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褚后


本站公告

    听说皇后杜陵阳的丧事一切从简,没有七彩宝车也没有喧天的礼乐,只有被扫得干干净净的兴平陵,缀满了白花,默默迎接她的归去。

    得知这个消息时,司马盈却并不怎么惊讶。因她心中也觉得对于杜陵阳来说,这应是最合适的葬礼。而安排这一切的皇帝司马衍,真不愧为世上最了解皇后的人。

    她甚至在心中有几分羡慕杜陵阳。

    彼时她已是琅琊太守夫人,生活宽裕了许多,但内心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总觉得生活中潜伏的变化越来越多,而她能够掌控的事情却越来越少。

    到琅琊后,桓温与戴洋的关系越来越近。每次戴洋来访,他们都能在偏房喝酒,一喝便是一个通宵。

    有了之前的尴尬,司马盈无意再偷听他们谈话。但一次从屋外路过,却听见桓温口中说出“平蜀”二字来。

    司马盈听到后,不由一阵惊讶。李氏在西蜀称帝数十年,朝廷从未想过收复。对于一个做了十年宣城内史的年轻人来说,这个志向也未免过大。

    但最好的方法,也只能是佯装不知。即便他心中有着那么多的奇怪想法,在现实面前,也会渐渐被消磨的吧。

    虽然司马盈也无法预料,现实到底会向怎样的方向发展。

    杜陵阳去世的那一年那些开满白花的树,到了第二年竟然整年都没有开花。

    第三年春天又来时,树竟然一一枯死。在明媚春光的映衬下,愈发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息。

    一个深夜,有人急急拍太守府的门。司马盈听见桓温去应门,过了一会回来了,却没有上床,直勾勾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没有说话。

    睡意渐渐消散,司马盈不由坐起来,问:“怎么了?”

    “我们可能要马上赶去建康。”

    “怎么了呢?”司马盈惊讶地问。深夜赶去建康,是为什么呢?

    “宫中来使,”桓温慢慢地说,“皇上他……快不行了。”

    赶到宫中时司马衍已经说不出话了,一双眼睛黯淡地扫过司马盈,又轻轻闭上。

    一旁接了顾命的三舅庾冰示意司马盈可以出去了。司马盈知道这可能是见弟弟的最后一面,但是虽然不舍,一切也只能按皇家规矩来。

    拜别了弟弟,走出房外,看见殿前空地上种了一株山茶花。许是近日宫中诸人都忙于皇上大渐一事,无人打理,泥土已然干涸,花瓣亦有颓败之象。

    她停下脚步打量那些花,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子声音:

    “这是皇上最爱的花。自皇后去后,皇上便每日坐在这里看这些花。每天都亲自为花朵浇水。”

    司马盈听了此言,心下有些难过,便说:“我想去取些水来为他浇花。”

    “走吧,我带你去。”

    那女子说完,亲昵地上前挽住司马盈的臂。虽然初识,但她的动作中天生带了种亲和感,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再加上面容秀丽,举手投足间皆有一种端庄大方的气度,司马盈一下子就对她好感倍生起来。

    一边走着,她一边想着要与那女子搭讪,没想到那女子却先对她说:

    “你就是南康长公主吧?”

    “是的。”司马盈答完,心下诧异,她甚少入宫,宫中女眷今逢皇上大渐,个个心神惶恐,居然还会有人记住她。

    “之前还在偏房见过驸马一面,”女子笑了笑,“驸马爷天生奇骨,真非凡品。”

    朝中诸人都是势利眼,极少听人称赞桓温。如今听她这样说,司马盈不好作答,只是温和一笑,但心中还是暖暖的。

    “之前也常听皇上说起公主,”那女子又说道,“皇上说公主英姿飒爽,胆识过人,不是我等庸脂俗粉可比的。如今一见,果真如此呢。和驸马爷真是天生一对。”

    “那是皇上过誉了,你……你也很好,”说到这里,司马盈突然想起还不知面前女子身份,忙问道,“斗胆问姐姐芳名?”

    “当不起姐姐,”女子笑道,“我比公主要小,我姓褚。”

    “原是褚妃。”

    “家人都叫我蒜子,公主也可以这样叫我,”女子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若看得起我,叫我声妹妹也可。我还一直想叫公主姐姐呢。”

    司马盈刚要再说话,从皇帝的寝宫中突然传来一阵钟声。

    “不好了!”

    司马盈脸色一沉,甩开这女子的手便往西堂跑去。虽然失礼,但也顾忌不了那么多,因为心中清楚,弟弟司马衍恐怕已经归天了。

    那一天,在位十八年的皇帝司马衍病逝于建康宫中西堂,年仅二十二岁。

    遗诏册仅小他一岁的弟弟司马岳为帝,想是需要一个成年的皇帝来继续稳固天下局势。

    司马岳性格与司_4460.htm马衍相若,行事作风也大致雷同,由他既位,现有的权力分布想必也不会有大的改动。

    庾氏一族仍然手握天下重权。

    在新帝的登基典礼上,司马盈不经意看到新皇后的脸,然后当场惊呆了。

    当时的环境,并不能够说话。好不容易待到礼毕,宫宴开始时,她急急将桓温拉到一旁,低呼道:

    “新皇后,我见过的。”

    “你见过有什么希奇?”桓温不以为然,“在西堂外候旨时,我也见过一面。”

    “不是啊,当时我并不知她是皇后,我还以为是先皇的某个偏妃,还这样称呼她来着。天啊,我太冒失了。”

    “你把她当嫔妃?”桓温不由哑然失笑,“这种事也只有你才做得出来。那她当时有没有生气?”

    “没有,她当时甚至没有告诉我。就是这样才可怕啊,”司马盈慌张道,“她当时都没有说出来,一定是很有城府了。天啊,我竟得罪她。”

    “当朝名士褚季野的女儿,才不会这样小家子气,”桓温笑道,“你看,她过来了。”

    司马盈抬眼一看,见到褚蒜子正微笑着朝自己走来,吓得要往桓温身后躲,却被桓温暗地里拉住。于是也只好硬着头皮,挤出笑容对褚蒜子说:

    “见过皇后。”

    “姐姐又见外了,”褚蒜子温和地笑着,又对桓温欠一欠身,彬彬有礼道,“驸马好。”

    “那天我实在失礼,请皇后恕罪。但我朝中消息知得甚少,当时实在没有反应过来……”司马盈讪讪道。

    “姐姐不必说这样的话,”褚蒜子和气地笑着,亲昵地握住她的手臂,“那日是我糊涂,没把话说清楚,让姐姐误会了。姐姐真的不必介怀,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告诉姐姐一个好玩的事,家父曾在钱塘住宿,被人误以为伧父,赶到牛棚去睡呢。”

    她娓娓道来,语气和善温婉,让司马盈的慌张之心也渐渐消散,最后竟随着她一同笑起来。

    “公主有时不拘小节,但本性纯良,并无恶意,希望皇后不要放在心里。”见到尴尬气氛消融,桓温便补了这么一句,作为圆场。

    “真的没有放在心里,”褚蒜子笑着,看着桓温,“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桓温哑然片刻,即道:“皇后言重了。”

    “我说的话,句句发自真心,”褚蒜子正色道,随即又叹了口气,“如今皇室式微,外有强敌,内有权臣,我们身为皇室中人,更应该如一家人般相互扶持,共同对外。姐姐、姐夫,你们说我说得是吗?”

    她这一番话,水到渠成、一丝不漏,但听者却总觉得话中似别有深意。但无论再怎样觉得,桓温夫妇也只能soudu.org连连点头,附和着她的话。

    回到琅琊后,新皇后褚蒜子便成为司马盈最爱谈起的一个话题。

    “她真的很了不起啊,”她眉飞色舞地称赞道,“那么年轻,待人说话便那么得体。虽然有城府,但也不会让人感觉不舒服。见过的皇后中,她是最像皇后的一位呢!”

    桓温并不喜欢论女人是非,于是经常沉默着。但沉默久了,不得不作出回应时,也只好巧妙地岔开话题,打趣道:

    “我发现你最近很爱称赞别的女子啊,是否考虑替我纳妾呢?”

    “你休想!”司马盈果然被带开了思路,涨红了脸道,“你若敢带别的女人回家来,我一刀砍了她!”

    “你听听,”桓温苦笑着,对一旁路过的谢奕说道,“家有妻如虎啊。”

    “谁叫你娶的是公主。”谢奕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句。

    桓温也不以为忤,只是转身揽过司马盈的肩,迷醉般道:

    “我不会纳妾,不想,也没有必要。有你一个便够了。”

    “这还差不多。”司马盈斜睨他一眼,但转眼又笑了。伸出手来,在他棱角分明、须发丛身的面上,使劲摩挲着。

    桓温不爱论人是非,但这并非代表他在内心中对于别人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是他不是司马盈,他不能够随心所欲道出自己的看法,尤其是那些与自身利益并无甚关系的。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选择沉默。

    上任琅琊时,路过王敦墓。抱着对这曾一手打乱天下布局的枭雄的好奇,他下令驱车绕道前拜。可是出了墓园,司马盈嘴一撇,不屑道:

    “乱我晋室江山的反贼,拜他作甚?”

    他其实很想告诉司马盈,王敦虽然起兵造反,但他的豪迈、他的不拘一格、他的孤清,都是一直为他自己所钦佩的。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可是当新帝册立次年,升迁徐州刺史的调令送到他手中时,他还是不由发出来自内心的感慨:

    “皇后真的了不起。”

    “我说了吧,”司马盈丝毫不觉异样,嘻笑道,“她一直赞你天生奇骨,看样子是有心提拔你了。”

    “徐州刺史也算不上什么好的提拔,”一旁谢奕又是阴阳怪气道,“边荒地带,朝廷随时放弃的。苦心经营也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若真有心提拔,应把屯了重兵的荆州给驸马才是。”

    “胡说!”桓温在谢奕头上重重敲了一记,“皇后赏识我,我很感激。”

    “人家高兴,你却泼冷水,”司马盈也骂谢奕,“皇后好心,让你连带做了刺史主簿,你却一点感激之心都没有。”

    “皇后好心,但也只能好心到这程度了,”谢奕哀叹道,“皇上又不是三岁小儿,他如先帝般依赖庾家,哪有那么多权力分给旁人?皇后再好心,也只能施些小恩小惠。除非等皇上没了――”

    “――再胡说就把你流放到北蛮去!”司马盈上前一步,重重敲谢奕的头。桓温见势连忙劝阻,却阻止不了司马盈的怒火:

    “你总是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我还要告诉你,我也不喜欢你,我忍你很久了!”

    “我并没有不喜欢你,”谢奕懒洋洋道,“我只是觉得驸马他理应有更大的抱负,而不是偏安一方,庸庸碌碌吃着俸禄直到老死。”

    “身为臣子,谁不是吃着俸禄吃到老死?”司马盈愈发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你为何不问问驸马他是不是满足的?”

    “――不要吵了!”桓温重喝一声,制止了这无意义的争吵,内心却突然泛上铺天盖地的疲惫。他看看司马盈又看看谢奕,终于在脸上挤出一个笑,一字一句道:

    “公主说得没有错,我很满足。”

    桓温是满足的。

    一同巡军时、断案时、娇儿围绕膝头时,司马盈都这样口口声声地告诉自己。

    他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娶了天下任何一个其他女人,他都不可能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且不说之前他连杀三人被陷囹圄,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无非也就是中规中矩地成长,在父亲帮助下做上一个小小的官,待父亲老去,接替内史职位,吃着俸禄老死,死后一群儿女围绕流泪。也许会被追封,但是很快仍会被人遗忘,不会比现在更好。

    多少老臣,毕生经营,上下求索,都谋不到刺史的高度,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满足。

    虽然司马盈从不曾忘记爱上桓温时他眼中的那些锐利,但平淡下来之后,她宁愿再不要想起。

    荡气回肠固然很美,但真正爱上了,还是宁愿细水长流。

    就这样,相信他满足,相信他爱她,相信在他心中她比其他重要,然后,平淡地度过一辈子。

    只是一辈子这样漫长,谁又能保证命运不会猝不及防地开出玩笑呢?

    而谢奕玩笑时说过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建元二年,在位仅三年的皇帝司马岳因一场急病逝于式乾殿。

    死亡来得太急,甚至未来得及指定嗣君。而手握重权的庾翼、庾冰两兄弟,也未来得及赶回建康。

    庾氏兄弟上书,希望册立年长的皇室成员为嗣君,以便政局平稳过渡。可是朝中的皇后褚蒜子却联合中书监何充,以快刀斩乱麻之势立了皇帝独子承祚。

    年仅两岁的司马岳独子司马聃既位,褚蒜子为皇太后,垂帘听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