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活中,不是没有过拒绝,也不是没有过保护。但拒绝者不会保护她,会保护她的人又永不可能拒绝她。
也许那一点好感就来自于他的与众不同吧。
他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在同龄的殷浩举家出逃尚要抱着最爱的竹马时,他却将心爱的竹马付之一炬。
他告诉她,从那日起,他便是个大人,不要再玩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
而他确实做到了。从那日起,他在她眼中一日一日地老成起来,在多难的旅途中,他甚至学会了杀人。
不是说关于他的一切就一定是好的,但司马盈十分清楚,她爱上的就是关于他与众不同的一切。
而时至今日,她也一点一点开始明白,正是因为这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才让他注定不会满足于宣城这一方弹丸之地中平庸的生活。
她不应该成为他的束缚。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她安慰自己说,当初这个决定,并非她一人所作,而她也十分清楚桓温心中对于庾亮的敬重。只要庾亮仍在世一天,她就可以这样心安理得下去。
可是这样心安理得的日子,真的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吗soudu.org?
咸康六年,庾亮病危的消息传到宣城。
知道消息时,司马盈正把二子桓济抱在怀中喂米糊吃,听到传令兵说出噩耗,心下一惊,手中的碗竟跌在地上撞得粉碎。
纵然有过种种恩怨,但得知噩耗时,心中不是不伤心的。
若是往时,她便立即取马扬鞭直奔建康去见舅父最后一面了。但如今已嫁作人妇,而一个小小的宣城内史,若非朝廷征召,是不得入朝的。
她只能暗自难过。所幸桓温看透她的心思,对她说:
“我虽不得入朝,但你仍是公主,若想去看看庾中书也是情理之中。夫人要去便去罢,我在这里照顾好两个儿子,请放心。”
于是她感激地谢过桓温,随即备马直奔建康。
可惜终究还是晚了,来到庾府时,只见上下正在铺设灵堂,幼舅庾翼身着孝服迎接唁客,神情悲怆。
那一刻所有恩怨都烟消云散,司马盈只是想起了最早的记忆中庾亮的面容:他温和地对着自己笑,高高举起自己,洁净的长袖拂过她幼嫩的脸,带着暖暖的感觉。
其实权倾朝野又有什么大错?毕竟他只是想做霍光,而非王莽。
他言语雅致,精通老庄,他极少动怒,说话永远温和从容。这样的人,也许并非绝无仅有,但也毕竟不多见吧。
将来,后世的人想起他时,会更多地想到他的哪一点呢?
对与错,又会不会有个定论呢?
丧事办完后,司马盈又被皇帝面召入宫。
阔别了许多年,此刻坐在对面的弟弟司马衍,已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了。
但他的脸上,却并没有年轻人独有的那种健康神色。他病恹恹地倚在龙椅上,面色苍白。
他也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体,有些落寞地对司马盈说:“阿姊在宣城受苦,但还是记忆中那样鲜活;朕每日锦衣玉食,却一日一日虚弱了。”
“皇上要注意身体。”司马盈不好说什么,只是劝道。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司马衍又问道。
“托皇上的福,过得一直很好。”
“也只是你才有苦中作乐的本事,”司马衍苦笑道,“我听人说了,你生长子时因为营养跟不上,孩子一直身体不好吧?这些年,朕一直觉得亏待了你们。”
“皇上不必如此说,人的身体……都是天定的。况且在宣城,虽然比上不足,比下仍绰绰有余。我并不觉得过得苦。”
“我一直想找机会给驸马升职。可惜庾中书他……并不同意。我想他始终担心驸马不能为他所驱罢。”
“皇上,阿舅已经死了,我不想说他是非。”
“你知道吗,我还想把荆州给驸马,”司马衍并没有听进去,仍是自顾自说道,“但庾中书临终前早已上表朝廷说将荆州军权留给庾翼,天下人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朕的想法,自然没人听得进去。”
“皇上不要这样说。驸马他还年轻,又无军功,怎堪此重任。”
“那也是因为朝廷一直没给他机会。不过既然庾中书去了,朕总算有个机会好好补偿你们。琅琊太守年事已高,若他退了,便让驸马接任罢。”
“皇上因以身体为重,不必为我们操心。”
“就是因为朕的身体不好了,才一直想为你们做些什么,”司马衍虚弱地笑道,“年少时朕一直想收回权力,不为他人掣肘。争了许多年,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争不动、也争不到。如今朕都认了,只是想最后再为你们做点什么……”
“皇上真的不要如此说,”司马盈心痛道,“皇上的心我们都领了,但皇上一定要以身体为重啊。”
司马衍笑了笑,还想说什么,但门外已响起了太监的唤声:“皇后驾到――”
司马盈想要告退,却被司马衍拉住道:“没关系的。皇后没见过你,让她见一见吧。”
话音未落,殿门口走来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空气中也开始有了一种淡淡的山茶花香。司马盈不由好奇起来,不顾礼节细细打量着这素未谋面的皇后。只见她乌发如瀑,面容白得近乎透明,一双如水的眸子漠然平视前方。走到皇帝面前,也没有笑,只是微微欠一欠身,轻道:
“臣妾给皇上请安。”
“谢皇后关心,”司马衍也十分谦恭地答道,随即又指着司马盈说,“这是南康长公主,皇后尚未见过的罢。”
“拜见皇后,”司马盈抢先拜下去,抬起头来看见皇后正注视自己,一时竟忘了礼节,感叹道:
“天啊,皇后你真美。”
这孩子气的话终于让皇后的脸上有了笑意,她轻启朱唇,微露出珍珠般洁白的牙齿。但笑意转瞬而逝,她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回答。
就这样沉默地站了一阵,皇后又袅袅向司马衍拜去,轻声道:
“臣妾不知公主在,多有打扰,先行告退了。”
“皇后不多坐一下么?”司_4460.htm马盈真心挽留道。但皇后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转过身,又默默走出去了。
“不必留她,”司马衍见司马盈有几分尴尬,劝慰道,“她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不善言谈,不喜与人说话。她不是不喜欢你,这么些年,朕还未见过她对外人笑过。”
想到方才那嫣然一笑,司马盈不由好奇道:“可是我听说……皇后自幼得病,没长牙齿……”
“说来也巧,”司马衍淡淡说道,“大婚后有方士纷纷献药,皇后服用后,竟一夜之间生齿。只是幼年时养成了习惯,仍是不喜笑也不喜说话。”
“可是她真的很美。”司马盈仍在感叹道。
“是,”司马衍微微阂首,“皎若日星,洁若冰雪。”
“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吧。”司马盈见弟弟这样说,一时高兴,又问道。
可是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只见司马衍皱了眉头,过了很久,才轻声道:
“朕有二子,皆为偏妃周氏所生;朕与皇后,每日不过请安时相见。”
“可是她这样美,若是我,才不会宠爱别的女人。”司马盈乍舌道。
“皎若日星,洁若冰雪,”司马衍再次低声念道,“她的美竟不似这世间的。朕只是远远看着她,有如看一幅工笔美人图般。倘若……出生在平民家,也许我们会很恩爱吧。”
司马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沉默下来,一会,又听见司马衍轻声的呢喃:
“起初见她,只觉她一直不快乐,一直像这宫中的一个影子。后来渐渐地,朕也觉得朕不过也是这宫中的一个影子。朕身体愈发变差,她的也不好,也许美丽的东西,就注定如同盛开的花朵一样脆弱吧……”
次年春天,司马盈惊讶地发现,一夜之间,宣城的所有树上都开满了素白的花朵。
也就是一夜之间,城中年轻女子流行起头簪白花。远远望去,一片清素之象。
然后民间渐渐开始流行起这样的传说:天帝的织女去世,凡间女子都要为她戴孝。
怪力乱神之事,司马盈向来不置可否。可是一直到了三月,皇后薨逝的消息传到宣城,惊讶之余,司马盈开始渐渐相信整个春天以来的不祥之兆。
晚上睡前,她将这份惊讶说给桓温听,桓温听后,不置可否道:“也许只是巧合呢。”
“你没见过她所以这样说,”司马盈愤愤然,“可你若见过皇后,一定不会这样认为。她那么美,那么美,说是天上的织女下凡,真的一点都不为过呢。”
看着她一脸孩子气式的认真,桓温不由笑起来,摸了下她的脸,道:“还好你不是男子,我也不是女子。不然听你那话,我倒要吃醋了。”
“你真的不懂。她那样美,即便我是女子,看了也会倾慕的。”司马盈喃喃自语,随即想到一事,便叹了口气,说,“唉,我现在真有几分担心皇上。”
“担心他什么呢?”桓温好奇问道。
“担心皇上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的身体一直不好。”
“皇上也不会伤心过度吧。你不是说皇上与皇后之间只是请安时才有两句言谈,平日皇上都在周贵妃处就寝吗?”
“你不懂,他们虽然看起来关系疏落,但我总觉得他们心中有什么东西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因为一开始是政治婚姻,所以一直都保持冷淡的关系,但皇上心中是敬之爱之的。有些夫妻虽然不是朝夕相处,但心底深处是相爱的。”
“你又不是皇上,你怎么知道,”桓温再一次笑起来,“既然相爱,又为什么要有隔阂呢?”
“反正你不懂。”司马盈忿忿嚷出这一句。沉默了一阵,想要再说话,却发现桓温已经歪头睡去。
他睡得沉,一只手臂伸向司马盈的方向,但整个人却是微侧向外的,并不似在期待任何人的拥抱。
可是此情此景,司马盈也并不陌生。她只是如常般吹熄了烛火枕上他的臂,努力地将身体贴上他的身躯,营造出她一直想要的温馨。
“有些夫妻虽然并非朝夕相处,但在心底深处相爱;有些夫妻朝夕相对,相敬如宾,但却始终无法触摸心底最深处的天地。”
她莫名地在心里念着这句话,然后沉沉睡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