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事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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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抗日何处去,母女命苦长相依。

    家乡山水留记忆,多舛人世常凄凄。

    侯兰珍送走两位民警刚刚回来,她妈妈领着孩子跟着进了屋。

    “怎样,有消息吗?”妈妈焦急地问。她只是摇摇头,闷不作声。看到她这副模样,妈妈就感到事情不妙,不由得心中‘格登’一跳,紧接着又问:

    “他们到底跟你讲了什么,你就不能告诉妈妈?妈妈我也着急呀!”

    “唉!”她长叹一声说,“你着急有什么用,我已经够烦了,你就不要再烦我了好不好?”她的不耐烦更增加妈妈的忧愁,便接过她的话说:

    “兰兰,我是你妈呀,看着你这个样子,我能不着急吗?你想想,在这个没有一个亲人的地方,出了事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妈妈不关心你,哪个还会关心你呀?从小你是靠着妈妈长大,你长大了妈妈又指望你将来生活有靠,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呀!难道你……”

    “妈妈……”听到妈妈这些揪心的话,她不禁扑倒在妈妈的怀里泣不成声地哭起来。妈妈抱着她就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她的头发,亲昵地说:

    “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哭过一阵之后,她才把民警说的话告诉妈妈,并且问妈妈:

    “妈妈,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是啊,你的命苦。”妈妈接过她的话说,“妈妈早就讲你听过,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命怎么会不苦。只怪你太年轻,没有把妈妈的话听进去。你和余杰这件事,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路,你们的身世相差太远,很不般配。你总想高攀,我又不好阻拦。结果造成这个样。”

    是啊,妈妈讲的是心里话,她希望女儿能嫁一个好夫君,又担心处理不好上当受骗。对女儿的婚姻大事,她总是提心吊胆。当她知道她和余杰来往的时候,心里就很不踏实。总感到那种在公家里做事的人靠不住。她很担心余杰又会像吴非凡那样,那就把一家人害苦了。现在,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是没有想到。”她向妈妈解释道,“一开始我就把我们家的情况,我和吴非凡的关系,都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的。他听了并不在意,还表示同情,说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我是受害者,鼓励我寻求新的生活。”

    “是啊,只怪你太天真了。”妈妈不无责怪地说,“你不晓得,一个男人为了得到一个女人,什么话都是可以讲的,就是要他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他也愿意,等出了事,他拍拍屁股就走了,受苦受害的还是你。”

    “妈妈,你不了解余杰。”她要为余杰辩解,“余杰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他是真心爱我的,出现今天这种局面,也是他意想不到的。”

    “不,他是个男子汉,他应该想得到。”妈妈不同意她的说法,“他要是真的爱你,就应该尊重你爱护你,不应该在结婚前和你做那种事。”

    听到妈妈这样说,侯兰珍又为余杰感到委屈。其实,做那种事是她主动,是她把余杰拉下水的,现在反过来责怪余杰是不公平的。但是,这种话怎么能够对妈妈讲呢。只好模糊地说:

    “唉,事到如今埋怨又有什么用。我们都晓得,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件事不能全怪他,我也有责任。”

    “兰兰呀,妈妈晓得你爱他,想嫁他,”妈妈怀着怜惜的心情说,“你现在还护着他,你好胡涂呀,你讲你有责任,你有什么责任,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讲起来也真是,你就是太大意了,你总忘记自己是个女的,不懂得保护自己,你当初要是不上吴非凡的当也不会有今天。”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世间上没有后悔药好吃。”她坦然地回答妈妈。她心里想,追求爱情之心人人都有,我爱一个男人也没有什么错,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她对爱情的大胆、执着地追求和妈妈的清心寡欲洽好相反,她不主张妈妈那种从一而终的老观念。她甚至认为妈妈现在也还应该找一个生活伴侣。她也深知妈妈对爸爸的一片忠贞之心,她尊重妈妈的生活选择,所以,从来不敢在妈妈面前提起过这种事。而当妈妈的也深知自己的女儿,她爱过吴非凡,已经为吴非凡等了四年多,不可能要求她像自己那样遥遥无期地等下去。再讲,现在这个家也确确实实需要一个男人来支撑。所以,当知道女儿和余杰来往的时候,没有出来阻拦。听到女儿的话,就知道女儿心中的痛苦和无奈,不想在她的伤疤上再撒上一把盐。但是还想提醒她今后要注意。便接过她的话说:

    “话虽然可以这样讲。过去的可以不提,今后呢,你今后还要找呀,总不能一次次都这样嘛。我觉得派出所的同志讲得对,今后要找就要找门当户对的。”

    “今后?今后的事我还没有想呢,我想的是眼下,眼下我该怎么办?”她确实对眼下的事情不知所措。刚才听罢民警的一席话,似乎才让她意识到眼前已经天崩地塌,似乎从充满阳光五彩缤纷的云端顿时坠落万丈深渊,眼前一片黑暗,所有的美好幻想转眼间都成了泡影,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以……

    “怎么办。”妈妈认真地说,“兰兰你听妈讲,把这个孽种拿掉,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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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讲打胎,要我打胎?”听罢妈妈的话,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便疑惑地问道。

    “是呀,”妈妈坚定地说,“只有这个办法,因为你没有退路。”

    “唉,你不晓得余杰多想要这个孩子。”她还在为余杰着想,她始终没有忘记余杰对她的期望。

    听罢她的话,妈妈有点生气了,又怕她受不了太大的打击,不敢把话说得太重,便用缓和的语气说:

    “兰兰,你不要犯傻了,余杰想要孩子可能是真的。你不想想,现在他能要这个孩子吗?他能要这个孩子就能够和你结婚,他能够和你结婚吗?”

    “不管怎么讲,这是他的孩子,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把他打掉,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她好像对未来还存在某种幻想。妈妈觉得她太痴迷了,便进一步把话挑明:

    “你现在连见他的影子都见不到,怎么晓得他不同意呀,难道你想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将来还给他?唉,兰兰,你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不说等到生,当你的肚子现形的时候,你在这条街上就站不住脚了。你不想想,一个独身女子挺着个大肚子,人家会怎么看会怎么讲,你的脸往哪里放?恐怕一个人吐一泡口水也会把你淹死呀,到那时,你在幼儿园的饭碗也会丢掉的。你不感到害怕,我做妈的也感到害怕呀!”

    妈妈的一番话,深深地震撼了侯兰珍的心灵。她心里想,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难道孩子也有错还没有出娘胎就……不过,‘人言可畏’的道理她是知道的,经妈妈这一提醒,她不禁感到周身冰凉,不得不认真思考那可怕的后果。原以为那是一颗幸福的种籽,余杰还指望他是一个‘小圣人’,怎么,现在一下子竟变成一粒惹祸的可怕的孽种?!她不敢相信,难以接受……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最后,她不得不认真考虑妈妈的忠告。

    那天晚上,母女俩促膝谈心,谈到深夜才各自上床。可是,侯兰珍整整一夜都未曾合眼。民警的话始终在她的脑海中萦怀,经过冷静而仔细地思考,她不得不相信他们的分析是对的,判断也是准确的。看来,这场婚恋的失败是无法避免了。想不到一场轰轰烈烈的灵与肉之恋,及其带来的美好憧憬,竟像昙花一现那样转眼之间就成为泡影,不禁伤心不已。不过,尽管失败,毕竟在她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想在短期内完全消失是很困难的。她确信余杰是爱她的,她忘不了他,依然盼望着将来有朝一日突然奇迹出现,他又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

    虽然对往日的美好回忆和对未来的企盼,让她心绪难平。但是,现实却是残酷的,面对现实,她的思想在这里沉淀了,所谓‘家庭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影响,这使得涉世不深的她既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又无可奈何。派出所的民警只不过向她提出了问题,并未给出答案。她不知道应该向哪个讨教,也不知道哪个能够给她作出解释。于是,她想到了妈妈。是啊,妈妈说得对,现在只有母女相依为命。也许,只有妈妈能够对‘家庭问题’讲得清楚。

    侯兰珍的妈妈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人们只知道她姓李,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在正式场合,人们叫她侯李氏;在老家和现在的街坊邻里,人们都叫她侯嫂。她年纪不大,现在也只有四十一岁,也还算是精力旺盛的中年女人。她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封建礼教中三从四德那一套,却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她实际上从二十八岁夫君出走以后就开始寡居,虽然没有夫君的任何消息,却抱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观念,从不考虑改嫁。抗日胜利以后没有见到夫君回来,就曾有人登门说媒,她都一一婉言谢绝。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对情爱的需求从未泯灭,只是存在一种深深的企盼,就是盼望自己的夫君有一天能够安全地归来,一家能够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她怀着虔诚的心情,默默无语地祈求神灵保佑夫君的安全,诚心地等待。可是,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尽管她望眼欲穿,夫君并未出现。她也曾经为此在暗地里不知掉过多少眼泪,女儿的存在是她心灵的惟一寄托。她内心的痛苦很少有人知道,就是女儿兰兰也很难体会得到。她这种潜心的企盼,一直到陪伴女儿背井离乡那一天也没有完全放弃。她的青春就是在这种无言的煎熬中慢慢地消逝……当然,只有母女两个人的家庭,对所谓‘家庭问题’,真的只有妈妈才能讲得清楚。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母女俩在屋里闲坐无事,侯兰珍向妈妈问起‘家庭问题’。妈妈告诉她一些她从来就不知道的一些往事。

    她们的家是在皖南的一个乡村小镇,地处长江以南。侯兰珍就是在那个小镇出生的。小镇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具有江南水乡的特色。这在侯兰珍的记忆中印象是很深的。现在,只有妈妈知道,他们本来不是镇上人,而是离镇上约十五华里的一个小山村的农民。妈妈和爸爸出生在同村的两户人家,父辈可称得上世交。妈妈的家庭似乎比爸爸的家庭更加贫困,而且命运多舛,从小父母双亡,是奶奶一手把她拉大的。十岁那年,由双方家庭做主,和比她大一岁的爸爸订了娃娃亲。定亲一年多以后,爸爸经一位亲戚介绍,到小镇一家卖布匹的商店当学徒,每年只是春节回家过年一次,也就是这时小两口才得见一面。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妈妈十八岁那年,在祖父的催促下,爸爸才回村来和妈妈完婚。完婚以后爸爸带着妈妈来到镇上,从此在镇上定居下来,成了小镇人。

    当时,小镇经济比较活跃,镇前一条小河可通长江,上可达九江、武汉,下可通南京、上海。小镇方圆百里的农产品都经小镇外运,各种生活用品和工业品也都经小镇集散。所以,抗日战争前小镇曾有小上海的美称。那时,爸爸的学徒早已期满,开始拿工资,虽然工资不高维持两个人的生活也不觉得困难。

    妈妈从农村来到镇上,人地生疏,开始时还很不习惯,什么都得花钱买,连小菜都要买,这在农村是没有的事。虽然爸爸有工资,妈妈还是舍不得花钱,但是又不能像农村那样自给自足。于是,她和爸爸商量,想找些事情来做,两个人挣钱总比一个人挣钱好。爸爸觉得这个主意虽然好,但没有什么事适合她做的。所以,叫她把家务事做好就得了,不需要她出外挣钱。可是妈妈在农村劳动惯了闲不住,她说,领一些衣服来洗总是可以的。爸爸栏不住,只好同意了。于是,她开始从事洗衣业务。不管多少,总能挣一些小钱以补贴家用。就这样,小两口的生活过得和和美美。她当时并没有想到,洗衣后来竟成了她终身谋生的手段。

    “兰兰,你不是妈妈的第一胎。”讲到这里,妈妈明确地告诉女儿,“我怀第一胎的时候,大概是没有经验,没有保住小产了。我当时很难过。你爸是个厚道人,不仅不埋怨还安慰我,说以后小心点就是了,不要为这点事伤心。又过了一年就怀上你,你爸可高兴了,没有让我做任何事情。生下你以后到你爸出走以前,就再也没有怀过。这就是命,你是妈的命根子呀!”

    从侯兰珍记事的时候起,她对爸爸的印象就十分模糊。只知道家中生活十分贫困,自家没有房子,一家人住在别人的一幢大宅院内的一间房子里。听到妈妈提起爸爸,她便插进来问道:

    “妈妈,当时你为什么要让爸爸走,他不走不可以吗?”

    “你不晓得那时的事情。”妈妈答道,“日本鬼子打进上海、南京以后,小镇的人就紧张起来了,听逃难来的人讲,凡是沦陷的地方,日本鬼子烧杀掳掠强奸无恶不作,听说打进南京几天就杀了几十万人,可怕呀!不过,开始几年在生活上还不觉得怎么样。下江来了许多逃难的人,小镇比以前还热闹了生意也比以前好做。可是这种日子没有多久,日本鬼子越打越近,又封锁了长江,镇上的船很难出去,外面的船也很难进来。虽然有少数船只还在航行,但是,每次都担惊受怕,也经常出事,能开的船越来越少了。外面逃难来的人又继续往内地逃,就是本镇的有钱人家也往内地逃,商店纷纷关门,你爸做店员的商店也关门了,没有事做了,就是讲失业了。”

    “那时就没有人管吗?”听到这里兰兰插进来问。

    “有啊,”妈妈说,“那时有政府管,政府一方面安定民心,说日本鬼子离我们还远,前线有我们的军队和日本鬼子打仗,要大家不要怕,该做什么还要继续做,不能不过日子呀。另一方面,政府号召青壮年人拿起武器保卫家乡。也经常有一些什么‘政工队’的人员到镇里来做宣传抗日的工作。当时,大家见面讲话都是打日本鬼子的事,也陆陆续续有人出去找部队去了。你爸有几个朋友来和他商量,也想出去找部队。他一时下不了决心,我晓得他放不下我们母女俩。一天晚上,他跟我讲:

    “‘兰兰妈,你看现在的局势,不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我们的日子是越来越难了……’

    “‘不用讲了,’我没有让他讲完,接过他的话说,‘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放心不下我们母女俩吧。你放心去吧,我会把兰兰照顾好的。讲心里话,要不是兰兰在身边,我也会和你一起去的。打日本鬼子的道理我也懂。国家国家,没有国哪里会有家。’

    “你爸听了我的话紧紧地抱着我说:

    “‘哎呀,我谢谢你了,难得你这样贤慧通情达理。好久了我一直不敢对你讲,怕你想不通。现在好了,我可以放心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不在家就苦了你了。我这一去,不晓得几时才能回来,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听到这里我立刻捂着他的嘴,说:

    “‘不准讲不吉利的话。我会求菩萨保佑你的,我等着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第二天,她父亲就告别她们母女俩到县城去了。那时镇上没有部队驻扎,要找部队得到县城去。县城驻有很多部队,既有新四军,也有国民政府军,还有地方的自卫队、游击队等杂牌军。他究竟参加什么军,他走时没有讲,恐怕事前他自己也没有思想准备。当然,母亲也不晓得。

    “可是,没有想到他真的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妈妈接着说,“我在家里为他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就是不见他回来……”讲到这里,母女俩都沉默了,心里似乎都在为一个亡灵默哀、吊唁!

    父亲走后,母女俩相依为命。母亲的洗衣业务扩大了,除了浆洗衣服之外,还帮人缝缝补补、挑水做饭等等,只要能做的她都做,勉强能够维持母女俩的生活。不管怎么苦,母亲还是送她上学读书,一直读到高小毕业。本来可以上中学的,早熟的她目睹母亲的劳累不忍心再读了,决心辍学帮助母亲干活,以便减轻母亲的负担。她生性聪明伶俐,悟性极高,学什么会什么。自幼养成一种天真烂漫、活泼好动、欢快爽朗的外向型性格,所以,生活虽然清苦而心情过的十分快乐。后来,当她遇到苦恼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回忆起那一段清苦而快乐的童年生活。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今天自己要谈婚论嫁的时候,父亲的去向竟成了一大障碍。

    “爸爸一直没有回来,肯定是牺牲了”沉默过后侯兰珍接着说,“不管他参加什么部队都是为了打日本鬼子呀,那时还是国共合作嘛,我们应该是抗日家庭,这样的家庭怎么就成了问题呢?”

    “你问我,我又问哪个?”妈妈不解地说。

    “我不是问你。”她解释道,“我是想不通呀,这太不公平了!”

    是啊,世间上的事情,不公平的太多了。这对一个刚进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她确实想不通,也难以接受。的确,妈妈也不能回答她的问题,就是管段民警也讲不清楚。

    正当侯兰珍为与余杰的恋情陷入困境无法自拔的时候,一件震惊龙城的惨案发生了。市公安局一位南下干部,也是东北大汉,因为和一位街道女青年恋爱要求结婚,据说女方的父亲是逃台人员,组织上没有批准他们结婚。男的竟先抢杀了女的,然后饮弹自杀。一时间全城舆论哗然。公安局长不得不出来在群众大会上表态,承担对干部管教不严、枪支管理不善的责任,对死者及其家属进行安抚,对凶手进行谴责并宣布追判十年徒刑。这件事,就像寒冬中的一声闷雷在龙城上空突然炸响,在每一个龙城人的心中都引起强烈反响。侯兰珍的家庭更是不能例外。就在公安局长表态后的第二天晚上,妈妈就对侯兰珍说:

    “兰兰,那件事情你听讲了吧,多可怕呀!”她讲的就是那件惨案。

    “人都是有感情的,俗话讲,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人只要伤心到了极点,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的。”兰兰很有感慨地说,“不过,不晓得那个女的是不是情愿,如果她根本不知道,那就死得太冤枉了,还死得不明不白。”

    “哪个又会自愿去死,你也想得太离奇了。”妈妈不解地说。

    “那就不见得。”兰兰解释道,“那个男的就是自愿的,古往今来,男女双双为爱情而死也不少见。”

    “我现在倒觉得,”妈妈接过她的话说,“一个人对什么事情都要能够提得起放得下才是。不要钻牛角尖,进得去出不来。如果那个男的不是死死地拉着那个女的,事情也不至于这样,结果死了两条人命呀!兰兰,你可要小心点啊!”

    “我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兰兰有自己的看法,“那个男的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他既然连命都不要了,人们就不应该再责备他,应该想想是什么原因使他走上这条路。吴非凡教我读过一首很有名的诗,叫做‘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现在他不是把生命和爱情都抛了吗?究竟为什么呢?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解脱?”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母女俩无法再谈下去。兰兰知道,有很多事情妈妈是无法理解的,她也没有能力把这些事情讲得清。不过,妈妈对她的担心,她是理解的。妈妈是怕余杰和那个男的一样做出可怕的事来。她心里清楚如果余杰真有他那种勇气,她倒愿意和他一起去死!为爱情而死值得。但是,这种话她不能对妈妈讲,因为那对老人太残忍了……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侯兰珍因身体需要请假在家休息。在离开余杰以后,她把全部身心寄托在幼儿园的小朋友身上。现在,只要见不到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她就有一种寂寞无聊的感觉。那天管段民警有事到她住的八十号来找另外一家人,正好被她看见,便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当民警要出门时,她把他请到自己房里坐,她说:

    “贾同志,请到房里坐坐,喝杯茶再走。好吗?”民警并不推辞,跟着她进了房。侯兰珍给他泡了一杯茶放在小圆桌上。民警进门后,看见她似乎瘦了一点,脸色比原来稍微苍白,不知是心里有病还是身体有病,不得而知,他也想趁此机会探个究竟。待坐定后便开口问道。

    “今天怎么有空在家?”

    “我最近身体不太好,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休息。”她简单地回答。

    “哦,原来是病了,可要注意身体啊。”民警关心地说,“最近怎么样,心情还好吗?可不能影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侯兰珍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他关心她和余杰的事情,她内心十分感激。至于她现在心情好不好,他应该是清楚的,只不过不好明说罢了。其实,她心情不好是真的并没有什么病,之所以要请假只有妈妈一个人知道个中缘由,就连幼儿园的领导也不知详情,因为医院只给她开一张‘因身体需要,建议休息一周’的证明,没有说明得的是什么病。既然有医院证明,幼儿园就给了她一个星期的病假。当然,像这样的事情,就是对民警她也不会讲。民警也很知趣,女人的事情他是不能多问的。

    “还可以。”她只就心情坦率地说,“你晓得,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在我的心中一直平静不了。特别是在家休息无聊时就想起那些事,有些事情就是想不通。”

    “哦,是吗。”民警并不感到意外,接过她的话问道,“是什么问题想不通,能讲我听吗?”

    “可以。”她坦诚地答道,“就是想找个人谈谈心,解解闷,不想你就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一时想起来才把你留下来的。不晓得你有没有空?”

    “有空。”民警答道,“你晓得我下来的任务就是找人聊天,了解情况解决问题。你有什么事尽可以对我讲,不晓得我能为你做什么事?”

    “你有空,我就讲讲,先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她的话开始切入正题,“你晓得,余杰的事情正在困扰着我,我还没有从中走出来。最近又发生你们市公安局的南下干部枪杀自己恋人的惨案,给我的震动很大,可以讲既清醒又胡涂,有些事情就更想不通了……”

    “能讲具体点吗?”民警好奇地插进来问道。

    “你莫急,我会讲你听的。”她继续说,“我原以为我和余杰的事情,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不幸,不晓得你们公安局也有和我们一样的情况,我不晓得的不知还有多少。照理讲,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男婚女嫁是男女双方自己的事情,只要双方自愿,就可以结婚。我们不是有婚姻法吗,婚姻法明明写着反对包办婚姻,这样一来,我们的婚姻不是被包办了吗?你讲,我讲的对不对?”

    “你向我提出一个非常深奥的问题。”沉思片刻后,民警认真地答道,“讲老实话,这个问题我也很难解答得清楚。不过,我晓得在革命队伍里,除了法律问题之外,还有一个纪律问题,特别是共产党员。我们常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叫做‘党纪国法’,听起来好像是一回事,其实它是不同的两回事,你还要注意,党纪是摆在国法之前的。对一个共产党员,他既要遵守国法又要遵守党纪。当党纪和国法不一致的时候,他首先要遵守党纪。你晓得余杰和那位南下干部都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在婚姻问题上,他们首先要服从党纪。这就是那天晚上部队的同志对你讲的‘个人服从组织’的道理,不晓得你同不同意我的看法。”

    “那些深奥的道理我不想去了解,”她接过他的话说,“就是纪律也应该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我晓得一个人要参加共产党闹革命求解放,不就是为了获得自由获得幸福吗?现在解放了连个人婚姻的自主权都没有,那他为什么要参加共产党,冒着生命的危险去闹革命呢?我不晓得为什么把问题搞得那么复杂,总是疑神疑鬼的,难道一个共产党员找个老婆天会塌下来,革命就会失败,硬要把人逼到死路上去,结果死了两个人,究竟为什么?你讲这是为什么?”

    她这一问,倒把民警给难住了,竟一时答不上话来。想不到这个女子对爱情竟是那样执着,看得那样高。他知道如果不是切身体验,她是不会把问题看得那么深的。该怎么回答她呢。他迅速地在脑海里搜寻答案。沉思片刻后,他又开始说道:

    “小侯,我知道你对余杰爱得很深,失去他使你受到的打击也是很重的,不然,你是提不出这样的问题的。不过我还是原来对你讲过的那句话,这样的问题最好不要问,因为它是没有答案的,在目前条件下也是一个不能讨论的问题。就是我和你面对面讨论这个问题也是不允许的。你晓得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生活在一定的历史时代,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里,个人的一切都要受到他生活的时代和环境的限制,不可能超越其上或跳出其外成为抽象的超人。除非他离开大陆到另外一个国家或地方去生活,不然只能接受它的约束。这就叫做现实。我们只能面对现实,在现实允许的范围内从事自己的活动,处理自己面临的问题,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当然,有些人一时想不通走上绝路,也是难免的。我觉得这种人死得没有价值,还落个身败名裂,遭人唾骂……”

    “我倒不这样看。”没等民警说完她就插进来说,“你讲的是实话,我想他正是想跳出现实对他的限制才走上这条路的。他的死是有价值的,为殉情而死古往今来就有,他们以死来宣誓自己的决心,警醒世人,怎么讲没有价值呢,难道他不懂得生命的宝贵?不是的,他知道。他能够从容不迫地从事,一定是做了充分准备的。我很佩服他的勇气和决心,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去责怪他。当然,他杀了人犯了法应该受到制裁。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连命都不要了,还在乎这些制裁吗?看到他们又使我想起自然界的一些生物,有很多都是成双成对恩恩爱爱从一而终的,他们活着的时候自由自在,没有谁去干扰他们,没有谁无聊地要把他们拆散。相比之下,人倒不如禽兽了。怪不得有人生前不能成为夫妻,宁可到另一个世界去做夫妻,不是吗,你看梁山伯和祝英台,生前不能成为夫妻,死后化作蝴蝶也要在一起比翼双飞,你看他们飞得多自由多自在。马文才尽管有钱有势拿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想那位南下干部也可能是这样想的。他一定是想和那个女的到另一个世界去做夫妻。我想他们现在是如愿了,再也不会担惊受怕了……”

    听罢她这番话,民警心中不禁大吃一惊!自从惨案发生以来,他听到许许多多的反应,像她那样的独特见解,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心想,这真是一位奇特而又刚烈的女子!他十分担心,如果这个时候余杰出现在她的面前,必定会演出一幕惊天地泣鬼神的人间悲剧……

    今天,这位民警讲的不过是他参加工作以后学会的一套‘官腔’,经过干校的培训和几年工作的经验,他已经懂得自己的一言一行必须符合上级的决定,不能随心所欲,稍有不慎,就会打掉饭碗。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他对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而且今天才发现,自己的看法竟与侯兰珍的看法离奇地相似,在他的心目中,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与别的女子不一般,不可小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