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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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后的宫城已渐渐寂静,但庾府灯火彻夜未眠,前来道贺的人潮络绎不绝,景况竟比皇宫更盛。

    好不容易到了子时,门人疲倦地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估摸着没有人再来了,想去把大门关上,却发现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门外。

    男子站在前面一点的地方,迎着灯光,须发丛生的脸上隐有风尘之色。女子站在他身后半步,一只手挽着男子的手,脸被男子的身影挡住,看不分明。

    “我们想见一见庾中书。”男子以一种平静的音调说道。

    门人隐约有些不悦。来此求见的人他见得太多,地位低贱者卑顺,地位高贵者清雅。但这男子的语调用词,完全不属于任何一种。可从他的穿着和门前停的车马判断,也无非只是个小小的地方官。

    “老爷已休息了,请明日再来。”门人下定决心,回绝道。

    “我们明日便要赶回宣城,只想临走前向庾中书问个好,不会叨扰太久。”男子并没有走的意思,只是不卑不亢地继续请求道。

    “留下名号。我会告诉老爷你们来过。”

    “宣城内史桓温。”

    “知道了――”门人正打算去关门,却听见另一声清叱从男子身后传出。

    “――还有南康长公主一同求见。”

    那男子身后女子往前走了一步,灯光照出一双清亮的眸子,虽然穿着打扮甚至没有一个普通命妇来得高贵,但普通的装束难以掩盖的,却是鲜见的一种英气。

    “这些年,你们过得还好?”

    宽敞洁净的书房中,庾亮打量着眼前的桓温夫妇,不无好奇地问道。

    “托阿舅的福,宣城虽小,却也不失为一方福地。百姓纯良,驸马爱护,侄女在那里一直过得很好。”

    “如此便好,”庾亮笑笑,看着司马盈微微隆起的腹部,不由感叹道,“看来我就要做舅公了。”

    “您已经是舅公了,”司马盈含笑道,“长子桓熙已经三岁了。”

    “老夫真是后知后觉,”庾亮那一刻是真的有几分惭愧,“这些年忙于朝政,一直忽略了你们。为何不把长侄孙带来,老夫要送份见面礼给他。”

    “谢谢阿舅,可惜熙儿他体弱多病,无法出远门,因此把他留在宣城了。”

    “是什么病症?”

    “也无甚特别,医生说是先天不足。”

    “你怎么说也是公主,”庾亮叹了口气,“平日不要亏待自己和孩子。老夫这里有上好药材,回头你带些回去。”

    “谢过阿舅。但是也说不上亏待,侄女这些年真的过得很好。”

    “宣城再好,也是弹丸之地。这样吧,如果朝中有肥缺,我帮驸马调一下官职。”

    “――谢过庾中书,”一旁的桓温终于开口道,“但我们此次前来真的并无他意,只是庾中书一直对我们好,难得来一次建康,一定要来请过安才走。”

    “我知道,”庾亮闭上眼睛,微微笑道,“你们这份心意我知道。这几年我身体也渐渐差了,知道自己天不假年矣。前几年一直忽略你们,想做出些许补偿,如此而已。”

    “庾中书对我们恩重如山,说不上补偿,”桓温诚恳道,“请庾中书一定要好好爱护身体。时候不早,我们明日还要赶路,就不久留了。请庾中书好好休息。”

    “老夫也不留你们了。过几日老夫还要去荆州赴命,时间匆忙,有机会再叙罢。”

    “阿舅为何要去荆州赴命呢?”司马盈听到此言,好奇问道。

    “老夫已领江、荆、豫三州刺史。”庾亮淡淡说道。

    “阿舅真是日理万机,”司马盈赞叹道,“可惜侄女远在宣城,无法为阿舅分忧。甚至一直连消息都未听说,实在惭愧。”

    “宣城偏远,你们又不爱往上头走动,没听说也是正常的。”

    “庾中书领了荆州刺史,那陶太尉呢?”一旁桓温若有所思,突然这样问道。

    “看来宣城还真是消息封锁得紧,”庾亮微笑道,“陶太尉年前便去世了。”

    “陶太尉已经去了?”桓温狠狠吓了一跳,眼泪都几乎夺眶而出。

    “陶公年事已高,寿终正寝也是寻常事。不止他,连我也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庾亮淡淡说道。

    “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桓温感慨道,“陶公一代英雄,就这样去了。”

    “英雄说不上,枭雄倒也许算得上的,”庾亮冷笑一声,“自他接任荆州以来,荆州便仿佛自成一国。幸亏后人无能,老夫竭尽全力,终将荆州收归朝廷所有。”

    庾亮与陶侃素来不合。苏峻之乱,陶侃拒绝出兵,直到庾亮下跪请罪才答应出兵相助。这一跪之辱,桓温知道庾亮一直记着,如今也不敢多言,只是匆匆拉着司马盈告辞了。

    桓温的心中一直有个影子。

    这一点司马盈一直知道,也一直愿意理解。毕竟他们有着不同的过往,毕竟他们认识的时候,他的眼睛只为另一个女子而发亮。

    她以为随着婚后时间的流逝,这种影子会慢慢消失。但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她发现这影子反而愈发清晰。

    他不是待她不好,他尊敬她、爱护她,家事任她决断,在政务上也会听从她的意见。

    四周纳妾成风,有一次谢奕甚至玩笑似地买了个女子要送他做妾,但他只是断然拒绝,将那女子送回原籍。

    他说:“公主待我恩重义重,我不会再纳妾的。”

    逼得急了,他也开玩笑道:“公主也是一身武艺的人,家中婢女都是她从建康宫中带来的高手,我若敢纳妾,岂非自寻死路,你们还是饶了我罢。”

    即使朋友笑他畏妻如虎,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也不再提起过去的事。司马盈有一段时间怀疑他仍放不下江怜,私自派了人到泾县打听,得知江家被灭门后江怜便不知所踪,况且也一直没人打听过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觉得桓温心中一直有个影子。

    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又怀了另一个;她帮他将宣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她变卖首饰来资助补给。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但她还是觉得他并没有她想象中快乐。

    他与谢奕说的话甚至都比对她说的多。他们常常闭门聊天,一聊就是一整天。

    司马盈也为此抱怨过,却被谢奕嘲笑道:“嫂子,不是吧?元子这样的模范丈夫你还不满足。是不是因为吃不上女人醋,所以要吃男人醋了?”

    她哭笑不得,也只能一笑了事。

    她不是循规蹈矩的女子,也曾扒着门偷偷听他们的谈话。但每次听到的对话,无非也就是关于处政,偶尔是一些无聊的玄谈。

    他们谈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只有一次听到谢奕抱怨道:“我本以为你娶了公主,便可以飞黄腾达。没想到还是年复一年龟缩在这小地方,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回我的晋陵去。”

    桓温并没说什么,只是宽和地笑着,不作一言。

    “别人都是自当上驸马之后一路平步青云,”谢奕继续抱怨道,“只有你,当驸马时是什么样,几年过后还是什么样。也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替你争取。”

    “你不要抱怨公主,”桓温维护她道,“当初朝廷本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是她向庾中书许诺,婚后绝不要求特别对待,庾中书才勉强答应下来。”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支持你娶她,”谢奕依旧喋喋不休,“将你从牢狱中救出,却给了你另一个大不了多少的牢狱。我的飞黄腾达哎,就此成泡影了。”

    “不许你再这样说。”桓温斩钉截铁,“公主待我恩重如山,她救了我的命,单凭这一点,我就应该娶她。”

    司马盈听完这话,躲到一边,捂住怦怦作响的心,却不知自己到底该是喜还是忧。

    她想她应该开心,因为即使在挚友面前桓温依然是那样诚恳地维护自己。

    但还是有什么东西不对的。他娶她、尊敬她、爱护她,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救了我的命”而已吗?

    这样的问题,似是永无soudu.org答案,即使有,司马盈也不想去知道。

    他的心中有太多她无法触及的过往。她不想知道,却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又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

    一日在内室,听见外面一阵喧嚣,知道家中多了访客。

    她好奇地偷偷隔着门帘往外看,看见一个身披兵甲的中年将官,虽然须发已有了班驳的痕迹,但身姿依然雄壮健硕。

    那人并不拘于礼节,直视桓温道:“桓元子,还记得我吗?”

    那一刻她清楚看见桓温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他热情地走上,把住来人的臂,大呼道:

    “戴将军!别来无恙?”

    “一别数年了,”戴洋赞道,“你小子如今都是驸马了。”

    “还要多谢戴将军在荆州教我那些武艺,不然桓温也不能有今天。”桓温诚恳道。

    荆州的事,司马盈从未听桓温说起过。此刻不由一阵好奇,努力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戴将军为何千里来到宣城?”

    “我前往徐州赴任,路过此处,听说你在这里,就来看看你。”

    “戴将军为何去徐州赴任?”桓温惊愕道。

    “说来话长,”戴洋叹了口气,“你知道,陶太尉已经过世了。”

    “我也是近日才知,愧对陶太尉待我一番恩情。”桓温惭愧道。

    “朝廷让庾亮接管荆州,他上任未久,便将我调到徐州。”

    “可是戴将军不是一直都在荆州吗?”

    “正是因为我一直在荆州,所以才要调走,方便行事。”

    “可是,”桓温沉吟道,“我觉得庾中书应该争取你的支持。”

    “你知道陶太尉怎样评价庾亮的吗?”戴洋冷笑道,“目光短浅,刚愎自用。”

    桓温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又听见戴洋说道:“不过他调开我也是对的。我自幼便跟随陶太尉,我只会支持陶家人,不会支持他。”

    “戴将军还是应当平静对待此事,”桓温安慰道,“这应该也是陶太尉的遗愿。若陶太尉有心想将荆州留给后代,庾中书便不可能得到。”

    “正因为此我也没有抗命,”戴洋叹息道,“陶太尉一世英雄,后代竟没有值得辅佐之人。你可知道,他临终前,还提起过你。”

    “提我做什么?”桓温惊讶道。

    “他说若他有任何一子有一半似你,他也不会让荆州军权旁落。他还一直关心你,听说你杀人被赦反而做了驸马,还高兴了很久。只是过后听说你一直在宣城不曾升迁,又时常为之惋惜。”

    桓温沉默半晌,低声道:“承蒙陶太尉一直看得起我。”

    “陶太尉看人很准,”戴洋突然也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我曾是个死囚,如今为官,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这恐怕不是你真心话罢?”戴洋冷笑道,“当年在我手下学武的小子,可是有如一只幼狼般锐利。”

    桓温沉默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说:“确实不甘,可是――”

    “――谁在那里偷听?”戴洋忽然感觉有些不对,竟大步冲上前来,一边将帘子掀开,一边大喝道。

    他动作迅速,司马盈几乎没时间反应。一瞬间便看见戴洋惊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顿时羞红了脸,无言以对。

    “这是内子。”桓温迅速反应过来,连忙圆场道。

    “末将见过公主。末将无礼,还望公主恕罪。”戴洋也十分尴尬,连忙行礼。

    “没有关系,戴将军还请起,我……我只是……”

    司马盈搜肠刮肚想着解释的话,就在几乎词穷时,桓温突然大笑起来。

    “戴将军有所不知,内子善妒,常以为我有别的女人。我为了让她打消疑心,就让她在帘后听我与其他人对话,”他边笑着,边走上来搂住司马盈的_4460.htm肩,甚至还做了个鬼脸,“女人嘛,都是这样的。”

    尴尬气氛在桓温的笑声中渐渐消散,戴洋也随之笑起来,说:“证明公主在乎你。不过公主殿下,我可要替驸马说句公道话。我还算了解驸马,他不是喜欢拈花惹草的人。你要相信他心里没有别的女人。”

    “夫妻几年了,你还不信我么?”桓温也笑着,努力地捏了捏她的肩。

    “我相信你没有别的女人。我真的相信了。”司马盈微微笑着,将手紧紧握住了桓温的手。

    她没有说谎,从这一刻起她是真的相信桓温心中并没有别的女人。就算有,那也不是他心中的影子。

    此前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活在过去的人,但直到这一刻起,她才相信他不是。

    但是不活在过去,并不代表他活在现在;心中没有别的女人,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有不属于她的影子。

    只因为她终于明白,他其实一直活在将来。

    活在一个理应属于他,更广阔、更灿烂的将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