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亦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为。是否真的太不尊重桓温?而在这些名利场的纷纷扰扰中,她又几曾为他考虑过?
虽然如此作想,但当谢奕前来问起早上的纷争时,她还是嘴硬道:
“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何要骗我。明明说好了回绝太后,却又要一拖再拖。”
“太后的意思,他也不好回绝吧,”谢奕替桓温辩解道,“太后对你们都那么好。”
此言一出,顿时勾起司马盈满腹回忆,不由牢骚道:“当初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当初她还挽着我的手叫我做姐姐。可如今一做了太后,就想着排除异己,耍尽手腕要将我几个舅父赶出荆州,想让自己坐大。”
“太后也不是那样的人,”谢奕笑道,“若真要排除异己,让褚氏子弟接任荆州岂不更好?驸马毕竟也是明帝那时出来的。”
“既然如此,她为何要费这么多周折?直接让庾氏留在荆州好了。”
“太后并不是想自己坐大,她是害怕别人坐大吧。”
司马盈听完,撇了撇嘴道:“我几个舅舅都是忠心朝廷的人,太后怎能这样想他们?”
“就算不想也不能不想,”谢奕奚落道,“她那么年轻便当了太后,稍有不慎,一定会被人赶下来。宫中女人都是这样,不是别人死,便是自己死。哪像你,一出生便是公主,就算以后再不济,你仍然可以衣食无忧,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也不会有人用冷眼看你。太后的苦,你永远不会知道。”
虽然是奚落,司马盈渐渐也觉得有道理。少时也曾偷偷跑去冷宫看过罢黜的妃子,她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虽是妃子,但活得尚不如一个农家妇人尊严。
褚蒜子也许就是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所以才一步一步走上毫无退路的高处的吧。相比之下,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
可是毕竟,自己要的也实在不多啊。
“我自嫁入桓家,便从未把自己当作公主,”她委屈地辩解道,“这样的生活,别人都说清苦,我却并不觉得,只想一辈子这样下去。我不是不为他着想,就是为他着想了,才会如此。你看我几个舅舅,虽说是权倾天下,但最终又是否得到应有的荣耀?平凡生活有什么不好?爱一个人,想一直和他细水长流,不要有任何变化,又有什么错?”
话刚说出口,江边却传来一阵哄笑。抬眼一看,原是桓熙想要下江玩水,桓温怕他体弱着凉,便将他托在肩上,自己卷了裤脚带他步入江中。此刻桓熙在桓温肩头好不得意,指点着桓温涉水左右而行,时而溅起水花,引来孩子们哈哈大笑,竟让附近的渔民都停止了活计,站在甲板上一同望过来。
“这人,”谢奕没好气地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和我最初见他时差不多。”
“你最初见他时是什么样子?”司马盈好奇问道。
“最初见他时,他身无分文,却一点都不觉得窘迫,还跑到我的太守府来,拍着桌子骂我是个糊涂官。”
司马盈听得笑起来,说:“他还有过那样窘迫的时候啊。”
“遇见你之前,他一直很窘迫,”谢奕轻道,“那时在晋陵,住我的屋,吃我的饭,用我的钱,还和我过不去,好象我欠他一样。”
“那你也能忍他,真了不起。”
“是啊,当时我就对自己说,罢了,总有一天他要还回来的。”
“拿什么还?“
“功业,”谢奕双眼光芒大作,“那时便知道,他是个天生要建功立业的人,而且,他运气还那么好。”
“所以走到今天,你感觉也不亏了吧。”
“不,远远不够,”谢奕说完又看看远处的桓温,“对他来说也远远不够。”
“那要做多大的官才算够呢?”
谢奕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吟了一阵,然后缓缓道:“不是做多大的官的问题。我们不像你,我们出生在并不显赫的家庭,从小在人们冷眼下长大。你也许不能理解,但别人的目光有时就像魔咒,一定要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个魔咒才能够解开。你生于皇家,见过权倾天下的富贵,所以――”
他顿了顿,看着司马盈,又一字一句道:
“你可以说你不在乎。但对于我们来说,从没得到过的东西,又怎能说不在乎?”
司马盈听得一阵茫然,突然隐约觉得,原来这个朝夕相处的夫君,自己对他的了解其实还是不够多。
“不过驸马真的对你很好,”谢奕感叹道,“我认识他时,他是一个只要想得到便绝不会为任何人放弃的人。但如今,他肯为你放弃荆州。”
司马盈也相信如果这场战争坚持下去,桓温最终会向自己妥协。但是谢奕推心置腹的话却让她犹豫起来。
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桓温的爱比他对自己的爱更深。但既然他能为自己放弃,自己又为什么不能为他放弃呢?
其实眼下的这一切,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边又传来一阵嘻笑。抬眼望去,是几个卫兵抬着一个油麻布包住的什么东西送了过来。
“这是送熙儿的生日礼物,”桓温大声宣布道,“大家都过来一起看看。”
司马盈好奇走过去,看见桓温握着桓熙的手,一点一点将包裹在外的油麻布扯开,里面露出来的,竟是一颗小小的树。
“这是什么?”桓熙好奇问道。
“柳树,”桓温答道,“熙儿今天生日,我们一起将这棵树种在江边,以后这棵树便永远留在这里,纪念熙儿今天生日。”
“好棒!”桓熙由衷地欢呼道。随即在桓温的指引下,郑重地铲下了第一锨土。
看着几个卫兵挖出大坑,将树苗放在坑里,又一一往上盖土时,桓熙又好奇问道:
“它会长大的。再过两年,就和熙儿一样高了。再过两年,会比爹还要高。”
“那我们以后还可以来看它吗?”
“当然可以。”
“会的,五十年后它依旧还会在。”
“那我们五十_4460.htm年后再来看它,好吗?”
“好的,”桓温笑着揽过儿子,“不过那时你要和弟弟一起来,阿爹那个时候已经不在了。”
“那时阿爹会去哪里呢?”
“那时阿爹已经死了。”
“啊,”桓熙小小的面容上顿时露出愁容,“那我也会死吗?”
“我们都会死的,”桓温笑道,“但是这树一直在。”
“这样啊,”桓熙松了一口气,“树会永远在这里吗?”
“树会永远在这里。”
“树会记得我们吗?”
“会的,树会永远记住今天。”
桓熙终于开心起来,陪着卫兵填上最后一掀土,随后将小小的手放在树干上,动情道:
“柳树,你一定要记住今天。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在这里。我们都死了之后你也要在这里,这样你就可以记住我们了。”
――其实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想要被记住吧。
那一刻,司马盈心中突然有一种透亮的感觉;也就是那一刻,她忽然理解了桓温。
此前所有尴尬与隔膜都烟消云散,她走上前去,挽住桓温的臂,柔声道:
“走吧。”
“回家了么?”桓温用温暖的怀抱作为回应,微笑问道。
“不,”司马盈摇了摇头,“去荆州。”
“去荆州?”桓温似是楞住了,目光中闪烁着不敢置信的疑惑。
“去荆州。”司马盈用最郑重的肯定作为答复。
“去荆州!”
桓温终于明白过来,一下子将司马盈高高举起,又重重抱入怀中。周围的人都看得笑了,满江流光也似因此而笑了,天地间一片春光明媚,江山之间,都似反复回响着他们喜悦的欢呼声:
“――去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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