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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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不知道桓温到底去了哪里。

    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她也不想去寻找。只因为她记得当日对自己说过,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他只是她生命中偶然路过的路人,如今离开了,从此他们的生命不应该再有任何交集。

    可是她却总感觉生命中似乎缺少了什么。

    母亲在战乱中忧愤而终,而原来居住的皇宫已破败不堪,只能迁至临时搭建的新宫。弟弟老成了许多,而她……也长大了。

    总有一些失去的东西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脱下孝服那一年她已十八岁了。

    本来早就应该谈婚论嫁,只因为几年内连遭了两次重孝,才拖延至今。但是如今孝服一除,无限多的选择,也迫切地来到她的面前。

    有大族的子弟,有前途无量的官员,他们都有着英俊的面容以及优雅的谈吐。曾几何时,司马盈也曾怀着一颗少女的心梦想过自己的婚姻,而在那个时候,她心目中要嫁的人和如今面临的选择也并无多少出入。只是不知为何,当这一切真正来到面前时,她却多少开始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父母双亡,无人能替她擅作主张。于是她恣意地拒绝,拒绝着这些让她觉得索然无味的人。

    拒绝到后来,连皇帝司马衍都开始着急。童年时过多的磨难让十岁的他有着与年龄绝不相称的老成。他甚至用了一种长辈的口气对司马盈说:

    “阿姊,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你要选到什么时候去呢?你总是要嫁人的。”

    “我暂时还不想嫁。”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嫁。”

    “真是怪人,”司马衍叹口气道,“为什么最近怪人都那么多?”

    “还有谁是怪人?”司马盈一时好奇,问道。

    “也是听他们说的,”司马衍说到外面的事情,孩子气不由又泛了上来,“他们说,最近建康来了个名士。年纪轻轻的,读了些书,朝廷邀他做官,他却很清高地拒绝。据说人长得又帅,很多年轻女孩子都在追求他,可是他却一一拒绝。他说,他如果要娶的话,就要娶公主……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听他这样眉飞色舞地一说,司马盈也不由哑然失笑道:“这人也未免太狂妄了。他叫什么名字?”

    “好象是叫殷浩的。”

    司马衍笑着答完,却突然发现姐姐的神色有些异样。她的脸上流露出紧张之色,连呼吸也急切起来,一会又问道:

    “他叫什么?”

    “殷浩,”司马衍重复一遍,又忍不住调笑道,“阿姊你不会看上他了吧?不过,你要是真看上他也没什么不好。他怪是怪了点,但出身也不差,你要真看上他也没什么不好……哎,刚才朕也是开玩笑……”

    可是司马衍后面的话司马盈完全没有听进去,她只是在脑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殷浩这个名字。她已经不记得在何时何地见过此人了,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是桓温的朋友。

    “我想见一见他。”

    司马衍听到这话,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阿姊,不是这么急吧?”

    “让我见一见他。”

    司马盈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搭上司马衍的臂。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竟鲜有地露出一种紧张而期盼的神色来。司马衍忽觉内心震撼,竟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公主跑去看要攀亲的男子,显然是个荒唐主意。但这天下本来荒唐。没有长辈管着,这种小事也没有人要忤逆皇帝的主意。于是在建康一处僻静的房子中,司马盈见到了传说中的殷浩。

    她应该见过他,但却完全没有印象,于是也只是如同初见般上下打量着他。这个干净儒雅的男子,身上带着一种富家子弟的骄傲。和司马盈之前见过的男子不一样,他明知道要见到公主,也不紧张,也不觉得局促。大大方方地走进来,然后坐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应该是受过很好的保养。他和桓温,是多么地不同。

    他也不记得她了,虽然他努力地让自己的目光带上欣喜和爱慕的色彩。他压抑住内心的忐忑,尽量装出从容的样子等待公主的询问,却没想到公主问出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子的:

    “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叫做桓温?”

    “是的,”他茫然地答道,“公主问他所为何事?”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见过一次。”虽然有些不满,但面前的是公主,他还是如实禀答。

    “在哪里见到的?”

    “在宣城。”

    “他现在还在宣城吗?”

    “不在了。我只见过他两次,过后去找他,他家人说他已经离开不知所踪了。”

    “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

    其实要努力想,也不是完全想不起一点蛛丝马迹吧。但是桓温怎配他过多的关心?一想起内史府前的告别,殷浩仍然耿耿于怀。更何况……更何况梦了许久的会面,开场白竟是围绕那个穷小子而进行,一想到这点,殷浩便愈发不快。

    面前的公主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之色,似是不甘心般又问了一句:

    “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我与桓温只是泛泛之交。他之前去了哪里,之后要去哪里,我一概不知。”

    公主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这个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罢,殷浩有些得意地想。可随即他便惊讶地发现,公主竟站起身来,似是要离开。

    “――公主殿下!”此前竭力维持的从容一瞬间消失无存,他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喊道。

    公主便停下来,仿佛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公主殿下就要走了么?”他压抑住激动的情绪,低声问道。

    “是的,我的话已经问完了。”

    “可是……”他心有不甘,“公主要见我,难道只是为了问这些?”

    “那你想要我问你什么?”面前的公主竟然笑了。

    “我以为……我以为这是……”

    “是什么?”

    “他们说……这是……”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清声道,“公主难道不是为看我来的?”

    “我已经看到你了。”公主含笑道。

    “难道不想问问关于我的事吗?公主难道不想了解我吗?”

    “你想我问你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我这个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一时心急,竟有些口不择言。可他随即惊喜地看到,公主又坐了下来,那双清朗的眸子转了一转,双唇吐出对他来说有如天籁的声音:

    _4460.htm“那好,我可要问些关于你的事了哦。”

    他长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振衣从容道:“任凭公主发问。”

    “你怎么来的?”

    他不卑不亢地答道:“我坐马车来的。”

    “你自己不骑马么?”

    “我从来不骑马。”

    “为什么不骑马呢?”

    这古怪刁钻的问题让他愣了一愣,最终他选择温和地笑了,说道:

    “读书人都不骑马。”

    “你有没有杀过人?”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司马盈,然后说道:

    “当然没有。”

    “有没有打过仗?有没有拿过刀?”

    他头上开始冒冷汗。他终于明白其实怎样的争取都是徒劳的。他只能回答:“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清谈……”

    那夜回到宫中,皇帝很好奇地过来问司马盈心意如何。殷浩这人虽然有些怪,但人既然长得帅,谈吐又优雅,如果司马盈真的看上了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罢。

    想不到司马盈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不嫁他。”

    “为什么?”这样的结果显然有些让皇帝吃惊了。

    “我不喜欢他。我为什么要嫁他?”

    “可是……你不喜欢他,又为什么去见他?”

    “我有说我是因为喜欢他而要见他的吗?”司马盈笑着反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见他呢?”

    “我高兴。”

    “那你到底想要嫁谁呢?”

    “我不想嫁谁。我只想这个样子。”

    “……”

    皇帝竟然说不出话来。十岁出头的孩子,虽然觉得姐姐这样做不好,但又不知该如何说。久久地,憋出一句:

    “如果父亲和母亲看到你这样子,他们不会开心的。”

    一句话戳到了司马盈痛处。她又想起了早逝的父亲,说道:

    “我倒宁愿父母仍在。”

    一下子屋内陷入一片静默。皇上也想到了那兵戈四起的日子。看着姐姐沉静的脸,突然有了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终于叹气,说道:

    “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做罢。”

    连皇帝都不管司马盈的事,宫中更没有别人能奈何她了。她乐得其所,顺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其实也没有太多事可以做。无非就是漠视着背地里的蜚短流长,一日一日地等下去,不谈亲事而已。离宣城城破已经过去三年,那个保护着她的少年仍然杳无音信。她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也许是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但一想到要嫁一个也许连刀都拿不起来的白面书生,她又觉得索然无味。

    她毕竟年轻,且乐观。玩乐的心理往往能排遣寂寞。有了之前出宫的经验,她开始愈发轻车熟路地溜出宫外玩乐。那些新鲜好玩的东西,是她排遣枯燥生活的最好良药。

    一日又是如此,在闹市中游到日暮才折返。经过正宫门前大道时,忽然听见路人指指点点,顺着众人异样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在车水马龙的宫道正中,跪了一个男子。

    一个年轻男子,想必是走了很多路才到的这里罢。衣裳都是尘土的痕迹,冠带亦已歪斜。他不说话,脸上也没有多过表情,只是如同石雕般跪在路的正中央,面向宫门的方向,双手捧着一张白绢,高举于额顶,仿佛在等着天上的神祗降临。

    是求名、求官,抑或有冤情申诉?这样的事情在这都城中其实并不陌生。可是面前的男子,疲惫的神色下却有着清秀的五官,衣裳纵然破败却依旧能看出良好的质地,这样的男子,何以沦落至此?

    好奇心驱使她走过去,站在那男子身边,问道:

    “你的事情,可以说来听听吗?”

    他回头看她一眼,然后不屑道:

    “我的事情,只说给皇上和丞相听。”

    “有什么大不了!”她一气之下几乎想走开,但还是忍不住好奇,站在那里又劝道,“说来听听吧,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只有皇上和丞相可以帮我。”

    “说来听听嘛,”她仿佛和这男子犟上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你不说,我就叫卫兵来赶你走。”

    “好吧,”那男子终于叹了口气,“我替我朋友申冤。”

    “你朋友犯了什么事?”

    “他杀了人,官府要处死他――”

    “杀人偿命,还有什么冤好申的?”她奚落道。

    “胡说soudu.org!”男子嗤笑道,“苏峻之乱,多少人双手染满鲜血犹可官复原职,怎不见他们都杀人偿命?”

    话说到心坎去了,司马盈突然一阵沉默,良久,却轻声道:“那毕竟是特殊时期,不一样的。”

    “我的朋友,他的父亲也是在苏峻之乱中被反贼所杀。他为报父仇,杀了仇人三子,然后自行至官府自首。官府说要处死他,但我觉得,他为报仇杀人,情有可原,罪不至死。”

    司马盈忽然感觉一阵茫然,像是在陌生地方听到一阵熟悉的旋律,又似在现实中遭遇了似曾相识的梦境。她不由颤声问:

    “你那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说给你听有意义吗?你又不认识他。”

    “说来听听,或许我能够帮他呢。”

    “你怎么帮他?”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如隼,“你一个偷偷溜出宫门的小宫女,喊卫兵赶我走或许做得出来,但你能够帮他吗?”

    他竟一眼看出她女子的身份,司马盈又气又恼,怒道:“只要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一定能帮他,你信不信?”

    “我不信。”。

    “我与你赌,若你说出他的名字,我便一定能帮他免罪……若不能,我下地狱!”

    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番,突然放声大笑。

    “我谢奕竟被个小丫头缠上了!……罢了,虽然我不信你,但告诉你也无妨……我的朋友,他的名字,叫做桓温。”58xs8.com