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是静静流淌的河流。江怜站在一条小船上,而他缓缓松开了船的绳索。
小船顺水漂去,可他突然感觉到铺天盖地的不舍。于是他跳入河中,匆匆去追赶那条行将消失的船。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要追上了,可是抬眼一看,船上没有江怜的身影,只有江播的三个儿子站在那里,浑身浴血,眼中一片空白。
那是整整一船的鬼。
他感觉到恐惧,于是松了手不再追赶。可是河水突然漫上来,漫过他的口鼻让他窒息。他在河中扑腾,眼见沉没。
但就在沉默前的一顺,忽然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抬眼一看,却是司马盈站在岸上,伸手想要救他上岸。
在他抓牢她的手的那一刻,他听见她问:“你愿不愿意娶我?”
“愿意。”
因为别无选择,所以他不假思索。
也就是在同一个夜里,中书令庾亮也做了个梦。
梦见三年前的那个春天,他身披鹤麾,手执拂尘,前往宣城找桓彝谈玄。
马车驶进宣城,远远已看见桓彝在家门口等候。他热情地把他的臂迎他入屋,小小的房间里总是收拾得整洁朴素,空气中洋溢着茶香。
那其实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屋子,对他来说却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只有在那里他才感觉到他不再是什么中书令,亦不是什么当朝太后的弟弟。只有在那里他才感觉自己像年轻时一般,能够毫无羁绊地去做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可是转眼间他又梦见自己离开,回到都城,周围的人看见他,便谄笑着迎上来,问候道:
“庾中书游春回来了啊?”
他淡淡地应过,脱下鹤麾走回室内。从未想过要告诉人们他每年开春时出行的真实目的,正如他从未打算去看当他告诉别人他与寒门小官来往时人们脸上的惊愕表情一般。
……虽然这些事情,都不可能再发生了。
醒来时月亮正挂在窗畔,月光将室内的一切在地上画出一道道清晰的影子。他坐在榻上想了许久,还未想明白之前的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只是梦境。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疲倦。
可是数日后,面对着苦苦哀求的侄女司马盈,他仍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永远不把疲倦挂在脸上的中书令庾亮。
他淡淡地问:“公主到底想怎样呢?”
“你知道我想怎样。”司马盈盯着他说。真奇怪,她明明长了一张酷似母亲的清丽的脸,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出的固执的光芒,却分明只像她的父亲。
“这是不可能的,”他耐心地劝解,“你是公主,你不可能嫁他。”
“为什么就不可能呢?公主依自己意愿嫁了出身一般的男子,前朝也并不是没有先例的。”司马盈壮着胆子说道。
“那都不是些明理的女子,她们的家族也不会以她们为荣。”
“我不需要任何人以我为荣。”
“你并不是个自私的人,即使你不为你的几个舅舅着想,难道你就不为你的弟弟想一想吗?他还那么年轻,他需要你的支持。”
“我嫁桓温,并不是不支持他。”司马盈倔强道。
“你要怎么支持他?”庾亮反问道。
“你真的觉得桓温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司马盈孤注一掷,掏心道,“你知道……他并不是个庸才。”
“的确不是,”庾亮突然发现自己竟那样赞同她的话,不由自主也说出了心底真实的想法,“那个小子有一双狼的眼睛,他会出人头地,但他不会为任何人所驱。”
“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样当然不好,我不能保证他会一直效忠朝廷。”
“他父亲为朝廷而死,他要娶皇帝的姐姐,阿舅你为什么会认为他不会效忠朝廷?”司马盈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最怕的是他不会一直效忠你吧,阿舅。”
庾亮沉默一阵,终于是叹了口气,低soudu.org声道:“公主,我看着你长大,心中也一直当你是自己的子女。我们关系本来很好,你大可不必说这种话。”
“可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阿舅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可是天下是司马家的,不是庾家的,你这样力图控制一切,这条路难道没有尽头吗?”
“太过分了,公主,”庾亮骤然起身,“我不会和你再说下去了。但你要记住,你虽然姓司马,但身上也流着庾家的血。你――好好反思罢。”
在此之前,庾亮曾有过三次惶恐的记忆。
第一次是年轻时,元帝为长子择妃。他诚惶诚恐地在宫外跪了一整天,直到看见姐姐庾文君的名字被朱笔批中,才长松了一口气。
第二次是刚剥夺了丞相王导批改奏折的权力,王导便来探访他。他那时已学会不动声色地接待,但内心深处却十分害怕王导发难。没想到王导只是坐了一阵,轻轻说了句“事务太多,要注意身体”,然后翩然离去。
第三次是苏峻之乱,在石头城隔江与叛军对峙时,他真的害怕会一朝败绩,从而失去所有苦苦经营的东西。
直到苏峻之乱被平,他无庸置疑地权倾朝野,以为自己从此不会再为什么事惶恐。但面对着司马盈的固执,那种惶恐的感觉却再次袭来。
他隐约感觉到他在打一场要输掉的战争。
他比别人更加了解司马盈,同样也了解着她那个性格懦弱的皇帝弟弟司马衍。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司马盈最终会赢得司马衍的支持,而如果想要打赢这场仗,他剩下的时间着实不多。
最好的方式是在皇帝被司马盈说服前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为公主指婚。他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因总觉得不急,但如今这个问题却仿佛迫在眉睫。
最好的方法是,让司马盈下嫁给某位庾氏子弟,这样庾氏一族在朝廷的权力便可再次巩固。
可是与司马盈同辈的庾氏子弟,大多年幼。年纪相当的,又体弱多病,毫无长处。
便只能从其他贵族中挑。可是门第登对的,庾亮又害怕他们最终会通过与公主结亲而逐步登堂入室,吞噬他本已巩固好的权力。
左右思量,最好的结果便是在新晋贵族中挑选一人。那人必须名_4460.htm声在外却毫无权势,必须有一副好皮囊却无实际,他应当像只华美的鹿,而非有着一双利眼的狼。
当见到殷浩时庾亮几乎眼前一亮,眼前的男子,长身玉立,精致的双眼有着女孩子一般的媚气,细细看来,竟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自己。
可他和年轻时的自己毕竟不一样。他比年轻时的自己更漂亮、谈吐更为风雅,因为有更华美的外表所以有着更多的赞赏,而更多的赞赏让他有了更多不切实际的愚蠢的想法。他骄傲得像只蝴蝶,眼界却狭窄得如同刚从蛹中钻出。
这样的人应是最理想的选择,只需不停的赞美和头衔便可让他一直为自己俯首效命。
他问殷浩:“倘若给你安排一个职位,你愿从何做起?是在朝中郎署熟悉一下环境,还是到地方跟某郡学习一下东西?”
头半句话说完后,他看见殷浩的眼睛亮起来。但是听完整句话后,那双亮起来的眸子又黯淡了下去。
殷浩沉思了一下,说:“在下过惯了闲散日子,虽然此前朝廷多次征召,但仍不愿改变现状。今蒙中书大人抬举,实在诚惶诚恐。但在下只愿为中书大人效命,其他的事情,就免了罢。”
最好就是把你的名字用匾镶起来挂在朝堂上让万人膜拜。庾亮内心深处突然生出这样诙谐的想法,但暗笑之余,他突然开始为司马盈感到悲哀。
她是他所见过的皇族中最与众不同的人,这样与众不同的人应当有一个勇敢的伴侣,而非一无是处的空皮囊。而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他并没有为此苦恼很久。因为第二日下朝后,他如常般去内宫向皇帝汇报一些事时,却看见皇帝与司马盈一同严阵以待。
“阿舅,”改变了主意的司马衍带着哭腔对他说,“朕只这么一个姐姐,如今她说若不依她意便要剃发出家。我们还是依了她罢。”
庾亮本应断然拒绝,但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竟然犹豫了。
“阿舅,”司马盈一下子扑到他面前,双膝跪地,苦苦哀求道,“我保证他会做一个很好的地方官,不会让皇室丢脸。我也保证他会像他父亲一样效忠朝廷。我还保证……只要你要的东西,他绝不会和你争的。”
“你在说什么啊?”庾亮有些心悸的感觉,但还是佯装不懂。
“答应她吧,阿舅。”司马衍也在一旁帮腔道。
庾亮张了张口,但奇怪地发现那些拒绝的话仍然说不出口。
“我们成亲后就会去宣城,我们会将宣城治理得很好,让居民安居乐业,按时交税,不会给朝廷添麻烦。”
司马盈喃喃念着。庾亮惊讶地发现,印象中从来不哭的她,双眼竟有朦胧的泪光。
“我们不会再回都城,除非阿舅征召。但只要是阿舅的命令,我们一定赶来相助。”
“阿盈……”庾亮不由如年轻时般念着她小名,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是皇族的人,但身上流了一半庾家的血。这一点,我不会忘,他也不会忘的。阿舅为了朝廷控制着天下,阿舅还会一直这样下去。可是请阿舅答应我吧,阿舅控制的人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啊。求阿舅答应我吧。”
“不是我不想答应你,只是――”庾亮搜肠刮肚地找着拒绝的话,要说出口的话却突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阿舅――”声音来自一旁一直不语的司马衍。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庾亮面前,诚恳地望着他双眼说道:
“请阿舅一定要答应她。阿舅会为此得到补偿的。”
“陛下在说什么?”庾亮有些不明所以。
“再过几年,再过几年朕也要成亲了。到时候有权力为朕择妻的,并不止阿舅你一个人吧。可是朕可以答应阿舅,朕到时只听阿舅一人的,阿舅挑选的人,朕绝无二话――”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属于十岁孩子的面孔上,却突然添上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
“――你牺牲一个可有可无的驸马,却换来一个皇后。朕,不会薄待你。”
五年后的咸康二年春,年方十五的皇帝司马衍迎娶了当阳侯杜?的女儿杜陵阳为后。
大婚那日却一直刮风,将帝辇上的七宝珠串吹得叮当作响。风从贴金的窗缝里溜入车中,让司马衍觉得身上层层叠叠的袍冠分外沉重。
风一直吹到銮舆入了承乾宫才停,风停了可是身上的袍服还不能即时除去。司马衍顶着天子冠十二琉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的皇后,感觉自己的脚步很轻,人如同纸扎的假人。
可对面的皇后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坐在那里,凤冠遮住大半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不说话也不笑,是另一个纸扎的假人。
她不是不年轻,也不是不美丽,可是童年的一场怪病让她一直不曾长过牙齿。
但是作为皇后来说,这也不是一个要命的缺陷。她只需要一直坐在那里,不必说话也不必笑,如同一张冷冰冰的工笔仕女图一般,静静闭上眼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