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之前所做的一切,又与军人有何异?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军营中。
但我明白谢奕的意思,新的一年,应当做出一番事业来。
这其实不仅是他的期望,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期望。
实现了这个期望,才能无愧地面对满堂朝臣异样的眼光,自豪地告诉褚太后你并没有看错人;实现了这个梦想,才能够从容地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乱世男儿,生来就负有南征北战、青史留名的宿命。我曾以为这样的宿命并不属于我,但既然上天让我看到了一次奇迹,我就理应背负起这样的宿命。
可是该从哪里开始呢?渡江之后,朝中充斥着的都是北伐的声音。而庾亮、庾翼在荆时,也都在不遗余力地筹划北伐。
收复北方、还都长安亦是我的梦想,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些隐患需要解决。
而这一切,都是陶太尉当时教我的。
他统治荆州时,虽然手握强兵,形势不但比我此时,甚至更比庾氏兄弟在任时还要强。但当时的他,仍不主张北伐。
他认为应先西征。永安年间巴蜀贵族李雄趁北方战乱之际立下的成汉政权,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倘若未平蜀地而北伐,必然受到牵制。倘若西征后再北伐,兵马粮草等,都可有所裨益。
道理虽如此,朝廷却一直不主张西征。西蜀地势险峻,遇到关隘之处,区区几千人亦可挡十万大军。出兵成汉,胜算甚低,犯不着以身犯险。
更何况,建康士族大多是自北地南迁,说起旧日家园,即便不好战者亦要喊几句收复,以彰忠君爱朝之名。可是巴蜀于他们来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西征的声音,亦渐渐显得稀薄。
因为陶太尉的关系,我心中自然也是偏向西征多些。但是也不得不顾及眼前的形势:
因为前几年一直主张北伐,荆州军偏重步骑兵,战船大多残破不堪。倘若要西征,最大的问题就是战船不足。wWw.
心中的疑虑,我只能说给谢奕听。但他亦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劝我再看看。
也只能如此。无论是北伐还是西征,目前都没有太好的机会。
即便不筹备出征,眼下也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招兵买马、练军行营、屯田积粮、治政征税……经常忙着忙着,不是在军营中就是在办事的厅堂中和衣睡了,每每醒来时,都要想上好一会儿才能想起身处何方。
有时醒来时,甚至会觉得一阵迷惘:以为自己仍是十几岁的少年,以为自己肩上还未负起这样的重担。
即使明白过来后,仍然觉得迷WWW.soudu.org惘,那些年少的轻松、天真仿佛仍是昨日的事情,而当中隔着的这十几年光阴,竟不知到哪去了。
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可是依旧要清醒过来,狠狠忘掉那些不应有的迷惘。要做的事情太多,我根本无暇往后看。
甚至连那浪荡无行的谢奕,也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虽然他一点都没有做父亲的样子,亦不曾因繁杂的事务而忘记他那些不良嗜好。平日服散依旧、酗酒依旧。
有些夜里,当我结束了一天的事务想回房好好睡个觉时,他却又拉着我喝个不停。
有日我实在是累得不行,千方推脱,他却仍然不依不饶。甚至拿着酒瓶追着我满堂乱跑,非要灌我喝下才肯罢休。
但我实在不想喝了,灵机一动,便向内室跑去。一般再放肆的人到了内室也该止步了,想不到这家伙不依不饶,一直追着我跑进了内室。
司马盈在卧房中看见谢奕追着我步入,一脸惊讶的表情。连一旁的侍女都看不下去,斥责道:
“谢大人,这也太过分了!”
谢奕这下也酒醒了些,知道闯祸,忙向公主道歉。
以司马盈的性格,也不知道会怎样修理谢奕。我正在担心,没想到司马盈却微微一笑,说:
“没什么。方外司马,我还要感谢你呢。”
“感谢什么?”我和谢奕同时觉得莫名其妙。
“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见到他呢?”她指着我说道。平素布满英气的脸,如今也有着幽怨之情。
那一刻我才想到,原来我已经许久不曾回这里了。
每天忙于政务军务,早已忽略了司马盈的存在。
印象中她也颇能自得其乐。常常带一群侍女舞刀弄剑,或者去郊外狩猎。她并不是需要被人时时捧在手心的那种女子。
但我知道我还是太过分了,虽然她不是那种女子,但这并不代表她不需要我的关心。
我赶走了谢奕,百般讨好,过了一会儿,她便笑了起来。
这也是她的一个优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即使生再大的气,也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亦从来不记仇。
当吹熄烛火入眠时,我们看上去又俨然是一对最恩爱的夫妻。
她睡觉如同孩童,一会儿便在我耳边响起匀称的鼻息声。月光中她的脸看上去恬静无比,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在做愉快的梦。
而我很肯定,那梦中一定有我。
可我却睡不着,望着她恬静的脸,心中突然有淡淡的悲哀微微泛起。
我知道无论此刻我下了多大的决心要给予她多一些的关心,明早起来后我还是会如常般忘记她、忽略她。
并非我存心这样,只是当你没有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再想对她好,都是枉然吧。
虽然她实在是个极好的女子。但此刻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努力揽紧她,听着她的呼吸生,满怀心事,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日很早我便起来,如常般离家而去。
在外面碰上谢奕,他哭丧着一张脸对我说:“昨晚我好象闯祸了。”
“没关系,公主并没有生气。”我安慰道。
“不是说公主,”他垂头丧气道,“昨晚你把我赶出来后,我心想,你这个老兵,居然不陪我喝酒――”
“――你又不是没骂过我是老兵,用不着这么害怕吧?”我大笑道。
“不是,你听我说完,”他急急道,“我当时心想,你这个老兵,不陪我喝酒,我就去找个别的老兵陪我喝酒,然后我就去把戴洋拖了出来……”
“也只有戴洋那种好人才能容忍你。”
“对,他就是太能容忍我了,陪我喝了整整一宿。他酒量又比你好很多,我醉了他还没醉……”
我忍不住再次笑起来。
“先别得意,”他瞟我一眼,“我醉了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酒醒之后,隐约记得我还跟他讨论过北伐还是西征的问题……”
“戴洋是自己人,告诉他我们的打算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不以为然道。
“是没什么不好,但现在太早了,”谢奕又瞟我一眼,“他那个人心眼实在,又那么崇拜陶太尉。知道你在北伐和西征之间举棋不定,一定会动员所有人来说服你西征的。”
这样一说,我觉得也是,但说都说出去了,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戴洋便上门来找我。
一见面,他便直截了当道:“听说大人在犹豫是北伐还是西征?”
我也只好承认道:“是。”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急切道,“陶太尉的想法,大人不是不清楚。先前在徐州也和大人讨论过,大人也认为先西征较妥。”
“那只是纸上谈兵,但目前我们没有战船,倘若西征,从何征起?”
“那如果有船的话,大人还是会先西征的对吧?”
“理论上是这样,”我犹豫着答道,“但所有一切都只是想法。我来荆州时间还不长,形势未成熟,朝中也未必支持。如今一切,都只能是想想而已……”
我说的都是心底话。以我的性格,无论是北伐还是西征,都得有了足够把握才出手。但如今无论是哪一条路都把握不足。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想想而已。
他突然逼视我,问道:“那如有机会,大人会不会仍然只是想,不行动呢?”
“当然不会。”我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又问:“大人这两天有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做?”
“每一天都有要紧事,”我苦笑道,“但也无甚大事……你有什么安排?”
“我想带大人去一个地方。”他说。
当我踏上他准备好船只时,还未明白他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可是当船划过洞庭波光,向沅江方向驶去时,我也渐渐明白过来。
一切竟和十七年前那样相似:渐渐收窄的河岸,浓密的树荫,斜照在江面上的破碎的夕阳。
还有,武陵城外河湾内,那千帆林立的战船群。
“咸和九年,”戴洋立于船队前,大声说道,“陶太尉去世前,对我说,要我妥善保管好船队,如果取替他的人不是能够平定天下的人,就不要交出来。后来庾中书来了,我没有告诉他;他弟弟来了,我仍没有告诉他。”
“为何不早告诉我?”我讶然道。
“因为我怎知道你不是满足于现状,想一直沉浸在琐碎的事务中直到老去?”他深深看我一眼,“自来荆州后,你从未告诉过我,你想出征。”
我顿觉惭愧,又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庾中书他们也想出征,为何不交给他们?”
“因为他们不是能够平定天下的人。”
“为什么会觉得我是?”
“因为陶太尉临终前对我说,总有一日,那个眼神如狼般锐利的小子会回到这里。如果他眼中锐利仍未褪去的话,就将这一切交给他。你最初回到这里时,我很犹豫,因我不知道你眼中还有没有那种锐利。可是直到昨夜谢奕告诉我你的打算,我才知道我是错看了你。你眼中的锐利仍在,只是我不如陶太尉,没有识人之明。”
如果说我眼中的锐利一直存在的话,那这一刻也不会看得到,因我的眼中溢满的全是泪水。
因为在这一刻,我想起了离开荆州时,陶太尉对我说的那句话:
“其实我想要给你的,远多于武艺、钱财甚至是这把宝剑。只希望你有一天能够明白。”
他想要给我的,真的远远多于武艺、钱财甚至是至今别在腰间的宣武剑。但我竟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时间来明白这一点。
我含着热泪,默默看着眼前的战船。它们都似充满了生命,它们似承载着另一个人的灵魂。而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些战船带着我的名字,和他的灵魂,扬起雪片似的帆,席卷整个天地!
戴洋认为既然有了船队,操练好水军便应马上西征。孟嘉却认为应先上书朝廷,调集各路兵马,待时机成熟。
我的想法却与他们都不同。我考虑得更多的,是巴蜀的地势和善于山间作战的蜀兵。
该如何进攻,用多少兵力进攻,还有,即便能够兵临成都城下,又能否攻破成都坚不可摧的城墙。
成汉政权再下,也毕竟号称有精兵十万。而我所要做的,是以一个州的兵力去攻陷一个国家。
我并非怯懦之人,但是但凭一腔勇气是不够的。如同年少时常玩的博弈,即便运气再好,也要学会什么时候应当隐忍,什么时候应当出手。
我在等待一个最适合出手的机会。
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快。
那年秋天,成汉大臣李奕自晋寿起兵反叛,应者云集。
若非在成都城下被乱箭射死,也许成汉已经改朝换代。
但虽然平息了反叛,国家亦已元气大伤。成汉皇帝李势继位不过三年,经过此次叛乱,地位岌岌可危。
――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