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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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往建康观礼的马车驶出琅琊时,司马盈发现谢奕立于道边。

    他身着常服,宽袍大袖在风中翩然若飞。他并不似来送别或者有话要说的,当马车行经他身边的时候,他没有扭过头来,双眼依旧注视着风中飘飞的柳絮。

    可是经过他身边的那一刻,司马盈仍然清楚听见他自言自语般说的一句话:

    “要变天了,路上小心。”

    司马盈不由举目远眺,看见东边大片的云霞正渐渐遮蔽日光。谢奕说得没有错,看上去是要变天了。

    新皇登基典礼上气氛极为诡异。虽然一样是热情地山呼万岁,但静下来时,朝臣只是俯首低耳,似是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在这样的气氛下,褚蒜子依旧从容不迫,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她母仪天下的威严。她抱着年仅两岁的皇帝司马聃坐在宝座上,面前垂下白色珠帘。远远望去,珠帘后的身影竟似只有她一人而已。

    庾翼一直到礼毕三日后才赶回建康,而那也是司马盈计划在建康逗留的最后一日。她想采购些锦缎首饰等物回去,便自行带了仆从出门,在街市上逛时,正好看见庾翼的车马驶入城门。

    自幼她便与幼舅最善,如今遇见,也不顾礼节,便上前截停车马问侯。庾翼见是她,喜出望外地跳下车来,与司马盈叙话。

    “怎不见三舅?”见车马中没有庾冰的身影,司马盈不由好奇问道。

    “三哥在武昌卧病,”庾翼脸上闪过一片阴郁之色,“得知先帝大渐,急病攻心,乃至于此。”

    司马盈听罢,心下恻然。又见庾翼虽正当壮年,但脸色疲惫,发间也有了班驳的痕迹,不由又劝道:

    “军旅劳力,阿舅也要多注意身体。”

    “非但劳力,而且劳心,”庾翼苦笑道,“半个月前我已打算入朝顾命,朝廷却连二接三下诏,想尽借口阻拦。我看我离三哥也不远了。”

    “太后并不似耍阴谋的人啊。”想到褚蒜子大方宽和的笑容,司马盈竟替她辩解道。此言一出,庾翼不由笑起来,笑了一阵却端详她道:

    “阿盈还似幼时般直爽,毫无心机。不过这样也好。”

    “阿舅难道不是如此?从前他们都说我性子与您最似,如今倒来取笑我了。”

    “我怎会想要取笑你?我羡慕你还来不及,性格因境遇而变,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庾翼说着,幽幽地叹了口气,“自大哥去后,我便看着自己一天一天变了。可是无论怎样迎合周围的环境,却仍然一直在走下坡路,无可挽回。”

    “阿舅不必这样说,阿舅手握重兵,天下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羡慕阿舅呢。”

    “说是羡慕,其实还不是嫉妒?一有机会,便要将庾家打翻在地才甘心。大哥锋芒太露也树敌太多,到如今,我们竟是想退都不能退了。其实我又哪有大哥的才华,只希望守着眼下这份基业留给子孙,让他们不必活得太窝囊。可如今看来,这个梦想也要成泡影。”

    “阿舅不必如此说,”司马盈忙劝慰道,“庾家为朝廷效忠效礼,朝廷也不会薄待庾家的。”

    “但愿如此罢,”庾翼满腹惆怅,“罢了,不跟你说这些了。将来有机会,帮帮你表弟爰之,我怕我能看护他的时间也不长了。”

    “我会的。”司马盈应承道。

    庾翼点点头,想要告辞。走出两步,看了看天,又叹道:

    “要变天了,你多保重。”

    司马盈虽然天真,但并不是soudu.org傻。

    回去路上,她一点点回味着庾翼的话,也一点点明白了他话里的无奈。

    可是怎么也不能相信,庾亮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局面,难道在他死去数年后就这样分崩离析了么?表面上看来,庾氏宗族仍然手握重权,外表光鲜。

    可司马盈心中也清楚,当朝太后毕竟不再姓庾,而是姓褚了。

    心中有许多疑惑,_4460.htm她想也许桓温能替她解答。可是回到驿馆,发现桓温并不在那里。

    侍从说他傍晚出去了,说也许要在外面用饭。他交际多,司马盈也习惯如此,便独自用了晚饭等他回来。

    一直到很晚桓温才回来,身上带着酒气。因为第二早还要赶路,司马盈便没有多言,早早睡了。

    第二日路上,司马盈想和桓温说起昨日的见闻,方欲开口,桓温却先行说道:

    “夫人,昨天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呢?”

    “昨晚太后召我进宫,还赐宴于我。”

    “她召你进宫?为什么呢?”司马盈略感惊讶。

    “是啊,我进宫时也像你这样吃惊,”桓温努力平静地叙述着,但还是掩盖不住眸子里散发出来的光芒,“但你要听到接下来的事情会更吃惊的。”

    “什么事呢?”

    “太后说,要迁我为荆州刺史。”桓温洋洋自得道。

    “可是荆州刺史正由我五舅担任呀?”司马盈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知道,但是五舅身体不好,太后说他退下来后,便由我接任。”

    “不行!”司马盈不假思索道,“五舅说了他退下来荆州便给长子爰之,太后怎能另给他人?”

    “也许太后有她自己的想法,”桓温脸上的得意慢慢隐去,犹豫着辩解道,“荆楚国之西门,事关重大,也许太后认为爰之他太年轻了。”

    “那我们也不能去抢,”司马盈斩钉截铁道,“这是三舅和五舅的意思。太后即使要和他们对抗,我们也不要卷进去。”

    桓温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你不会已经答应太后了吧?”司马盈突然想到这一点,顺口问道。

    “没,并没有。太后当时也未让我答复。她说让我回来与你商量。”

    “没答应就好。你知道的,我几个舅舅,对你、对我,都不算薄。我们又怎能帮着别人去对付他们?”

    司马盈长舒一口气,低声说道。却没发现身边的桓温脸色愈发黯淡,也在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一番话:

    “当时我还说没什么需要商量的,你肯定是同意的。但太后却说一定要我先和你商量,如今看来,太后真是有先见之明……”

    “你说什么?”司马盈方才沉浸在自己的一番思绪中,并没听清桓温的话。

    “没什么了。”桓温摇了摇头,“你说得对,庾氏兄弟对你我都不薄,我们不应该和他们去抢。我的命都是你给的,你要我怎样,便怎样罢。”

    他说完此言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安静下来后,司马盈也开始有丝丝懊恼――方才对他是否过于不尊重?其实他无非也是想要抓住一个送到面前来的机会,又有什么错?

    可是已经这样了又能怎样呢?说过的话不可收回,她也情愿不要收回。事到如此,也只能随他一同沉默,再多说什么,都是错。

    一个月后,庾冰病逝于武昌。

    次年初,庾翼逝于襄阳。

    丧事从简,司马盈亦无由去襄阳奔丧,只能在家中着素,以悼念英年早逝的舅父。

    着素第三天,家中来了客人,是宫中来使,说是替太后带信来。

    桓温不敢怠慢,忙拉司马盈一同换了朝服,恭恭敬敬地迎接懿旨。那王公公立于面前,过了许久,才说:

    “太后带的是口信,她只让驸马爷回答一句,答案是是,还是否?”

    桓温与司马盈对望一眼,心中都清楚是关于荆州的事。司马盈很想一口拒绝,但既然那公公只问桓温,她也便望着桓温,见他沉默良久,说:

    “太后所问一事,微臣还未与公主商量妥当。请公公在此沐浴用膳,我与公主商量好了再行回复。”

    “不急,不急。”那公公笑笑,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

    一回到内室,司马盈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方才为何不一口拒绝?”

    “既是太后旨意,一口拒绝,定然很伤太后面子,不如想个妥当方式回绝他。”桓温辩解道。

    “通归是要回绝的,不如干脆点?”司马盈不满道,“你还在等什么呢?”

    “只是……只是五舅去得太突然,我还没作好心理准备……”

    “不需要任何心理准备,我们去年就说好了的。”

    “我知、我知……”桓温揽过司马盈,讨好般劝道,“我今晚去找他详谈,明天一早,便送他走。”

    第二天司马盈起得迟,走出庭院,见王公公正忙于备车。

    “王公公,这就回宫了?”她心满意足地打招呼。

    王公公脸上现出惊讶之色,略一迟疑,随即挤出笑容道:“公主误会了,老奴今日还不走。驸马说还要与公主商量一阵。老奴是听说附近的山水还不错,因此备车去看看。说不定过两日再回。”

    司马盈听罢此言,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好笑着送别了王公公,一转身便阴着脸找桓温去了。

    桓温看到她的脸色也猜到七八分,忙赔笑辩解道:“王公公说喜欢游山玩水。这附近山水皆不错,我派人陪他去玩完回来再说。”

    “喜游山水是不错,”司马盈怒道,“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桓温见拖也不是办法,索性摊开来说道。却不想此时司马盈胸中只有怒火,哪有商量的心。

    “你答应过我的为何要反悔?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去?”

    “我没有骗夫人,”桓温开始隐约有些不快,一字一句道,“若真有心骗夫人,我便私下回了王公公,告诉他我有心接任荆州。”

    “你敢!你……忘恩负义!”

    “你不必时时刻刻提起你对我的恩义。”桓温终于也动了怒,冷笑道。

    司马盈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不是没有受过委屈,但毕竟也是公主,几曾被身份平等的人这样气过。但她天生并非善于吵架之人,如今满腔怒火竟不知从何说起,看见手边的琉璃灯,一怒之下便狠狠摔碎在地。

    看着身边杯盏的碎片,桓温也有些恍惚。眼前的妻,虽然脾气刁蛮,但一直善待自己。他并非没有脾气的人,但是因为深知这一点,婚后也一直收敛住脾气,多多少少让着司马盈,是以二人成亲至今,并不曾有过大的争吵。可是苦心经营的局面,到了这个早上,终究还是如同地上的杯盏一般支离破碎。千般气恼一同涌上心头,他不愿再顾忌什么,随手抄过一个瓷瓶,以更大的力气掷碎于地。

    司马盈急红了脸,刚要回敬,却突然听见细细的哭泣声从一旁传来。

    回头一看,却是长子桓熙。此前才吃过药睡下,如今想必是被争吵声吵醒了,光着脚站在那里看着父母,两眼哭得通红。司马盈一见,怒气顿时抛到九霄云外,跑过去抱住儿子,心疼地说:

    “怎么跑出来了?回去穿好衣服躺着,再惊风了怎么办?”

    桓熙却没有回答,一双眼睛看看桓温又看看司马盈,怯生生地问:

    “爹、娘,你们是在吵架吗?”

    “没有,爹和娘没有在吵架。”桓温也倍感愧疚,上来抚着桓熙的头说道,“你去睡吧。”

    “我要是去睡了,爹和娘再吵架怎么办呢?”桓熙不依不饶道。

    桓温和司马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爹和娘不会再吵了。”

    “那就好,”桓熙说完,随即又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不想去睡呢。”

    “熙儿想做什么呢?”司马盈温和地问道。

    “熙儿想玩,”桓熙犹豫地看了看父母,小心翼翼地说,“熙儿……今天生日。”

    一言既出,司马盈顿时如梦初醒。是啊,这几日先是哀悼庾翼之亡,然后又卷进王公公这事来,竟忘了今日是长子生日。不仅如此,甚至还一早就和他的父亲吵成这个样子。其实比起家人来,当什么官做什么事又有什么重要呢?

    桓温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同样愧疚地伸手抱过了儿子,迭声说:

    “熙儿想去哪里玩?想去哪里阿爹都可以带你去。阿爹还要送份礼物给熙儿。”

    “我想去江边。”

    “可以。只要你答应阿爹,要穿多点,不要着风。”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桓熙说完,又稍微犹豫一下,怯怯地问,“那娘也会一起去吗。”

    司马盈一阵愕然,随即宽声道:“娘当然一起去。”

    “太好了,”桓熙终于眉开眼笑,“弟弟也一起去?”

    “好,弟弟也一起去。”

    “那……还可以叫上谢叔叔吗?我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了。”

    “可以,”桓温终于笑起来,佯怒般敲了敲桓熙的头,“小小年纪,竟会得寸进尺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