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校生每星期回家一次,改善伙食,换洗衣物。校服有两套可以换着穿,白球鞋刷洗后一定要用卫生纸包起来晾晒,不会发黄。一般星期天下午带着腌菜干粮返回学校,也有恋家的挨到星期一起大早赶到学校。
重新装备后面对接下来的五天学校生活。一切都是浆洗后簇新的样子,背着鼓鼓的书包重返学校的情形,就好比新学期开学一样兴奋,因为这里毕竟都是朝夕相处的同学。
星期天下午他就爬到活动室后面的土坡上,看同学们一个一个地到来。淡棕色的土坡被挖了几个大坑,做成沙发的样子,铺上厚厚的针线草,经太阳一晒变成琥珀色,光滑又柔软。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里面,把眼睛调节到近景上:几只黑亮的蚂蚁在草茎上爬,用触角致意,像音符一样。调节到远景上:水泥道从水杉深蓝的阴影中延伸直下,在阳光中发白。接近楼房处,一根隐藏在草丛中的水管,衰弱的水流流过水泥道形成深色的弧形。
他的死党一走上来,跳过那道水迹,朝他咧嘴笑着大叫,还用手势加以注释,其实全无意义。
她出现时没穿校服,暗红格子衣服,隔着老远,一看就知道是她。好像矮了一点,头发洗过,辫子扎得紧紧的,闪着光。她身后跟着无精打采的楚天。他们走上那几级台阶时,理发店的跛子师傅穿着白大褂斜着身子使劲地抖毛巾。
她走到水迹边停下来竟然像蚂蚁一样疑惑,然后轻轻一跃,脚尖朝内。小学篮球场上有人一直在拍球。他看着她,她快要进入水杉的影子中,忽然站住,脚尖过了分界线,手挡在眼睛上,朝他这边看来。他的手揪着一棵小草。
“去看‘天堂’吧!”她伶俐的嗓音。
“好,我等你!”
她在阳光中莞尔一笑。楚天在她身后无趣地拿着一根树枝甩来甩去的。
为了搞活经济,扶持香菇产业,扩大宣传;为吸引投资,发展旅游,镇政府下令,一夜之间整个小镇的门面房或吊楼都漆成了大红大绿。广告和标语比比皆是。在午后的阳光下一片绚烂光鲜。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莫名的亢奋。
批发商场里的方形_4460.htm柱气势轩昂,挂着藤蔓一样的小灯,落满了灰尘。老式的松木曲尺柜台笨重宽广,其金黄色的光泽让人想到了熏制的腊肉。老百货公司的墙上画了那么大的广告,因为用色不当香菇画的像肿瘤。有人买塑料薄膜,明明晃晃地扯到门外,店主拿一把大尺不慌不忙地测量。
正街几家商店装璜得还算突出,刘伶燕家简陋的小店挤在中间极不相称。阴暗的柜台里总有几个静悄悄的老头在打麻将。破烂的雨棚之上,也就是二楼的墙体粉刷一新,几个黑体大字呈阶梯向上:发展才是硬道理。
又有几家专门收购香菇的站点,大门敞开,里面只摆着一张办公桌。操外地口音的香菇贩子,梳着油光的头,捧着茶杯,坐在桌子后面不厌其烦地摁一个硕大的带语音的计算器。说话比本地人还响亮。每天早晨,那些满腿污泥,双手墨黑的菇农,挎着大筐小篓的香菇在这里进进出出。湿漉漉、沉甸甸的香菇有的像伞有的像锤,上面灰褐,下面洁白。
运载香菇的农用四轮车,车门像翅膀一样开着,等候在悬铃木的树荫下随时出发。斗棚车在焦急的乘客再三催促下忽然冒着浓烟突突突地响起,把一条到处闲逛的黑狗吓得从车边弹开。
街边还摆着筐摆着篓,早晨没有收去、品相不好的香菇在这里等待路人的垂青。在阳光下一点点地失去精灵般的湿气,变得干燥。空气中始终充满腐木的味道。
抬眼一望,素描风格的阳台和平顶上晾晒着衣服、床单和被子,在万里晴空下飘飘扬扬。
三三两两返校的学生新鲜而又精神焕发。他和楚莲保持适当的距离,她手里还拿着笔记本可能也是为了伪装,但是还是有几个多事的同学友善地隔着街冲他们大叫。
一点风也没有。走过石灰采石场,碎石子在阳光下一片海蓝,石缝中蓝色的公鸡花,一枝一簇,让人动心。这里那里一株淡色的桃花,开得无滋无味。
或高或低,仅有的几块不规则的稻田蓄满了水,稻子稀疏,遮不住水面反射的刺目光芒。大部分田地出租给山里的农民用来种香菇,低矮的茅草大棚首尾相连,里面像水牢一样阴暗潮湿。另外有碗口粗剥了皮的衫树变成花斑色,钉成简单的几何形状立在一块平整的农耕地上。
一些怀抱农具的菇农穿着笨重的胶靴,粘满新泥大跨步走过,将绿色的田埂踏得斑斑驳驳。到处堆放着建筑材料。
在这片被侵犯、杂乱不堪的田园之上燥热而纯净的正午衬景中有一棵老柳树,嫩黄的枝条像一团云雾。树下是葱茂的荆棘丛,站着一大一小两头牛。母牛用宽大的嘴巴去扯动荆棘丛,表现出无畏的勇敢,它的耳朵会忽然停止摇动,对着小镇的方向,那里总有繁忙的声音令它陌生,忽大忽小,竟像蜜蜂一样,缠绕着响成一片。它的嘴巴依然沉稳地咀嚼着。
小牛在稍远的地方,显得心不在焉,它灰白的舌头只卷起细长嫩草,走几步换一个地方。有时不自觉地在空气中嗅着,样子愚钝,盯着公路那边,被清水眼反射在灰褐色崖壁上晃动的光影弄得迷惑不解,眨着棕色的睫毛,蓦然的欢欣使它又蹦又跳,差点撞到它母亲肥大的屁股上。
“这种热闹给人的感觉可不好呢,”他打破沉默说,“银修镇越来越狼藉和污浊了。”
“你是说大家一窝蜂地种香菇?”她走在他身后,看一眼田地里枯黄的草棚。
“为了短期的经济效益,不惜破坏自然。”
“这个项目也算是因地制宜。”
“从搭建菇棚到育菌的木屑所消耗的木材是惊人的,对砍伐本就严重的山区现有资源可以说是毁灭性的。”
“在利益面前很少有人想到可持续性发展。”
“新来的乡长成了红人,立志要把银修镇打造成‘香菇之乡’,为此街道也浓妆艳抹,标语满天飞。我看他只想着提高个人政绩,追求一时的繁荣,而不在乎是否祸害一方呢。”
“农民尝到了甜头,手里握着钞票就是真理呢。”她漫不经心的评价道。
“你不知道这中间的厉害,”他回过头,一脸的严肃认真,“这些年洪水、泥石流为什么那么频繁?都是因为滥砍滥伐植被遭到破坏。山里年年修路,年年被洪水冲毁,河床逐年增高,洪水来得快去得快,经常干涸,连能游泳的水潭都没有了。这样下去,到我们成为老头老奶奶的时候,这里已是荒漠化,不得不搬迁了。”
“呵呵。”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对不起。”她说,“我想到我们成为老头老奶奶还背着包裹迁移的样子。我们一直住这里吗?”
“城市固然是好,但同样有污染问题,人老了总要落叶归根吧,为什么现在不保护好最后的家园呢?”
“农民穷怕了,等富裕了就会着手改善吧?”她低着头安慰地说。
“那时候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他不客气地指责说,“我看你没有一点环保意识!”
“不是的。最近看《未来十大灾难》,上面说未来几十年里很可能发生全球毁灭性的大灾难,我们能否活到老头老奶奶恐怕也是个问题吧?”
他看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太过一本正经了。
“我们说得是不是太遥远了,没有用嘛!”
“那种困惑、迷惘和忧虑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她被前方清水眼崖壁上的幻影所吸引,神色遥远,“从小到大我都是在父母的督促下努力学习,朝着指定的方向前进,现在只想喘一口气,以后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些笔直的草茂盛极了,快要遮没了小路。正午的光线从阴暗的崖壁上垂直射下来,微微地旋动,仿佛有神性。光线照亮了清水眼周围的青草,黄色绿色璀璨夺目。蓝莹莹的一池水宝石一般动人心魄。
清洌的泉水从石灰岩缝中无声无息地渗出来,终年不竭,清澈见底,冰凉刺骨。水草葱绿,无数的小鱼游弋其间,斑驳的阳光使它们的影子落在洁净的细沙上。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小鱼无依无凭地飘浮在空气中。
许多人对清水眼称奇不已,奉为神迹,当然对清水眼的水源来自哪里有诸多的猜测。传说山顶上有一个池塘是令人信服的。在峥嵘苍翠的石灰岩山顶上蓄着一池碧水,肯定美不胜收,谓之“天堂”也不为过。
他们取道南麓攀登而上,陡峭的地方她把手递给他,光滑而微凉,他怕一用劲就将它捏碎了。山上有风,路边的野蒜,抽出柔嫩的芯苔,顶着复杂而细小的花。有时她在他前面,很威风地站在大石头上,她飘荡的身体。
“在这之前,我们都要好好的。”她忽然回过头,俯视着,怔怔地说。
“什么之前?”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蚯蚓吐出条索状稀泥,已经晒干了,像个小小的脑仁。
她把手臂像小鸟一样伸开,迎着风倒下去,落地的刹那跑起来。地上有一只绿螳螂威武地举起双臂,她没有看到。回头却说另外的话:“你很期待看‘天堂’吗?”
“那我们来干嘛?”
“可我不。上次去县城他们都要去看江,我就不去。我一直想看大海,如果在这之前看到不同的大河大江就会冲淡大海给我的震撼。”
“这就像我不急着看名著改编的电影,一定要借到原著来看一样。”
“有些事物,有魔力的事物,就是得保持神圣性,如果在朝见它之前遍览了它的附属品、延伸品和膺品,那它的神性就消失了。”
“可是我们越来越被附属品、延伸品和膺品所包围,哪里还有原汁原味呢?”
“每个人来到这世界都是第一次,到处看着,眼睛有神,我们的惊讶像宝石。至少我们内心要保留一块纯净的地方。”
“那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我想和你说说话嘛。”
从小树林钻出来,豁然开朗,一片璨然的橙红,所谓的“天堂”只不过是浑浊如泥浆的死水塘,令他大失所望。葳蕤的栎树站成一圈,他们听到一个细小哽哑的嘶叫,就在身边。那是一个知了,和树皮一色,他们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岸边暴露出赤红的沙土,天上有大云朵。她很开心。
一块石灰岩巨石斜伸在水面,光影里悬停着一只蓝色的蜻蜓,它纤细的尾巴像竹节一样。他无法把这里和清水眼的源头联系起来。她一个人走进树林里,干净的耳轮几乎透明,发根下的茸毛粘湿,饶有兴趣地看树皮上刻的字。那些字像痂一样模糊难辩。
“我不能白来,我要下去游泳!”他望着池塘说。
“随你。”她不回头。
他在巨石后面脱得只剩下裤头,爬上石头。她在树林里,慢慢看不见她了。他纵身一跃,扎进水里——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像回到了小时候,回到山里的老家,他用竹棍捅了蜂房,无数的蜜蜂蜇了他无数口,他肿soudu.org得像个蚕蛹,连耳孔都实了。像重伤员一样躺在床上,肿眼睛只能感觉窗外无穷无尽的风和光影。
一个激灵,他的意识恢复过来。没想到水是这么浅,没想到水下是淤泥!至少有那么一分钟半分钟是如此,他的头插在淤泥里,倒栽葱似的竖在那里,脚在空气里划动。等他把头拔出来,记忆忽然回到被母体分娩的一刻,拼命甩着脑袋吐泥时,仍怀疑自己是否能睁开眼睛,真实地感受到了阳光的刺痛。
刮去眼睛上的泥水,景物混乱的光芒各归其位,他看清了目瞪口呆的她。她背靠着树杆,慢慢蹲坐下来,那种笑他从没听过,无法抑止的、神经质的一连串粗野的笑声,让人担心。
他敢保证那是牛洗澡的臭水塘,气味难闻。水温极高,只有触及污泥的深处才能感觉到冰凉。这里无法游泳,索性像一头牛似的打滚,那柔软的污泥给了他不少乐趣。她坐在巨石的阴凉里往日记本上写着什么。
“石头下有个洞!”他趴在水中说。
“真的耶!”她伏身仰头用手摸摸那个小孔,“看孔壁上的花纹像是白垩纪蕨类植物的树枝。那个地质时代是新物种暴发和茁壮成长的时期。掩埋树枝的泥土变成岩石了而树枝早已腐烂了。”
“那些花纹就是岩石对树枝的记忆吧。”他感叹地说。
“记忆真的永不磨灭吗?”
“这要看是什么事了。”
“忘却不了的记忆不一定是好事,你看桂萍是不是很可怜?”
“可能吧,”他的心境一下子复杂起来,“想忘又忘不掉,难怪会疯掉。”
“把你的心给我一小部分,把我的整个拿去……”楚莲咬着笔杆,在烈日炎炎的火红山顶陷入了深思。
“你说什么?”他觉得四周太安静了,他正在慢慢陷入污泥中。
“她说的英语。真感动啊,那么痴心地想着一个人,也太难得了。”
“是不是有点残忍?这种爱情像魔咒一样把人摧毁。”
“也许真有至善至美的爱情境界,我们正常人才要感到惭愧呢!”
“想象不到啊。”
“我相信纯粹的爱,超越一切,任何文化和历史的标准都苍白无力。”
“那只是精神层面的,美好但是疲惫不堪。一旦有了肉体关系,生命活泛起来,就没有那么执着了吧?”
“懂得挺多嘛!”她冷冷地说,瞪了他一眼。
“精神到了极端总要通过某种途径释放的,这样就平衡了。”
“你也像那个男生无情吧?”
“不会。”
“会!你们总在爱情中寻找实际的东西。”
他看着她直捷当然的态度,又无法探寻她的愿望。而她也会忽然无声无息,沉浸在自己的迷惘里。他从小就很容易把自己处在恋爱的感觉中,止限于模糊的激动和仰慕。然而,在这个春天里他奇异地看着生命的愿望茂盛起来,心里忽然涌出一阵莫名的悸动。一种深深地惊讶。
“对爱情幻想越多是不是失望也越大?就像我们想象的远方,幻想的天堂,当你到达时,此地已不是天堂了。”他仍没洗干净的头皮在太阳下有皴裂的感觉。
“此地果然不是‘天堂’!你浑身是泥怎么穿衣服啊?”她情绪变化时有一种光辉的明暗,微微一笑。
“到山下清水眼洗干净了再穿。”
“山下有人,我不想陪你去,丢人。”
“你给我放哨总成吧。”
“真没办法啊!”
“你在写什么呀?”
“不关你的事!”
“写我吗?日记也像孔壁上的花纹一样。”
“不关你的事!”
楚莲抱着他的衣服先下山,侦察公路上没有行人就向他招手,他则像泥猴子一样从小路上飞奔下来。清水眼的水冰得他嗷嗷直叫。她远远地站着,把手里的草杆一节节撅断。
她走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撸弄湿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