晓得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如果坚持错误的态度,你的事情永远也过不了关。你回去好好想想,把态度端正了再来讲。”
听罢工作同志的话,侯兰珍一时胡涂了。她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态度,什么是错误的态度。难道照实说就是错误的态度,无中生有才是正确的态度。让她无法理解的是,工作同志这次再也没有提调查的事,不知是为什么,原来寄托的希望无形中成为泡影。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工作同志紧紧抓住她的态度问题不放。在下一次大会上,她又一次重复原来的交待以后,工作同志紧接着说:
“侯兰珍今天的发言,只是重复原来讲过的话,没有任何新的东西,说明她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看来,不把她的态度转变过来她是不会讲真话的。今天我们大家就专门来评评她的态度,帮她端正态度,不谈具体事情。”侯兰珍突然紧张起来,心在突突地跳,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
“侯兰珍,你今天的态度就是不老实。”正当她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时,一位中年妇女站起来发言,“你好狡猾,要你交待你就东拉西扯,老实讲你听,你耍花招想滑过去是滑不过去的,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绝不会让你滑过去的。”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下面喊起口号来了。
紧接着又有人发言狠批她的态度,也有人喊口号……
这时,侯兰珍的脑子轰轰响,一片模糊,人家的发言讲了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一句也没有记住。
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感到一种恐惧,好像世界末日即将来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