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贵子心高兴,龙城惊魂摧兰花。
吴非凡走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在战火纷飞中就这样分成两半,夫妻各奔前程。侯兰珍带着未出世的宝宝,和母亲一起就像秋天的两片落叶,孤零零地飘落在陌生的龙城。在吴非凡他们退出龙城的第二天,解放军进入龙城,龙城解放了。从此,侯兰珍进入一个新的环境,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
和所有解放的城市一样,龙城欢腾了。街道上几乎是不分昼夜地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人们载歌载舞庆祝解放。侯兰珍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渲染,感到解放区的天就是不一样,似乎解放区的空气也特别新鲜,她一时被这新鲜的空气所振奋,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什么人。祗要听到锣鼓声响,就要挺着一个大肚子站到街边看热闹。妈妈怕她出事,不得不步步跟随寸步不离。由解放军从北方带到南方来的秧歌舞、腰鼓舞,侯兰珍从来就没有见过,那种简单的舞步、鲜明的节奏、欢快的旋律,让她大开眼界。她看了禁不住心花怒放,惹得她心里痒痒,她很想加入那种队伍跟着扭起来跳起来。凭着她的悟性,不需要人教她一看就会。但是,肚子里的宝宝让她无法举步;了解她个性的妈妈,也知道她已经蠢蠢欲动,不得不紧紧地拉着她的手,生怕她伤害肚里的宝宝。
解放军进城给侯兰珍带来的兴奋未能持续多久,烦心事就接踵而来。
还不到一个月的一天,侯兰珍突然感到肚子剧痛,痛得她满头大汗,妈妈知道她临盆了,赶紧把她送进医院。在医院经过分娩的阵痛,她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孩。看着刚刚出生的婴儿,侯兰珍又一时兴奋不已,竟忘记了夫妻离别的所有凄苦之情。因为她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给他留下一条继承香火的苗苗,日后见面也有个交待了。
产后,由于母亲的悉心照料,她恢复得很快,脸色更加红润,皮肤更加细嫩,人显得更加漂亮。婴儿也长的非常健康。她常常对着儿子的小脸蛋出神,心里喜滋滋地想,像他爸爸,跟他爸爸长的一模一样。有时,她在心里默默地对吴非凡说,‘非凡啊非凡,你有儿子了,知道吗,高兴吗?’。心中的喜悦,几乎叫她忘形。刚刚满月她就抱着儿子和人们见面,穿街过巷。街坊邻里,无不称羡。不过,欢乐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多久。又过了不多日子,龙城开始实行全面户口登记制度。户口登记本身没有什么困难,只要是住在龙城的,人人都必须登记,不愿登记的就要离开龙城,不准在龙城继续居住。登记以后,她们一家三口理所当然成为龙城的常住人口。从此,他们一家和公安派出所结下了不解之缘,和管段民警开始打上交道。她很快就意识到,新的生活开始了,这是在老家时期没有的。管段民警隔三差五登门,通过查户口拉家常,了解各家各户的种种情况。派出所开始在街道建立各种组织,对居民进行管理,也提供各种社会服务。侯兰珍就是在和民警的交谈中,把自己和家庭的过去如实地告诉民警,自己对民警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信赖。
后来,她慢慢地才知道,她所在的八十号一共有五户人家,都是外来人口,而且都是随着国民党军政机关的溃败,从北到南滞留到龙城来的,情况比较复杂。因此,这个八十号自然成了派出所关注的焦点,是管段民警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这五户人家原来都互不相识,现在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虽然常常相见,也只是点点头笑一笑而已,除了在共享的厨房里发生的一点生活交往之外,从不互相串门也不拉家常。对眼前的工作生活,互不关心,对解放前的家庭身世特别敏感,更是心照不宣,互不过问。都怕相互间惹出什么麻烦来。显然,互相间都存在一种戒备心理。侯兰珍已经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抑气氛。是啊,孤儿寡母,身在异乡为异客,举目无亲,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不知道谁能信得过,不晓得今后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他们住在进大门靠右手那间大房,大门是大家出进的共同通道,从来都是不关的。这件事没有人管,不知道房东是谁,他们住进来以后没有人来收过房租,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不过,随着时间迁延,久而久之,八十号里面的一些内情慢慢地显露出来,冰山开始露面,有些事还在邻里间慢慢地传开。
邻居的一位中年妇女趁着过来逗孩子的机会,神秘兮兮地问侯兰珍:
“听讲里面那个女的昨晚上没有回来,被派出所抓去了。你晓得不?”
“没有,我不晓得。”侯兰珍感到惊奇,反问道,“为什么?”
“她是个跑街的,你不晓得。”
“不晓得。”侯兰珍越发感到惊奇,“跑街是做什么的?”
“哎呀,这个你都不晓得。”那个妇女觉得她太孤陋寡闻了,便如实地告诉她,“就是当老举找野男人,当捞,卖屁股捞钱。”意思是卖淫的野鸡。
“啊!”侯兰珍明白以后感到惊讶,“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已经意识到这是指住在后面的一对夫妻。年纪都不大,男的不会超过三十五,女的也只有二十七八,都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女的还有几分姿色。常常见他们两个人的手上都夹着香烟,他们是抽烟的,走在路上也还要吞云吐雾,表面上过得十分潇洒,想不到会做出那种事。
“还不是为她的男人。”那个妇女进一步解释道,“你不见她的男人黄皮剐瘦的,是个吸白面的,他哪里来的钱,就是靠自己的女人在外面当捞挣钱嘛。”
正当她们俩人在低声议论的时候,只见那个女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入大门往后面去了。
“你看,派出所拿她也没有办法。”那个妇女接着说,“还不是教育教育,关一晚上就放了,回来了她还不照样做。”
听罢这话,侯兰珍心里一阵压抑,不知说什么是好。后来,她把这件事对妈妈讲了。妈妈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地说:
“唉,有什么办法,为了生活,什么脸面都不要了。我想,他们也是背井离乡流落到这里来的,在家的生活肯定不是这样。”提到背井离乡,母女俩心里不禁升起一丝同病相怜之情,不过都没有说出口。提到生活,她们又不得不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打算。虽然吴非凡临走时给了生活费,但是十分有限,她们心里清楚靠那点东西不可能持久。还是妈妈想得长远,她首先提出领一些衣服来洗。就这样,她们开始重操旧业……
吴非凡随着部队一起离开龙城不久,大约半年多的时间,海南岛已经解放,据说,桂系的主力祗在博白一役就基本被歼,号称铁军军长的张淦成了解放军的俘虏。除有少量散落在城乡之外,大概分成三路逃出大陆,一支是渡过琼州海峡进入海南岛,最后从海南岛经海路逃往台湾,据说,白崇禧也是从海南岛最后飞往台湾的;一支从镇南关逃入越南;一支向西经云南逃入中缅边境。大陆境内的正规战事已经基本平息。然而吴非凡没有在龙城重新出现。可是,国民党残余部队的离去,并未给大地带来和平,一场波及全省的土匪暴乱接踵而来。叛乱分子首先从农村起事,他们破坏新建的乡村政权,杀害基层干部,实行白色恐怖,就是龙城市郊也不时传来阵阵枪声。一个晚上,土匪竟然血洗城南的羊角山村,给城市居民造成极大的恐慌,弄得人心惶惶……为了维护新生的红色政权,当局高层下决心剿灭匪乱、镇压反革命。一时间,风声鹤唳,炮声隆隆,刀光剑影,一批批据说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遭到严厉镇压。面对这严峻的形势,侯兰珍为吴非凡的安危坐卧不安,提心吊胆。她不知道他现在何处,是死是活,能否逃离大陆,是否卷入匪乱。想到匪乱她就心惊肉跳。在镇反期间,龙城市经常召开有群众参加的公判大会,处决反革命。一天,街道通知她到龙北的人民广场参加对反革命分子的公判大会。到达会场时,人们按划定的地区入座。不一会,高音喇叭传来大会开始的声音,坐在她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兴奋地说:
“来了,来了,快看呀,一、二、三……一共十二个。”那个女人是告诉她被押上台的反革命分子人数,叫她也看看。可是,她怎么也不敢抬头,很害怕看到吴非凡被五花大绑出现在审判台上,等待枪毙。只听到高音喇soudu.org叭哇啦哇啦地响,究竟讲的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懂。不久,就听到一阵沉闷的枪声。显然,那十二个反革命分子已经血染刑场,魂归地府。
又一天,侯兰珍又接到通知到龙北人民广场参加对反革命分子的公判大会。她提心吊胆地跟着大家一起去,一路上心里一直在忐忑不安,不知道今天受公判的是什么人。到达广场一看,只见参加大会的群众黑压压一大片,她们进入划定的地区坐在地上。不一会,大会开始。只听到喇叭传来‘带人犯!’的声音。她不敢抬头,生怕看到一个自己熟悉的面孔……
“唉,看呀,是个妹仔咧。”又是坐在旁边的女人发出惊讶的叫声,“只有她一个。”听到这话,侯兰珍才敢大胆地抬起头来。果然,站在台上的是一位五花大绑的妹仔,只见她个子不高细小苗条,白嫩的小脸,满脸散发着稚气,看上去顶多不过十七八岁;此时,穿着一套白色带浅花的衣服,看不出有什么惊恐的神色。面对这样一个小反革命,侯兰珍顿时周身起鸡皮疙瘩。当听完她的罪状以后,才知道她今年只有十八岁,是一个国民党特务,是一个大家族的小姐;她的家族成员中,既有国民党的大官,也有组织土匪暴乱的土匪头子。她是受国民党的派遣潜伏下来,专门刺探我军事情报的。最后,宣判她死刑,立即执行。听到判决,侯兰珍一时吓的惊呆了,只见两个军人推着妹仔从台后下去,过了一会,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从台后传来!
在回家的路上,侯兰珍一言不发,谁也不晓得她心里想些什么。其实,这个时候的侯兰珍心里就像一团乱麻,很多事情她搞不清楚,弄不明白。比如说,这样一个小小的妹仔,说是十八岁,看上去还没有十八岁,顶多比我大岁把,又是大家闺秀,为什么有做特务的想法。她懂得什么,什么叫做正革命什么叫做反革命。在她这个年华,应该在妈妈的怀抱中撒娇,或者在学校里读书,和男朋友谈情说爱,享受人生的青春美酒,而她把这一切都抛弃了。真不可思议,不知道她为的是什么,既不为情也不为爱,却把小小的生命丢掉了。整个公判过程,她一直昂着头看着台下黑压压的群众,当宣判她死刑的时候,她居然不掉一滴眼泪,不哭一声,不叫一句。是麻木了,灵魂被抽干了,没有反应了,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大概事先已经知道自己的判决,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者看到台下黑压压的几万人,正在为她送行为她开追悼大会,她也许为此感到欣慰,感到开心;或者她什么都不想,只等待那一声枪响,让自己的灵魂在枪声中得到超脱……她究竟想些什么,她自己不说,别人不知道,没有人晓得她现在是进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人们只看到,她把年轻的鲜血,鲜红鲜红的血,洒给了青青野草,好像要那一片野草去延续她的生命,她自己却默默而去……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枪声中结束了,人的生命好像不如一棵野草。真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侯兰珍默默地走着,心中的种种问题,她自己找不到答案,也不敢向别人请教。一路上,人们围绕今天的审判,议论纷纷,十分热烈。由于心不在焉,只觉得满脑子轰轰响,一片混沌,人家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好像也麻木了。
……侯兰珍又被通知去参加公判大会,这次她被划定坐在前排,很快,一个反革命分子被推上审判台,她定睛一看,不禁周身一阵寒颤,被推上去的不就是自己的丈夫吴非凡吗?不错,就是他,只见他脸色惨白,眼眶深陷,蓬头垢面,胡须叭嚓,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五花大绑……面对此情此景她差一点喊叫出来,在这一瞬间,一切似乎都凝固了,不动了,呆滞了。她不知道人家讲些什么,也不知道会开了多久,忽然看见两个拿抢的人把吴非凡拉下台人们跟着往前涌,她也跟着往前涌,只见吴非凡被推向一片草地,背上插着一块打了红勾的斩牌,拿抢的人要他跪下,他就是直挺挺地不跪。她突然想,完了,完了,他被枪毙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枪响,一股鲜血直向她射来溅了她一身,她吓得惊叫一声……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一场惊梦,吓出了一身冷汗!把另一张床上的妈妈也惊醒了,马上起来问她:
“兰兰,你怎么啦,是哪里不好?”听见妈妈问,她才从床上坐起来,惊慌地答道:
“唉,好可怕,吓死我了!”
“是做梦了,梦见什么?你刚才发出好大的声音,把我都喊醒了。”
“我梦见孩子他爸爸,被抓住了,被公审,被……”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妈妈知道她做了噩梦,便安慰她道:
“只怪你平时想他想得太多了,俗话讲,日有所想夜有所梦呀。少想点,就好了。”
“唉!”她长叹一声答道,“活人一个,生命一条,叫我怎么不想啊!”
是啊,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何况,他还是她的老公啊,叫她怎么不想!
自那以后,这种噩梦虽然少了,但是,只要那种可怕的场面不断,也还不时出现。一次,街道通知,说是抓到一个重要的匪首,现在装在一个铁笼子里,放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示众,希望大家都去看一看,看看这个匪首的真面目。听到这种消息,她心中就忐忑不安,她不敢去。可是,邻居那位妇女却表现得十分积极,非要拉她一道去不可。她以抱小孩为由推辞,那位妇女哪里肯依。马上从她怀里把小孩抱过来,口里说‘小宝在家跟奶玩啰’随即把他塞到奶奶的怀里。转身拉着她就出门。在路上她还在想:不去吧,又怕人家讲她对镇反运动不积极,那就有口难辩了。去吧,又怕看到一个自己熟悉的面孔……做人真难,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当她们来到市中心,果然看见十字街中心的交通岗台上,放着一个粗钢筋做的铁笼。走近才看得清,原来是一个小老头卷缩在笼子的一个角落里,就像动物园里被关着的一只猴子。祗见他骨瘦如柴,头发蓬乱,脸色蜡黄,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他正在闭着双眼,无精打采,有气无力,鼻孔吊着长长的鼻涕,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一直流到地上。旁边有个人说:
“这个老家伙是个大烟鬼,一定是烟瘾发了,你看他鼻涕口水一起流。”另一个人在一旁接着说:
“唉,真是不识时务,你看他连吹灰的力气都没有了,竟当起土匪头子来。难道他不晓得蒋介石几百万军队都打不赢,他凭什么和解放军对抗,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
在回_4460.htm来的路上,侯兰珍一直闷闷不乐,不管那位邻居怎样逗她讲话,她总是一言不发。确实,她能讲什么呢?她什么也不能讲,她不晓得怎么讲才好。那天晚上,她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吴非凡被关在一个铁笼里,已经不成人样,任人嘲弄,任人唾骂,受尽屈辱,她的心在流血,不禁失声痛哭。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已经被泪水湿透了……
在镇压反革命运动期间,街道的公告栏里,或空白的墙壁上,常常贴满了一些打有红勾勾的布告。那是人民法院向市民们公告,又有哪些反革命分子被镇压了。每当有新的布告贴出来,她都要挤进去看一看,看看有没有吴非凡的名字在上面。她很害怕哪一天会看到吴非凡的名字被打上红勾勾贴在墙上。然而,她没有看到,每一次她都为没有看到吴非凡的名字而庆幸。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匪乱渐渐地平息下来,而镇反运动还没有结束,只不过是重点转移了。在龙城,开始对反动党、团、军、警、宪、特等伪人员进行登记。一时间,‘把镇压反革命运动进行到底’、‘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等标语口号随处可见。街道上几乎晚上都要开会,由公安人员宣读政府文件,解释相关政策,阐明具体对象。敦促符合对象的人员,在规定的时间内主动到公安机关登记。有意隐瞒不登记者,一经查出将从严惩处。同时,号召知情人大胆检举揭发,把镇压反革命运动进行到底。据说,这些人被认为是反革命势力的社会基础,对新生的红色政权构成巨大的潜在威胁,即使没有参加匪乱,也被列入镇压之列。气氛接着又紧张起来。龙城,是全国最后解放的城市之一,从北到南,流落到龙城的伪军政人员为数不少,很多符合对象条件的人员,大多不敢违抗,纷纷自动登记。
这个时候,管段民警几乎到八十号来,侯兰珍整日里惴惴不安。但是,民警没有登她的门,民警知道她不是登记的对象。
登记的结果,又有一些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被公审处决;大部分被抓起来判刑送到劳改队去劳动改造,他们八十号就有一个男的被送去劳改;一些罪恶较轻的被宣布为‘管制分子’,就是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言论行动受到严格控制,必须定期向派出所报告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他们八十号也有一个男的被宣布为管制分子。那些能够平安度过的,如果是龙城人,那就是他的祖坟风水好了;若不是龙城人要遣送回原籍,不准在龙城居住。
这种杀、关、管的镇反运动,对于惊魂未定的侯兰珍来说,虽然没有造成直接的冲击,但是也在她的心灵深处产生一定影响。她原来指望吴非凡能够早日归来一家团聚。现在却不这样想了,倒是害怕他回来,如果他现在出现在龙城,那就惨了,即使不被杀头,也要被抓去劳改。她现在希望他能够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远离战争远离是非之地。只要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好。然而,他能够走出去吗,能够活下来吗?不晓得。说不定已经在哪一次战斗中被打死在荒山野岭,喂了野狗呢……当然,侯兰珍这重重心事,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心中的种种问题,她自己没有答案,也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她祗能默默地为他的平安祈祷。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吴非凡的去向,没有人见过他的踪影,很可能就像当年爸爸离家去打日本鬼子一样,也一去不复返……
一个运动还没有结束,又一个运动开始了,往往是几个运动交叉进行。几乎与镇反的同时,还有一个取缔反动会道门的运动,和取缔娼妓运动也正在展开。在龙城还有一个禁毒运动,据说,龙城是全国毒品的集散地,是全国禁毒运动的重点城市。结果,一批罪大恶极的毒贩被处决。侯兰珍目睹着八十号那对吸毒和卖淫夫妇的下场,男的被送去强制戒毒,女的送去集训然后送去石渣场劳动,让她自食其力……
一天晚上,八十号一户人家的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头,被派出所抓走了。几天以后,又是邻居那位妇女过来悄悄地对侯兰珍说:
“你晓得那个老头为什么被抓吗?”侯兰珍回答说:
“不晓得。”
“听讲,他是从河南逃出来的逃亡地主,是原籍来人把他抓回去了。”那位妇女解释道,“农村正在搞土改运动呢,很多逃跑出来的地主都要抓回去的,他怎么能够跑得脱。”
“地主,地主怎么了?”侯兰珍一时感到惊讶。
“地主,地主是要打倒的,是要消灭的。这一点你没有听讲过?”邻居对她的无知感到惊讶。
听她这一说,侯兰珍沉默了。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地主,地主为什么要被消灭。她太年轻了,知道的事情不多,懂得的道理就更少,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时难以理解,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土改好像是整农村哪些有钱的财主老的运动。一听到又是整人运动,她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那个老头被抓回去以后的命运如何,大家不晓得,也没有人关心。没有抓回去的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其中有一位三十几岁的妇女,据说是他的小老婆,不久就跟另一个男人走了,那一家也就散了。
就在那个老头被抓走不几天,一天晚上正在吃晚饭的时候,居民小组组长来通知,每户的户主晚饭后到街道参加开会。侯兰珍作为一家之主,把小孩交给妈妈以后,就得参加开会。参加第一次会议以后,她才知道,在城市,一个以反霸为中心的民主改革运动开始了。每一次开会就是听工作人员宣讲开展民主改革的重大意义,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几句不断重复的话:在旧社会城市中的各行各业,各个地区直到街道,都被一些封建的恶势力把持,他们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犯下了滔天大罪,他们是人民的敌人。如果不把这些封建恶势力推翻,把这些恶霸分子从人民群众中清除,人民就抬不起头来就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然后,就是开展讨论,加深认识,提高觉悟,人人都要发言,人人都要表态。再后来,就是号召大家积极行动起来,站稳立场,不讲情面,大胆检举揭发坏人坏事。每次开会都要开到深夜,开到人们都打瞌睡了才宣布散会。当运动进入揭发斗争阶段时,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
这次运动,对侯兰珍也没有直接冲击,除了参加开会,没有什么事可做,因为她不是本地人,人们过去不认识她,不了解她,不会揭发她,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人们揭发的。她到龙城不久也不认识几个人,也不知道哪个是恶霸哪个是坏人。所以,这次运动跟她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她也从中学到不少东西,增长了一些见识,认识了一些人。她常常看到一些积极分子在揭发斗争被称为‘恶霸’的坏人的时候,说到激动之处,总是表现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说到愤怒之时,又是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说到悲伤之情,甚至于痛哭流涕、泣不成声。而那些被斗争的人,往往是站在会场的中央,或是站在斗争台上,总是耷拉着脑袋,勾着腰,活像一只缩头乌龟,任人指责,任人唾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改往日的威风。尽量表现出忏悔之意、痛改前非的样子……真是,人,不愧为万物之灵,感情之丰富,表情的多变,让侯兰珍大开了眼界。看到这些人就使她想起舞台上的演员,不论是演白脸的还是演黑脸的,都能按照导演意旨,或爱恨情仇,或嬉笑怒骂,而且瞬息可变,演来惟妙惟肖,让人叹为观止。侯兰珍心里想,自己如果能学得万分之一,在这个人生的大舞台上跑跑龙套,也能应变自如了,何愁混不上一碗饭吃。
一次,侯兰珍被通知要去参加一个全市的万人斗争大会。据说是斗争一个全市最大的‘市级’的恶霸分子。会场就设在往日公审反革命分子的龙北人民广场。她们按照划定的区域就坐。由于离主席台太远,台上活动的人物看不太清楚,祗见正面横眉上有一排白底黑字写着‘斗争大恶霸葛天宝万人大会’,‘葛天宝’三个字特别大,写得歪歪斜斜地变了型,名字上还打上XX,叫人看了显得格外醒目。看来,这个葛天宝今天是必死无疑了。侯兰珍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今天才第一次看到这三个字。便好奇地向一旁的邻居妇女讨教。她问:
“这个葛天宝是什么人?”
“他呀,”邻居答道,“你不晓得,从他的财势来讲,真算得上龙城一霸。他们家在龙城可以讲是名门望族。关于他和他家的事,就是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等下开会你就晓锝了。”刚刚抛出半截话,就不再往下说了,她虽然好奇也不好再往下问。不一会,高音喇叭传来大会开始的声音。
“提人犯!”主持人高声喊道。声音刚落,就见两个年轻人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矮胖子上台。侯兰珍瞪大眼睛朝上看,她想看看这位被称为龙城一霸的大坏蛋,究竟长的什么模样,有没有三头六臂,是不是青面獠牙。她仔细看去,只见他留着平头,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下蓄着厚厚的一字胡,脸色红润,下颚宽阔,天庭饱满,一副典型的国字脸;挺着一个大大的肚子;年约五十多岁。她心里想,凭他这副长相,在算命先生眼里一定是个福相,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干起恶霸的行当来。人,真不可以貌相……
“你看,他就是葛天宝。”正当侯兰珍在出神时,邻居提醒她。
“哦。”她不经意地答道。
“诉苦开始。”高音喇叭又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苦主们开始依次登台控诉。同时,台下的人们也开始议论纷纷,嗡嗡之声响成一片,掩盖了台上的声音,加上龙城方言侯兰珍还不十分熟悉,又是通过喇叭传出,很多话她听不懂,不知道苦主们诉的是什么苦。祗见苦主们的控诉十分紧凑,正是,你方诉罢我登台。她粗略地数了一下,大概有十五六个苦主上台诉了苦,诉苦的时间长短也不一,长的有十多分钟,短的不过四五分钟,甚至只是三言两语说完就下来的。当然各人情况不同,受的苦大小不等、深浅也不一样,不可能强求一致。听了半天诉苦,侯兰珍也没有听明白这个大恶霸有哪些罪行。不过,最后大会主席的宣判,她倒是听清楚了:
“……根据罪犯的罪行,经过人民法庭合议,判大恶霸葛天宝有期徒刑二十年,强迫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宣判结束,台下响起一片掌声。散会以后,围绕葛天宝的罪行和对葛天宝的宣判,人们又是议论纷纷。在回家的路上,侯兰珍倒是从周围人们的议论中,断断续续地听到有关葛天宝和他的家族的一些情况。
“太便宜他了,该枪毙他才平民愤……”一个人气愤地说。
“他有什么罪,就判什么刑,才是合理的。”另一个人不同意判死刑。
“唉,虽然没有判他死刑,跟判死刑也差不多了。”又一个人说,“二十年呀,他还出得来吗?还不如现在给他一个花生米倒干净,免得在劳改队受罪。”
“说的也是,应该让他在劳改队受点罪。”那个主张判死刑的人附和着说。
“我看里面难免夹杂一些人情。”又有一个人说。
“共产党几时讲过情面。”还是那个不同意判死刑的人说。
“那就不见得。”那个人坚持说,“哪个不晓得,他家红黑两边都有人。他老弟就是现在的副市长;还有,他的大女婿,解放前是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的青年军官,穿着军装,屁股头常常别着一支左轮手枪,威风凛凛,神气得很。可是一解放,他摇身一变又成了解放军军管会的人员。其中奥妙哪个晓锝?”看来,他对葛天宝家族的内幕十分清楚,讲来有根有据。
“话,不能那样讲。”那个不同意判死刑的人继续说,“一个大家庭里面,各走不同的道路,并不奇怪,不能因为他家里出了共产党人,就讲共产党对他讲情面。我觉得他没有血债就不好判他死刑,血债才要血来还嘛,不能个个运动都要杀人,杀人总不是什么好事。”
“我有点同意你的看法。”又有另一个人插进来说,“从今天的诉苦会来看,没有什么事情是万代千秋亘古不变的,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会变的,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一个人在任何时候做事都不能做得太绝,总要留有余地。有很多事情在当时看来是合理的,现在看来就不合理了,现在看来合理的东西,将来回过头来看就不一定合理。就像葛天宝,他当时做的很多事情,他一定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他没有想到今天会成为他的罪行。当年和他竞争的一些对手,竞争不过他破产了成了穷光蛋,今天就成为苦主,而他就成了阶下囚。可是,几十年以后,事情又会怎样呢?哪个能够预料?”……
人们的议论,是是非非,谁是谁非,侯兰珍无法判断。不过,那段‘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话,给她的印象很深,让她回味无穷。
看见葛天宝和那位河南逃亡地主的下场,侯兰珍似乎感觉到,现在是有钱人的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了。就在民主改革还没有结束,又有一场“三反五反”运动紧接着开始了,而且来势凶猛,波及面广。尽管这次运动对侯兰珍和她的家庭没有带来直接冲击,但是,祗要听说哪个人被批斗了、哪个人被抓进大牢了、哪个人被判刑劳改了,她的心里好像有一根绷得紧紧的弦,时时刻刻都可能断裂……
眼前这种紧张的运动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了结,运动,运动,再运动……只要运动不止,她的恐慌心理就无法消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