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又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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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并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名是――司马盈。”

    娓娓说出这句话后,司马盈面露微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桓温。

    比前三年前来,面前的少年已经长成大人了。身姿愈发健壮,眼神中带着许多故事。

    此刻他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惊讶正是司马盈事先想象过千回的。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以为他要冲上前来,细细将她从头到尾端详一番。

    但他还是收敛住情绪,望着高高的台阶,惊讶道:

    “我竟一直没发现你是个女子。”

    “不然怎么叫你貉子呢!”司马盈掩口笑道,“你若看得出来便是奇怪了。”

    “你便是南康长公主?”桓温一脸的不敢置信。

    “是啊。我那时一直称庾中书为‘舅舅’,你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那时兵荒马乱,谁有心思想这些。”桓温有些惭愧。

    “那是呀,那时你的心大概只在一个人身上。”司马盈挪郁道。

    桓温一阵沉默。司马盈忍不住又问道:

    “那上次分离后,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你呢?”桓温避而不谈,反问道。

    司马盈却毫无保留地将逃出宫中的始末,以及分别后的遭遇一一讲给他听。桓温一直安静听着,不时点点头,却并无很多话。

    司马盈说着说着便有些不快,柳眉倒竖,嗔道:

    “貉子,我觉得你对着我好象没有话可以说了。”

    “怎么会呢?”桓温忙否认道。

    “以往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说得比我多,如今唯唯诺诺,真不像你。”

    “以前并不知道你是公主。”

    “是不是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是不是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呢。桓温心中明白这一点,也明白自己从来不是那畏惧权势的人。但不知为何,此刻面对着司马盈,只是莫名地觉得――尴尬。

    面对着桓温的沉默,司马盈忍不住又挑起话题道:

    “你能在众人中杀掉江家之子,过后又为什么不逃呢?”

    桓温立刻正色道:“我的父亲是忠烈,我不想他有个叛逃的儿子。”

    “真是傻,”司马盈虽在嘲笑,但目光中还是不由流露出赞许之意,“那你甘心就这样被处死?”

    “那也没有什么,杀人偿命,但死而已。”

    “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呢?我们好歹也算相识一场。”司马盈责备道。

    桓温却只是笑笑,并不多言。过了许久,才低声说: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了。”

    司马盈恨不得要咬他一口才好,但终究还是压抑住,怪道:

    “你怎么会以为我把你忘了呢?”

    “没什么……你能最后来看我,我很高兴。”

    他的语气是真诚的,司马盈却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快。她问:

    “你认为我只是来看你的吗?”

    “不然还能怎样呢?我是死囚。”桓温黯然道。

    “可是我不会让你死。”

    “你没必要为我做这些事的,”桓温叹道,“你是公主而我只是一介草民,我们本来也不该认识的。你为救我父亲费了那么多心,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不是因为欠不欠的缘故!”司马盈不由喝道,“我就是不想再也看不到你!我不会让你死!”soudu.org

    这一喝不由让桓温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发现了一些自己从未发现的事情。

    “知道吗?”司马盈平静下来,微笑道,“你的朋友说你运气一直很好。”

    “确实,”桓温不由附和道,“倘若杀过人后还能免死,这一定是我此生运气最好的时候。”

    “那你错了,”司马盈望着他的眼睛,“我说你运气很好,却并不止此事。”

    “那你说的是……”桓温茫然地看着她,却突然发现她的双颊开始染上羞涩的微红。

    “没什么,”司马盈红着脸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的运气会更好的……”

    回到建康宫中没多久,司马盈便听见舅舅庾亮的脚步声渐渐步入。

    看见司马盈,他便黑着脸道:“你身为公主,擅自出宫几日不归,也未免太过分了。”

    “阿舅息怒,”司马盈忙赔笑道,“事出紧急,所以未来得及向阿舅禀告……”

    话音未落,却听见庾亮冷笑一声道:“劫了泾县的死囚,当然紧急。”

    此言一出,司马盈不由目瞪口呆道:“阿舅,你都知道了?”

    “朝中上下都在议论纷纷,我若还不知道,也未免太后知后觉。”

    “既然知道了……”司马盈期盼道,“那么阿舅会帮忙吗?”

    “我为什么要帮忙?”

    “阿舅难道不知道那死囚是谁吗?”

    司马盈以为庾亮是不知道那人是桓温才作此语,没想到庾亮只是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是谁,但是连杀三人,证据确凿,朝廷是有王法的。”

    “这和普通的杀人不一样的啊!”司马盈有些惊愕,“您知道他是为父报仇,您知道他父亲是被江播害死的啊!”

    “我都知道,”庾亮闭目抚须,一脸无奈,“但江播早已免罪,皇上亲自下的令,他杀江氏三子,和杀其他朝廷命官并无不同。”

    “江播可以免罪,他为什么就不可以免罪?”

    “公主,不要胡闹,”庾亮仍没动怒,只是温和地劝慰道,“时代不一样了,朝廷不能一直徇私枉法。”

    “可他的父亲是您的好友,您就不能帮帮他吗?”

    “我有许多好友,”庾亮微笑道,“我不能为每个好友都枉一次法。”

    “真的一点都不能妥协吗?”

    “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庾亮想了想然后问道,“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在乎他?”

    司马盈没有说话。

    “你想要的,不止是替他免罪吧?”

    司马盈依旧没有说话。

    “所以我不能答应,”庾亮的声音仍然平静,但白净的双手竟有几分颤抖,“你是公主。你本来就不应该认识他。身为公主你有自_4460.htm己的义务要承担,而我绝不会让这小子夺去你本该承担的义务。我――不会帮他。”

    即使是最绝望的时候,司马盈依旧没有哭。

    因为知道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因为总觉得还有别的希望。

    但即便再坚强,内心还是不免有反复的忧愁。这忧愁也流露到了脸上,再见桓温时,桓温清楚地看到了这份忧愁。

    他便安慰道:“没有关系的,我早就作好了赴死的准备。”

    “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司马盈恼道,“我说过我不让你死,我便必然不会让你死!”

    “我知道这很难,”桓温仍是劝解道,“你已经尽力了。”

    “我并没有尽力!”司马盈发作起来,“你不了解我,我并不应该只有这一点点力量!我四岁便会骑马,五岁能射中靶心,六岁时父亲曾抱着我上前线侦察敌情!我还从苏峻手下逃脱过,你还记得吗?我能做这么多事情,我不信我不能救你!”

    她这样杏目圆瞪,愤怒地嚷着,桓温竟看得笑了,像哄一个小女孩般说道:

    “我知道,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和其他人并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之处就是我愿意坚持。可是如果你不愿坚持的话,我又如何替你坚持?”司马盈瞬间又仿佛泄了气,颓然道。

    “我知道,”桓温收敛住笑容,正色道,“我不是不想坚持,只是觉得――”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司马盈打断他的话,“你想不想活下去。”

    那一瞬间,桓温心中泛起千般思绪。想到立誓报仇时的决绝,也想到在牢狱中等待死亡的绝望,但想得更多的,却是在宣城时所见到的父亲的坟冢――那么单薄,那么冷清。墓碑上的名字会被风渐渐蚀刻,一百年后,还有谁会记得父亲的名字呢?

    “我想活下去。”他终于说出了心中一直想说的话。

    “那就好,”司马盈嫣然一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可是我真的值得你这样为我付出吗?”

    “值得的,”司马盈郑重点头,将手坚定地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你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自幼司马盈便不是个工于心计的女子,对于她想要追求的东西,她的要求往往简单而直接,她只是勇于坚持。

    但她自幼也不是个要求过多的女子,在此之前她所追求的从没有超出她理应享有的,因此从没有人察觉在她那简单而直接的坚持下隐藏着多大的力量。

    所以当皇帝司马衍下朝归来,发现姐姐司马盈竟一动不动地跪在自己寝宫门前时,一时间几乎乱了心神。他忙不迭地上前搀扶,那一瞬间心里竟在想,如果姐姐要求的是皇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相让。

    因为一闪而过的这种奇怪想法,当司马盈真正说出她的要求时,司马衍觉得这要求是多么地微不足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给你的朋友颁免罪诏?朕觉得问题不大。他犯的是什么罪?”司马衍随口多问了一句。

    “死罪。”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阿舅呢?”司马衍奇怪道,“赦免死囚都要通过他的。”

    “我找过了,但他不答应。所以才来找我求情。”

    一听到要反对庾亮,司马衍顿时面有难色,许久才缓缓说:“阿舅既然不听你的,也未必听朕的……”

    “所以才请皇上和我一起去求他。”

    “阿姊你不知道,”司马衍愈发感觉为难,“近日上朝,朕与阿舅分歧越来越大,对于他的决定,朕只能尽量回避。朕真的不想再顶撞他了……”

    看见司马衍一脸难色,司马盈也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停了停然后问道:

    “皇上还记得侍中钟雅与右卫将军刘超吗?”

    “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说起惨死的两名近臣,司马衍便不由满脸哀伤。

    “事后阿舅也反对你杀凶手任让,可你不是一样坚持下去了吗?”

    “钟雅与刘超待朕忠心不二,若不能为他们报仇,朕这个皇帝也不必当了。”虽然年少,但说起这桩往事时,司马衍脸上仍有成年人的决绝。

    “那么,”司马盈小心翼翼地问,“倘若反贼任让是被别人所杀,皇上也一定会赦免那杀他的人的罪,还要将他升官吧?”

    “这是自然。”

    “我朋友所为,和杀任让反贼意义相同。皇上也一定能免他的罪吧?”

    听到司马盈如此发问,司马衍忍不住好奇道:“你朋友杀的人是谁呢?”

    司马盈便将桓温为父报仇的前后详细说了一遍。听着她娓娓道来,司马衍的脸上不由也换上了同情之色,最终长叹一声道:

    “桓彝一心为朝廷而死,朕竟让他长子身陷囹圄,实在不该。”

    “那么皇上会为桓温向阿舅求情吧?”司马盈开心道。

    “朕会去说的。”司马衍应允下来,想了想,又好奇问道,“为什么阿舅就不肯答应呢?”

    “因为……”司马盈欲言又止,本来已被司马衍搀扶起来,可这一下,竟然又生生跪了下去。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司马衍诧异莫名。

    “阿弟,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别人不答应,可是你一定要答应我。”司马盈哀求道。

    “答应你什么呢?”

    “我要嫁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