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时,枕戈泣血,却总觉得那样无助,看不到前路。
十九岁时,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每一天睁开眼时,都以为这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三十三岁时,重返阔别十余年的荆州――以一个主人的身份。
命运,竟是如此奇妙的东西。
从徐州刺史到荆州刺史,理论上是平调,但意义却大为不同。一个是国家随时可放弃的边荒之地,另一个却是囤有重兵,户口百万的国之西门。无论北伐还是西征,都必须以此为起点。
这也就是太后推举我最终代替了年轻体弱的庾爰之获得此位的理由。
不是没有愧疚的,庾氏待我,并不算薄。但是比起心中点亮的火光来,这份愧疚也显得无足轻重了。更何况我心中清楚,即使我不接任荆州,褚太后也不会将荆州留给庾家。既然总有一个人要唱这个黑脸,那么由我来唱,又有何不可?
自父亲死后的那几年,我便一直生活在仇恨里,以为这生命除了报仇便再无其他价值。对于那几年等待的时光,我并不后悔。但既然活下来,奇迹般地活下来,便要对得起上天赐我的生命,用这生命去做一番事业。
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旁人的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
在徐州时,每一日都很清闲,即使将军务政务都治理得井井有条,也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可是自从踏上荆州那一日起,我便清楚那种清闲的日子结束了。
褚太后也怕我给她丢脸般,特意遣使送信来,嘱咐我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绩,以平朝中众人之口。我明白她的顾虑,其实在我心中,又何尝不是存在着患得患失之感?是以纵然荆楚风光无限,自到任第一天起,我已无心欣赏。
到任第一天,我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怀疑与冷漠。车马驶入武昌,却并没有多少人迎接。偶有过路百姓站在路边相看,但目光中也只是充满疑虑。我能够明白他们的疑虑,陶侃在荆州时深得人心,自他去后,无论是庾翼还是我,在荆楚百姓心目中只是靠裙带关系而来的纨绔子弟而已。虽然我曾在此呆过一段时间,但那时也只是个无名小卒,没有人记得我。
刺史府的官吏则狠狠地向我泼了第二盆冷水。到任之后,发现刺史府大小官吏之职,十有八九空缺无人。细细问来,才知官吏原本多为陶侃旧部,陶侃去后,他们对于新任刺史都不甚合作。而庾翼又是治下严厉的人,一来二往,许多官吏竟然抛官弃职,回家隐居了。
站在冷清空旷的刺史府,我开始感觉要做的事情真的不是一般的多。
所幸有戴洋相随。自从听说我调任荆州后,他便毅然辞去徐州职务,随我一同归荆。荆州兵士多为他旧部,听说他归来,甚为欢喜。是以在视军时,我总算受到了自入荆来最热烈的欢迎。
但荆州兵力毕竟没有我印象中充足了。一番查点下来,发现军册上记录的精兵三万,实际人数不过九成,又有近半为老弱病残。细细问来,才知道近年来逃兵甚众,不是隐居山林做了流民,就是依附于地主豪强。将领不敢亦不愿上报,索性报着空人头,私领军饷。
戴洋一脸惭愧,迭声检讨道:“属下无能,请大人降罪。”
wWw.他已离开数年,眼前一切,又岂他之罪?我叹口气,只好质问一旁的一个将领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征兵?”
“大人有所不知,”那将领也是一脸无奈,“庾刺史在时,军法严苛,消息传开,便有许多百姓弃户为流民,拒服徭役――”
又是流民,我不由怒从心底起,喝道:“难道就听任流民生长,不抓之治之吗?”
“不是不抓,但抓得越严,跑得越多啊,大人。”那将领叹道。
他说的也是实情,我又怎能因为前任的策略而责备他们?可是又该用什么办法来解决眼前的一切呢?我顿时陷入苦恼中。
可大概是老天都觉得我受的刺激还不够吧?方在踌躇间,见到家中老管家急急奔来,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道:
“老爷,不好了,公主她发飙了――”
“――怎么了?”我讶然道。
“老爷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他几乎带着哭腔说。
刚踏入刺史府的大门,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厅堂内杯盘狼藉,一群素未谋面的人操着荆州土话,闹哄哄地正在行酒令猜拳。
那一刻我彻底理解了司马盈为何发飙。这群人不仅将厅堂弄得乌烟瘴气,还坐姿歪斜。一些人将脚伸到案几上,一些人索性解开了衣带,露出赘肉横生的肚皮。
“是新刺史吧?”终于有人注意到我,斜睨着醉眼含混道,“来来……陪我们喝一杯。”
即便是在最潦倒的时候,也不曾与这种人打过交道。我几乎也要当场发飙,但想到后堂的司马盈,只好赔笑道:
“请各位稍坐片刻。我有些事,一会回来。”
说完亦不等回话,立马奔入后堂。却不见司马盈,只有一个侍女,阴阳怪气地对我说:
“驸马老爷,您可算回来了。”
“公主人呢?”我忙问道。
“受不了了,今晚去驿馆住了。”她翻着白眼道。
“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是公主的人,我也只好将她的鄙夷漠视到底,好声好气问道。
“老爷为何不问他?”
她手一指,指着从厨房走出来的谢奕。那家伙,竟然还在指挥下人上酒菜。
我冲过去,拉住他问:“外面是怎么回事?”
“你可算回来了!”他如蒙大赦,“快去招待客人。”
“他们到底是谁?”我问道。
“附近的地主。”
我听后便皱眉。虽然清楚这些人并非什么举足轻重之辈,但也不好轻易得罪的。方要说什么,却被谢奕一把拉入了厅堂。
好在那些人虽非满坏善意,但见我肯出面招待,毕竟还是高兴的。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拉我喝酒。我本想推脱,但见谢奕与他们相谈甚欢,便也没有了推脱的理由。
――他出身比我好,做官比我早,如果说不愿与这些目不识丁的土老冒交谈的话,他应比我更有资格才是。但既然他可以放下架子,我又为何不能。
更何况,他做的这一切,完全只是为了我好。
索性便放开来,放开来后发现时间其实也并不是过得那么慢。酒过三巡,他们也萌生了去意。为首一周姓地主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了句心里话:
“刺史大人,你和前任刺史真是亲戚?你们看起来真是一点都不一样啊!”
我苦笑道:“还望多多指点。”
“刺史大人既然这么说,我便指点你一句,”他凭着酒意说道,“你知道前任刺史病终前还在做什么吗?”
“做什么?”
“他想征我们的家丁去当兵,”他冷笑道,“征不到,所以一病不起。”
我顿时语塞。庾翼的病因还是第一次听说,但这样说来也并非毫无理由。眼前的人看上去个个都非善类。自视甚高的庾翼,即便知道如何在战场杀敌,也未必能找到与这帮人的相处之道吧。
“所以刺史大人小心了,不要再重蹈覆辙。”他拍拍我的肩,带领众人尽兴而去。
只留下我和谢奕对着满室杯盘狼藉发呆。许久,我叹口气,问谢奕:
“庾稚恭在时,可曾让这群土财如此登堂入室过?”
“没有,但他是庾翼,你是桓温。”他目视我道。
我没有回答,回味了一阵他的话,又问道:
“那明天该做什么呢?”
“明天?”他笑笑,“做个好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