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速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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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速战。”

    袁乔用坚毅的目光环视一周,稳稳说道。

    我欣赏地看着他,因为这也是我的计划。如要在西征中取得胜利,一要趁其未恢复元气,二要攻其不备,而速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我微笑着,转头问在场的其他人:“你们觉得呢?”

    谢奕点了点头,孟嘉点了点头,戴洋却没有说话。

    “戴将军,你觉得呢?”我略感诧异地问道。

    他微微欠身,沉声道:“各路兵马已在武昌集结完毕。”

    “船队呢?”

    “明日抵港。”他答道。

    “很好!”我重重一击案几,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和对他务实的感激之情。座上诸人也十分高兴,一个好的开始,总是让人欢欣鼓舞。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冷静的声音从一旁传出:

    “诸位是否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呢?”

    “什么事?”我惊讶地看着问这话的孟嘉。

    “――请示朝廷。”

    当晚,回到房中时,发现司马盈还未入睡。

    她和衣坐在窗边,默默地为眼前的香炉添上清油。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她脸上开始多了几分寂寥的神色,但初认识她时,我却只能在她脸上看到明亮的笑意。

    可是听见我的脚步声的同时,她还是换上了那种明亮的笑意,转过头来对我说: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了呢。”

    “累了,还是回来睡舒服。”

    “为什么会累呢?”

    “事情太多。”

    “要西征,事情一定很多吧。”

    我心中一惊,望着她,慢慢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在此之前,也想过要不要让她知道的问题。虽然她迟早会知道的,但是总是觉得她未必会支持,是以想隐瞒下来。

    可终究我还是小看了她。

    听见她叹了口气,问:

    “有把握吗?”

    “不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还要去?”

    我沉默一会,说:“这是我的使命。”

    “不,这不是你的使命,”她说,“朝廷给你的使命是做荆州刺史,而你做得很好。”

    “不说这些了,”我闷声道,“明早还要早起,睡吧。”

    说完这话后我便吹熄了烛火,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安静之中,渐渐浮出她轻声的耳语:

    “我只是害怕失去你……”

    “害怕这种词,不应该再出现在我们这种人的词典里了。”

    我沉声说完,然后安然进入梦乡。

    第二日起来,起来后我便赶到城外港口边,等待武陵开过来的船队。

    我以为我起得很早,但是还有一个人比我更早。

    戴洋。

    他站在江边,一动不动看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沧桑的脸上布满忧色。天已渐亮,东方却有浮云遮蔽着半个天空,因此天地间也是一片雾蒙蒙的灰色,让人心生不快。

    我问他:“戴将军,你在想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淡淡地说:“和你所想一样。”

    “……朝廷?”

    他点点头,缓缓地说:“陶太尉在时,也有过这样的机会。但是……即便朝廷当时给的答复是同意,收到答复时,亦已经太迟了。”

    我明白他所说的意思,而陶太尉的愤慨与失望,我也曾亲眼目睹过。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无法左右朝堂的人来说,即使朝廷一如既往地拖延甚至拒绝,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我问他。

    “没有,”他苦笑道,“只能听天命了。”

    我亦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百感交集,只能是沉默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船队来了。

    船队的到来,划破了迷雾,也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划出了滔滔白浪。朝阳都似被这雄伟的景象感动般,悄悄从浮云中探出头来,然后毫不吝啬地将淡金色的阳光铺满天地。

    比起上次来,如今眼前的船队显得更为崭新结实。船帆、桅杆处都被翻新过,船上的水兵看上去也一个个那样踌躇满志。

    我好奇问戴洋:“你哪来的物资将船只翻新?”

    “大人不记得了吗?”他反问我,“陶太尉当年建船时便存下了许多废料,每次船只翻新时,便用那些废料翻新。”

    “这些材料一直留WWW.soudu.org着?”我不敢置信地问道。

    “是陶太尉的安排。”

    所谓伟大,也不过于此吧。我见过许多伟大的人,有的掌管天下兵权,有的手握一千精兵便能创造奇迹,但再没有人能像陶太尉般,不仅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生命,甚至连身后事都一并安排妥善。

    并非所有人都喜欢他。上次离开荆州之后,听到的多是关于陶太尉的负面评价,有人说他虽然身居重位,但始终与士族格格不入;有人说他并非一心为国,甚至对朝廷始终保持着忌惮的态度。但我知道,别人说什么并不重要,从这一刻开始,对我来说也不再重要。

    “阿爹――”沉思间,耳边响起清脆的童音。回过头,看见司马盈带着三个儿子正向我走来。

    “他们吵着要看船,便带他们来了,”司马盈说,“没打扰你吧?”

    “没有。”我含笑答完,顺手将最小的儿子扛起在肩上,让他将那宏伟的船队看得更清楚一些。

    “怎么了?”司马盈看着我,“你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我这才发现我脸上全是笑意,便答道:“是啊,我又找到一个战友。”

    “战友?”她好奇问道,“是谁呢?”

    “陶太尉。”

    “陶太尉?”她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陶太尉,他不是……早没了么?”

    “是,”我转过头,望向朝阳下林立的白帆,“但他将一直与我同在。”

    我一定要平复蜀地。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陶太尉。

    虽然在那之前,还有许许多多的障碍需要去克服。

    走进议事厅时,他们就出征兵力的问题正吵得热闹。

    戴洋认为应当倾尽荆州兵力,同时请附近数州协攻,以大军荡平巴蜀。但袁乔却认为,根本不需要带那么多人,一万精兵足矣。

    “兵多,必然拖慢行军速度,”他娓娓道出他的理由,“万一成都收到消息,早早布兵守住关隘,便会很棘手。况且我们并没有把握得到其他州府支持,若兵多,容易粮草不继。”

    袁乔有袁乔的道理,但是以一万人攻入成都,听起来确实很疯狂。戴洋素来以稳重为长,听到这样的建议,更是竭力反对。

    我正在犹豫,忽然听见谢奕轻笑一声,说:

    “袁将军是要学邓士载么?”

    他这样一说,我心中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我怎会忘了邓艾伐蜀的故事?当时魏朝中上下都认为蜀地难攻,他仅带二千精兵,穿过七百余里无人山路,奇迹般攻占成都。

    既然谢奕说出这个典故来,我顿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很冒险的行为,可是伐蜀本来便是一件冒险的事情,并不在于兵多兵少。

    如同年轻时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赌局,即便再有把握的赌局,又怎敢说是必胜?

    可是依旧要下注,依旧要去赌,否则无法让手中的小小筹码变大。

    一下一下叩着几面,我渐渐下了决心。可是在我说出我的决定之前,孟嘉又问:

    “出兵一事,尚未得到朝廷答复,倘若朝廷批复时成都已得到消息,又该如何呢?”

    “……况且朝廷未必同意。”戴洋冷冷地加上一句。

    “――为什么要等朝廷批复?”袁乔猛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不打算借别州军力,又为何要等朝廷批复?说不定朝廷批复下来时,我们已身在成都了。那时候,朝中诸人又有什么可说的?”

    “倘若无法如期攻陷成都呢?”戴洋反问。

    “倘若那样,便是败了,”袁乔目光如炬,“倘若兵败,朝廷同意或不同意,结果又会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我们必不能败!”

    “即便胜利,擅自出兵不是小事,朝廷一样有话可说。你们欲陷大人于不义吗?”

    孟嘉虽然总是泼人冷水,但他未尝不是真心为我着想的。

    也是因为都清楚这一点,堂上诸人纷纷安静下来,只有袁乔以手捶几,忿然道:

    “横竖都是要赌一把,为何不赌得大一点?”

    “――你们放心出征吧。”

    就在这一刻,身后响起了一个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听见的声音。

    我转过头,惊讶地望着缓缓步入的司马盈。

    对着我惊讶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用充满坚定的声音说:

    “诸位请放心西征,朝廷不会怪罪。”

    “夫人,你这是……”我愈发惊疑地想要发问。

    “――这么久了,我都几乎忘记自己曾经是公主了,”她打断我的话,微微笑着,“既然想起来了,总要用这身份,为我夫君谋点便利吧。”

    西征不是件小事,我迫切地需要许多人的支持。但这“许多人”中间,我从未想过会包括司马盈。

    并非存在偏见,但我明白她的心思:虽然出身皇族,但她幼年亦经历了不少坎坷,只希望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况且庾亮生前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一直不希望看到我掌握过多权力。这种想法也多多少少影响着她。

    此前违背庾翼的遗愿,取替庾爰之出任荆州,她已对我作出了很大的让步。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没有奢望过她会支持。

    可她竟然主动解决了摆在我眼前的最大障碍。当我问起她原因时,她只是轻轻一笑,淡然道:

    “因为那天我看见你看着船队的样子很开心。我很久没见你那样开心过了。”

    只是如此而已?我有些不敢相信,但她的笑容却告诉我,她并没有骗我。

    “我想你一直这样开心下去。就算可能会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我郑重承诺道。

    她没有去接我的话,只是颦起眉头,过了一会,静静说道:

    “年少时王敦谋反,父亲只身出逃,母亲哭着叫他不要去,但他说没有关系,她不会失去他。后来他果然回来了,但身心疲惫,过了不久就去世了。后来苏峻造反,逃出建业时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不想落在苏峻手中,只是以为过了不久战乱平息,回去后我还能过从前的生活。后来战乱果然平息了,可是母亲……也不在了。”

    很少听她说这样的话,那一刻我清楚看到她内心深处柔软的那一面,于是便紧紧揽住她。

    “然后是阿弟、阿舅……”她叹口气,娓娓说着,“你要去征战,我很害怕。但现在我终于想通了,一切都是命数,我不应该束缚你。”

    “我不会输的,”我笑着哄她,“你们不是都说我像个生命力顽强的貉子吗?我运气又那么好,怎么会输呢?”

    “我知道,”她也笑起来,随即又换上愁容,“可是前两天我梦见你到了成都,然后我失去了你。”

    “连做梦你都诅咒我啊。”

    “不是那样的。我梦见你班师回来了,可是我怎么都看不到你。我四处找你,找不到你。”

    “这样吧,班师归来,我第一个来朝见公主殿下,好了吧?”我笑道,“你几时变得这样儿女情长了?”

    她也有些羞愧地笑了,然后推搡着我说:“睡吧。”

    我笑着去吹熄了灯火,躺在榻上,黑暗袭来。想到素来坚强硬朗的她竟作如此小女儿态,内心的一角也渐渐软下来,然后,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是不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

    “哪里话……”她含糊地应着,“已经够好了……”

    “可我还可以对你更好的。”

    “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她真是孩子一样无心机的人,这才躺下多久,便已困乏得不清醒了。含糊地说完这句,她翻了个身,抱住我的手臂,彻底沉沉睡去。

    我笑了一笑,没有如往常般侧过头去,而是贴紧了她,任由她将我的手臂压得发酸。深秋的夜里总是寒冷,风偷偷渗入四周。接下来的也许会是个寒冬罢。可是因有彼此的体温,接下来的那个冬天,一定也不会那样难过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